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住宿在外地，為了赴一個朋友的約，我挽著A飛上天。很簡單，只要想飛，腳踮一下就浮起來，在房舍上空緩緩前進。是傍晚，隱約看得出街市的輪廓，行人機車胡亂地穿越窄街行進。我領著A俯身飛行，有一個中年男子抬頭看我們，路燈照射下他白淨的臉十分清晰。他只是不經意地瞥了我們一眼，不覺什麼新鮮，又低頭前行。飛行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不曾在空中跟地面的人對視。他的臉像是二十一世紀都市人的取樣，淡漠疲累。我們赴約的地點是一位沒有深交朋友的家，只約略記得在火車站左側的巷子中。天色漸黯，我們飛過人車繁多的街區，前方出現火車站高大的塔樓，我帶著A在近旁的上空盤旋，張大了眼搜索地面彎曲的巷弄。記憶實在模糊，無法確定他家的所在，如何是好呢？正在此時，A停止前進，她沉重的身體牽制了我，我們失去前進的動力，緩緩降落地面。我醒來，猶自回味我挽著A在小鎮上空飛行，輕盈快樂的感覺。

夏卡爾( Marc Chagall，1887-1985) 作品

現實裡的飛行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上飛機前搭車到機場，排隊Check-in，寄行李，脫皮帶掏空口袋過安檢，找登機口，安頓下來至少已經耗去一兩個小時。登機後被捆綁在狹窄的座椅中，呼吸密閉空間裡幾百個人吞吐的混濁空氣，在轟隆的引擎聲中，不斷地隨著機身搖晃身軀。飛行中身心長時間受折磨，落地後才稍稍舒緩。但一直要等到飛機停妥，才能起身在走道跟眾人挨肩等候，直到衝出機艙門才得到解脫。有一度工作需要經常越洋飛行，中途換機加上兩頭折騰，單程24小時算快的。因為時程緊張，到達後等不及調整時差，匆匆辦完事，三五天來回也是常事。那段時期，總是盼望早點換工作，可以減少飛行的折磨。

隔不久就會夢到飛，幾乎都是一人單飛。有時表演給親友看，雙腳踏步，人就慢慢浮起，在上空漂游。夢裡屋內空間似乎特別高大，我隨心游來游去，不用擔心在何處受阻，閒閒地迎接地面上親友艷羨的目光。有時只是不耐窄巷或人車的阻礙，踏腳升空，從行人上空飛越前進，享受超越眾人的快意。有時純粹只是享受飛行的快樂，在郊外騰空飛升，張臂輕划，迎著微風俯看地面廣闊的草原，白色圍欄，悠閒的乳牛，和點點紅瓦房舍。飛行感覺比游泳還要輕快，雙臂輕划人就向前直奔，視線轉移可以左右前進的方向，頭後仰帶動向上飛，頭下垂則降低高度，沒有拘束的身軀像一隻大鳥似的舒展自由。我飛行的速度不快，迎面的微風輕拂，除了偶爾飛過的鳥叫，四周一片寂靜，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和快意無可比擬。每次醒來都沉浸在飛行的快樂中，常以為是真的。醒來了不會感到失落或惆悵，因為夢到飛的快樂真實而持久，可以讓我整天心情愉悅。

有一年參加溪頭阿里山縱走，那是一次辛苦的旅程。天沒亮就搭上大卡車從鹿谷出發，在山路里顛簸了好久才到登山口。半睡半醒地背著行囊出發，隨著隊友的腳步不斷穿山登高，走了一天，天黑以後才到達阿里山旅舍。第二天回程下山，路程短，行程輕鬆，早晨在一個山谷稍息。太陽斜照山谷，高山的空氣特別清澈，藍天下草木青翠，山坡上偶有鮮黃的野花綻放。我斜靠著一塊大石俯瞰山谷，絲絲微風吹過，帶來野草的芳香，我覺得心中一片寂靜，塵世已經離我遠去。那次縱走我沒有呼伴同行，也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那昏沉中走過的阿里山徑、青山翠谷黃花、和脫離塵世的感覺，和飛行的夢境一樣，都只是我個人的生活經驗，無可追尋驗證。飛行的夢帶給我超越現實生活的經驗，豐富了我的生命。對我來說，夢和現實都是人生的體驗，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飛也未必不是真實的，A不曾夢到飛，卻有浮飛的經驗。那時她四五歲，住在高雄，因為耳痛發燒，母親帶她到巷口藥局打針。她記得，針才打下去，自己就昏死過去，她飛出體外，浮在上空，觀看穿白袍的藥劑師慌亂地將她移到內間病床上，解開她的衣領，母親焦急地跟隨。過了一會兒，A感覺浮在空中的自己忽然被吸回身體，她也張眼醒來。直到成年後，A才回想起這事，她母親也記得A在藥局打針昏倒的事。不少瀕死的人都有類似浮飛的經驗，在上空俯瞰自己病危的身體。有些幾乎離開現世的人甚至看到天使前來引領，遠方空中有逝去的親友迎接。脫離肉體，浮在空中的人多有和平、安詳、和愉悅的感覺。

據說，我們的原身都是西方靈河邊的花草卵石，受到大荒山雲霧滋潤雨露澆灌褪去草胎木質，漸漸有了靈氣，脫去形體，終日與神瑛侍者及警幻仙子為伴，浮游於大荒山無稽崖靈河上游的西方世界。那神瑛及警幻都曾下凡，嘻遊之餘不免談起人世的悲喜聚離。靈河岸邊雖有雲山霧海，生活悠然自在，然而日復一日，歷經幾世幾劫後也未免單調乏味，總有人想要下凡嘗試人間的愛恨情仇，繁衰榮枯。在神瑛及警幻的指點下，這些動了凡心的人去求茫茫大士安排，經渺渺真人撮合，在預訂的時辰飛向凡塵，和指定人家婦女的腹中胎兒結合，降生人世。

因為我們在西方靈河岸邊生活時沒有形體，隨意浮游空中。下凡後寄生人體，失去浮飛的自由，如若還記得在西方世界飛翔的快樂，就不免夢到浮起飛行，回味身輕如燕的自由感覺。塵世生活都有終結的時候，那也是我們返回大荒山無稽崖，恢復閒雲野鶴日子的時候。我們的人生或長或短，重要的是務必抓緊時光，認真過日子，嚐一嚐人世的酸甜苦辣，一方面不辜負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鼎力相助，另外，在回歸靈河岸後可以回味紅塵生活的種種，為平淡的日子添增一些起伏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