“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個浪漫的詞句，九百年來不知賺了多少人的眼淚。這首《雁丘詞》是十三世紀元好問的作品。據說16歲的元好問在趕考途中，聽說一對大雁中一隻被獵殺，另一隻從天墜地殉情而死。元好問受到感動，寫下這首詞，上片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這首詞以雁擬人，問人問天，情是何物，竟至於要生死相許？作者對愛情的歌頌，得到很多人的共鳴。元好問寫的浪漫的詩詞不多，留下更多豪放沉鬱的詩詞，例如這一首《江城子》：

醉來長袖舞雞鳴，短歌行，壯心驚。西北神州，依舊一新亭。三十六峰長劍在，星斗氣，郁崢嶸。

古來豪俠數幽并，鬢星星，竟何成。他日封侯，編簡為誰青。一掬釣魚壇上淚，風浩浩，雨冥冥。

上片寫作者酒醉後效法祖逖聞雞起舞，意圖發奮救國，但眼看國土沉淪，卻只能新亭對泣，有時不予我人生苦短（曹操，短歌行）之嘆。看到嵩山多峰，勉勵自己志氣要像長劍直冲星斗。下片回到現實，想到家鄉（幽幷兩州）多英雄豪傑，自己鬢髮漸白一事無成，青史留名無望，只有退隱鄉間，跟風雨同泣了。前段豪放，下段悲涼，心境高低轉折動人心弦，讀來蕩氣迴腸，頗有辛棄疾的風格。

元好問（1190-1257年）出生在金代（1115-1234年），七歲能作詩，詩詞、小說、和文學批評無所不能，曾在尚書省、國史院等任官，被認為是宋金對峙一百二十年中，北方最有成就的文人。元好問中年時金國勢日頹，蒙古人南侵，破京城汴京（今開封），哀宗南逃，在蒙古軍追逼下自縊。1234年金亡，元好問被拘，忽必烈曾召見，但不願入元朝做官，後四處流離，心情消沉。回家鄉後積極收集金代詩歌、編寫金代君臣事蹟、及元家族歷史，對保存金代文化有相當的貢獻。

金代是原居住在黑龍江附近的女真人所建，1115年建國十二年間先後滅遼國及北宋，跟南宋對峙。金代的統治階級女真人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元好問不是女真族，在金代朝廷做官，在漢文學享有盛譽。這樣的例子在金代很多，如詩人周昂、著有“西廂記”的董解元、以詩畫見長的王庭筠、文學評論家王若虛等人，他們都是金朝廷中的漢人官員。金代沒有歧視漢語文和漢文化，官方並用女真、漢、和契丹語，朝廷設有通譯，漢官沒有語言障礙，漢文化在金代承續唐宋文學，並為元代雜劇發展奠定基礎。

金代最盛時期面積360萬平方公里，人口五千多萬，以漢人居多，而女真統治階級總共只有七八百萬人，和近代殖民國家少數統治多數的情形類似。近代殖民國家中，統治者總是貶抑在地文化，推廣自己的語言和文化。以香港為例，華人如要在英國殖民社會中任公職、經營企業、或承包政府業務，必須通英語。華人想要更上層樓，則需熟知英國文化思想禮儀習俗，外黃內白。英國統治期間通過行政及教育系統宣揚西方文化，疏離華人跟跟中華文化的聯繫，到如今還有許多港人對中華文化和歷史認識淺薄，甚至揮舞英國國旗崇慕洋人。其他如菲律賓、星馬、台灣等地的近代殖民經驗也類似，殖民者都是以唯我獨尊的心態，遏制本地文化發展，和金代女真統治的做法不同。其中最大的差異是，近代殖民侵略者在政治、經濟、工業、軍事各方面發展都領先被統治者，而女真人除了士氣和戰力優勢之外，經濟落後，又缺乏治理大國經驗，延攬漢人菁英入朝協助是唯一的選擇，因此建國不久（1123年）就開辦科舉，以漢文詞賦或經義考選漢人進士入朝做官。金代在1151年和1166年分別設立漢人國子學和太學，以漢文經史教育漢人官宦子弟，可以看見女真人幫助漢人傳續漢文化的努力。(見金和南宋地圖，自東洋鏡網站下載）

女真人立國之初還沒有文字，依賴口語傳達命令或情報，“與鄰國交好，仍用契丹字”。1119年始創造女真大字，試行之後，1138年又創女真小字，大小字並行試用推廣，直到1160年代才有漢經書的女真文譯本印行。女真國子學和太學則到1173和1188年才設立，比漢人國子學和太學晚了二十多年。女真人科舉直到1171年才開辦，不僅比漢人科舉晚了五十年，文科考試內容仍以漢人儒學為主，說明金代不僅不遏制漢文化，反而在女真貴族間推廣，和近代殖民政府的做法相反。

金代第三任皇帝金熙宗完顏亶（1135-1150年在位）廢除女真和漢的雙軌制，全面施行漢人制度。熙宗是金太祖的孫子，自小隨漢儒修習漢文經史，通詩詞書畫，金代大臣形容他“宛然一漢戶少年子也”。1140年金熙宗21歲時，不顧和議揮軍入南宋，被岳飛等痛擊，秦檜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熙宗以宋制為本，制訂了很多制度和儀禮，南遷大量女真人，與漢人混居，促進了民族的融合。熙宗二十多歲以後嗜酒如命，醉後暴虐動輒殺人，死於他手下的除了官員、還有親兄弟和妃子。熙宗的昏庸暴烈讓群臣又怕又恨，1150年完顏亮等內臣闖入宮中，殺害只有三十一歲的熙宗。

完顏亮殺熙宗後自立為海陵王，是金代第四任皇帝。完顏亮自小接受漢文教育“其貌類漢兒。好讀書，學弈象戲、點茶，延接儒生，談論有成人器”。他仰慕漢文化“見江南衣冠文物，朝儀位著而慕之”。完顏亮一心統治中國，他善寫詩詞，詞句中透露在中國稱帝的野心，如“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等待一朝角頭就，撼摇霹靂震山河”、“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完顏亮有一首《念奴嬌》上片寫雪景，下片描繪北國戰場景象，氣勢宏偉，全詞如下：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須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

毛澤東的詩詞中同樣透露著逐帝位的野心，例如1945年在重慶國共和談時發表的《沁園春·雪》，下片明顯地把自己跟中國歷代霸主相比，讓蔣介石相當不安。全詞是這樣的：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比較一下，毛澤東這首詞中是不是有完顏亮《念奴嬌》的影子？

完顏亮是讀書人，掌權後也成為暴君。他篡位後大殺有軍權的皇族；皇太后徒單氏不認同他搞軍事政變，也不贊成他攻打南宋，他殺皇太后；他垂涎功臣完顏烏帶的妻子唐括定哥，慫恿逼迫定哥殺夫娶她為妃；後定哥失寵跟家奴私通，他殺定哥。史書評論完顏亮“欲為君則弑其君，欲伐國則弑其母，欲奪人妻則使之殺其夫”。1161年完顏亮不顧朝官反對，親率三十餘萬部隊南下伐宋，在長江北岸跟宋軍對峙。此時完顏雍在後方下詔申討完顏亮，自立為金世宗。完顏亮決心一搏，令部隊三天內渡江，軍心原已不穩的部屬叛變，亂箭射死四十歲的完顏亮。（金上京博物館完顏亮塑像）

金世宗（1161-1189年在位）繼位時，女真人漢化程度很高，貴族都通漢語，很多女真人改漢姓、著漢服，令金世宗憂心，下令皇子須取女真名、貴族須通女真語，禁止衛士說漢語等措施。可是為時已晚，他兒子章宗（1189-1208在位）自小讀漢書，10歲才學女真語，章宗的“瘦金體”書法，可以比美宋徽宗。章宗也採取保存女真文化的措施，例如1197年規定皇族佈告需使用女真文。可是章宗自己漢化，很難力挽狂瀾，到金末時期，所有女真姓都已經有相應的漢姓。

女真漢化成為一種時尚，軍事頭領也不落人後。女真採取軍民合一的猛安（千戶長）和謀克（百戶長），編制內男子平時務農，戰時就是軍人。到章宗時期，已經有三百多萬屯田的女真軍戶遷移到長城以南。軍人“南渡後，諸女真世襲猛安謀克往往好文學，喜與士大夫遊”。例如，護衛出身的完顏弼“生平無所好，惟喜讀（漢）書”；金末名將完顏陳和尚讀“孝經、論語、春秋左氏傳，盡通其義”，閒暇時勤練書法。金代原先禁止軍人跟漢人通婚，但南遷後與漢人雜居，使用大量漢人婢女，難以隔離，早有通婚的需求，1206年終於取消女真和漢人禁婚令，最後一道屏障去除，加速族群融合。

蒙古人於1234年消滅有一百二十年歷史，歷經十位皇帝的金。元朝將疆土內的人民分為四等，西北不通漢語的女真人歸類蒙古人，南邊漢地女真人歸為漢人。元朝的民族劃分加速了女真文化消失，女真人或融入蒙古人，或融入漢人，到明朝後期女真語文已經沒有人使用。

女真文化雖然已經消失，但是從史料和姓氏追溯，還是可以找到女真人的後裔。例如台灣彰化鹿港一帶粘姓家族的先祖是女真皇族完顏氏，為了表示不爭帝位改姓粘罕，後簡化為粘，其中一支輾轉南遷，從福建遷入鹿港彰化。這樣的例子不少，例如元好問祖先是鮮卑皇族拓拔氏，改漢姓為元；鄭和的先祖賽典赤·贍思丁是烏茲別克的中亞人；名作家老舍祖先是滿族；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的翦伯贊祖先是維吾爾族等。

除了這些歷史名人，我們身邊也有很多漢化的少數族裔，如台灣原住民朋友，在政壇、學術界、運動、和影藝界出人頭地的人很多。有姓羅的朋友是滿族愛新覺羅的後裔；有姓康的朋友祖先來自中亞；有泉州郭姓朋友原是阿拉伯伊斯蘭教徒“伊本・庫斯”的後裔；彰化花壇鄉姓世的家族祖先是錫蘭王子。最有趣的是一位台灣生長的朋友姓赫連，查書才發現她的祖先是匈奴。一直好奇匈奴到哪裡去了，原來我們身旁也有匈奴後裔。

如果認真檢驗一下，可能我們自身也帶著越、閩、羌、回、平埔、蒙古、甚至波斯血統。經過幾千年來的征戰、遷徙、和融合，華人血統交融的程度相當複雜，純種的漢人可能是稀有的了。“漢人”或“漢族”這個詞的意涵與其說代表的是血緣，不如說是一種對中華文化和生活方式的認同。我們也許應該以更寬廣包容的心面對族群或族裔的問題，甚至避免使用“漢人”或“漢族”這類帶有種族不平等意涵的詞語了。

參考資料：  劉浦江，女真的漢化道路與大金帝國的覆亡，2004年

綦岩，微探女真文字的流傳，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