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後陽台重建，找包商來估價，認識了柯翰（Cohen）。柯翰高高瘦瘦，看來有些年紀，但是精神抖擻，工作熱情。他告訴我，他們是蓋陽台專門店，直接跟工廠買預鑄建材組建，並包辦牽電線，鋪地磚，油漆牆面，及申辦市政府許可檢驗等手續，已經經營了近二十年了。他說，附近一大半陽台都是他們建的，接著開車帶我到附近他的客戶家參觀。那戶陽台剛完工，寬敞明亮，室外是綠地、藍天和參天大樹，感覺非常舒服。他的客戶很滿意柯翰的工程質量和服務，大力推薦，我內心決定要做了，但要柯翰給我兩三天考慮。

沒有想到，第二天中午就接到柯翰來電，問我還有什麼疑問？我想想報價合理，品質沒有問題，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約好當天簽約。簽約手續很快辦完，柯翰跟我握手，說他有很多華人客戶，覺得華人和猶太兩個民族的文化類似，都重視家族關係，子女教育，也都會做生意，他跟華人關係很近呢。柯翰解釋說，他的名字“Cohen”去掉“o”不就是“Chen陳”嗎？我們兩人哈哈大笑。我們正談得融洽，柯翰說他還有約，匆匆忙忙離開，弓身縮腿擠進一輛灰白老舊的小車，一溜煙走了。

柯翰只有兩個墨西哥技工，兩人包辦所有工程。因為他們每年搭建七八十座陽台，技術純熟，三兩下就拆掉舊陽台，沒幾天已經搭起新骨架，工程進度很快。柯翰隔幾天就來督陣，我如果在家，都會跟他聊聊，我們天南地北，好像都聊得來。陽台如期完工，我們很滿意，也歡迎他帶潛在客戶來參觀。不久後，柯翰就帶了個華人過來參觀，我們幫他推銷，助柯翰又拿到一筆訂單。此後一段時間柯翰常带人來参觀，我也不吝為他美言，看得出來柯翰很感激，對我們有了超乎客戶的親切。

後來跟柯翰接觸次數多，對他增加了了解。他們公司只有四個人，兩個墨西哥技工負責施工，他和妻子都有包工執照，負責技術、銷售、進貨、和一切後勤支援。以他們營收和支出估算，這十多年他們夫妻兩應該賺不少錢。但是他們租房子，開舊車，日夜辛勤工作，我好奇，他們有假期嗎？柯翰說，每個工程需要六到八個星期完工，每個月接六七個建案，一個接一個，那有時間休假？即使聖誕節新年工人休息，他們夫妻還是要處理文件帳目等作業，吃一頓好的就是過節了。我問他有休閒時間嗎？柯翰說每週日不上班，忙了六天累了，哪裡也不去，躲在家休息。我覺得納悶，他們生活簡單，沒有娛樂，從來沒有聽他說起兒女，這麼樣努力工作賺錢，到底為了什麼？

有一天柯翰約了客人來我們家參觀，客人先走。我想跟往常一樣，留下柯翰跟他聊幾句，他說，太太開刀休息兩個星期，由他包辦大小事務，改天再聊。我望著他有些彎駝的背影，比往日更顯老態，不禁同情他沉重的工作負擔。過了幾個星期再見到柯翰，他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談笑風生。我問他太太的情況，他說，沒事，四年來第三次住院，回家休息幾天，已經恢復工作了。他們這麼輕鬆地面對病痛，讓我很佩服。柯翰輕描淡寫地說，習慣了，他自己心血管也做了幾次手術，客戶等著我，員工需要我，休息幾天就回來上班。我知道他有些年紀，忍不住問，才知道他已經75歲了。我想，到他的年齡，早該頤養天年。但他們不停辛勤工作賺錢，沒有開豪車，住大房，搭郵輪渡假，連休閒活動都沒有，到底為了什麼？

想起曾經在一次飯局，遇見一位剛退休的K上校，大家都很羨慕，50多歲已經退休，不愁吃穿，可以好好享受生活。沒有想到，這位老兄一臉苦澀的說“有什麼好？吃三餐，等死呀！”。他的反應出人意料，大家無言以對，低下頭默默吃飯。事後想想，K上校的生活重心一直都在軍營，退伍後生活就是吃喝拉撒睡，精神失去依靠，無異行屍走肉，換了你我可能也不快樂。比K上校更不開心的是年紀輕輕就退休的瑞典網球名將伯格（Bjorn Borg）。伯格18歲就贏得法國公開賽冠軍，曾經連續五年贏得溫布頓冠軍，23歲時比賽獎金年收入創下百萬美元的紀錄，26歲就退休，住在瑞典，紐約，和蒙地卡羅的豪宅，讓人羨慕。但其後他的運動器材生意慘淡，回歸網球場不順利，50歲時幾乎破產，要拍賣他的溫布頓獎盃和球拍償債，令人感慨。在球場上，伯格是耀眼明星，離開了球場，他只是個處處遇挫的凡人。比起K上校，伯格的退休歲月更加的艱辛漫長。

我想，我大概了解柯翰的想法了，但還是忍不住問他，什麼時候退休？柯翰說，看到團隊合作，工程一件件完成，客戶開心，自己也開心，日子好過，為何要退休呀？柯翰不停的工作不是為豪宅遊艇珠寶渡假，或者炫富，為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工作讓他們不知年老，忘了病痛，帶給他們走下去的動力。我覺得，跟伯格和K上校比起來，柯翰就像是一個超級馬拉松選手，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停地踏步前進，心無罣礙，他是修行人，也是強者。

很久不見柯翰了，前些時，有朋友問起加蓋陽台的事。我打柯翰的電話，他太太接電話，告訴我柯翰去年去世了，語氣平靜，看來早有心理準備。她還告訴我，加蓋陽台的工作繼續，原先的兩個員工還在，有事找她就行。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傷感。柯翰如願一路跑到人生的終點，他勝利了，恭喜他！我也祝願柯翰太太繼續她充滿活力的餘生，毫無疑問，她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