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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生根
2016/09/05 07:46:45瀏覽152|回應0|推薦3

 

  圖/文文

周漢民每天上午盯著電視股票行情,這是他退休後的一大消遣。除此之外,他每天同老伴月娥,清晨早起時,都去爬山健身。現在他年紀大,別說爬山了,光是爬家裡的樓梯,都吃不消,所以也不去了。 
他住在老舊五樓公寓,年輕時體力佳,爬五樓不算什麼。如今年逾七旬爬樓梯挺喘的,膝蓋也會痛,醫生說是退化性關節炎,所以現在上樓,得先爬至三樓,休息一會兒,再爬。 

清晨無事,就把弄陽台的花草盆栽。周漢民尤其鍾愛蘭花,客廳一隅一盆紅艷艷的蝴蝶蘭顯得生氣蓬勃。昨天已出嫁的小女兒周錦麗回娘家,還直誇爸爸是綠手指。每次錦麗回來,都帶著大包小包,除了兩老愛吃的零嘴,還有一些健康食品和藥品,「爸爸,聽說葡萄糖胺對關節炎有效。」「妳不要每次回來,都帶這麼多東西,妳和文雄賺錢也不容易。」女兒、女婿都是基層低階公務員,領的死薪水,吃不飽餓不死,還得付龐大的房貸,每次來看他,還這麼破費,令周漢民不捨。 

但周漢民對於女兒孝順,打從心底歡喜。同時也感嘆:「錦麗呀,妳如果是個兒子那該有多好。」月娥也說:「唉,豬不大,大到狗。」錦麗知道,父母親那一輩的人,都認為女兒遲早要嫁人,始終是個是賠錢貨。加上哥哥又不成材。但錦麗要證明給她們看,每次回娘家除了帶著大包小包,還把她薪資的一部份,遞給母親家用。月娥常說:「這是攬查某囡仔辛苦錢,攬就儉儉阿開,汝玩股票意思意思就好,麥太超過,知否?」周漢民說:「知道啦,不要三兩天就掛在嘴上嘮叨。」 

兒子周錦榮,書念不來,國中畢業就去鐵工廠當黑手。小學時常打架鬧事,讓周漢民擔了好一陣子心,沒想到踏入社會工作,竟懂事了,賺的錢都拿回家貼補家用。一晃眼,年近三十,還是王老五一個。 

周錦榮人長得帥,過去在工廠裡,女工們常常跟前跟後,噓寒問暖。但是周錦榮個性內向,不善表達,錯過了好多機會。後來結婚時,還是周漢民請人做的媒,新娘子名字叫美麗,長相卻不怎麼樣,但嘴巴甜,相親時落落大方,是另一家工廠的領班。周錦榮沒意見,反而是美麗主動,約了幾次會。美麗又常到周家幫忙打掃,做菜燒飯,手腳挺伶俐的。有次月娥在拔鵝毛,美麗立刻接過手來:「鵝毛很細,對老人家來說,挺傷眼力的,伯母,讓我來。」 

兩老覺得娶媳婦外貌不重要,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未來一定是個好媳婦。周錦榮本來就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就依父母的意思。倒是錦麗,意見不少,一會說沒夫妻臉,婚姻不長久;一會說,若生出的孩子長的像媽媽,就糟了。周漢民說,妳哥條件差,能娶到老婆就很不容易了,還挑人家什麼? 

於是兩老特地託人前去提親。 

美麗父親早就過世,四姊弟都由寡母一手帶大,媒人問起婚禮的細節和聘金問題。美麗的母親說:「婚禮的儀式我沒意見,至於聘金,我要三十萬。妳該知道單親媽媽帶孩子的辛苦,何況現在家裡的經濟,都在美麗身上,加上還有三個在唸書的弟弟,她嫁了人,對我們家是個損失。」 

媒人心想,妳也要的太狠了吧?現在永和一戶公寓,頂多百來萬,妳就要一戶房子的三分之一?媒人說:「陳太太,妳要這麼多聘金,那妳女兒要帶多少嫁妝來?」美麗的母親一時語塞,然後有些生氣的說:「妳去厝邊隔壁問問,我們是窮苦人家,你們好意思要給我們討嫁妝?」媒人說:「對方也是辛苦人家,錦榮他爸,一九四九跟隨蔣介石軍隊來台,你們知道外省人流落異鄉的落魄,早期軍人是很苦的,後來他爸在軍隊裡學會了開車,退伍後開計程車,好辛苦的存錢買了一戶小公寓,勉強才有今天的局面。既然他們年輕人互相有意愛,妳也不要太為難人家。」 

後來討價還價,說定十萬。周漢民心裡有氣,聘金用喊價的,婚姻像買賣。這就如同他年輕時娶月娥的情形一樣。唉,只怪兒子條件差,十萬就十萬吧,於是忙著籌備婚事,再把三房兩廳的五樓公寓的主臥室讓出來做新房,然後頂樓加蓋,兩老就睡頂樓,另兩間小臥室,一間是大妹周錦婷的,另一間是小妹周錦麗的。 

美麗個性外向,是工廠的領班,常常沒事先稟告月娥,就邀約十多位工人來家裡吃喝。月娥忙裡忙外,工人吃完拍拍屁股走人,美麗應酬累了,就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廚房一堆鍋碗瓢盆和廚餘,堆得滿坑滿谷,月娥看不慣,就自己來收拾。 

月娥沒想到,婚後美麗變了一個樣。後來聽市場的歐巴桑說:「月娥,妳娶媳婦怎沒先探聽,陳家大女兒懶惰又不愛做家事是出了名的。」月娥把這事說與丈夫聽,兩老方知被美麗給耍了。 
有時錦婷、錦麗下班回來也要幫忙善後。 

美麗坐月子期間,母女仨燒麻油雞酒、洗嫂子的內衣褲、幫嬰兒換尿布,忙得昏天暗地,當時她們做的很甘願,因為美麗為家裡增添第一個小寶寶,全家充滿喜悅。可是如今歡喜過去,卻只見美麗好客的個性,家事卻推三阻四,能賴就賴。 

錦麗是個直腸子,她覺得嫂子太過份,母親仿如「傭人命」。周漢民看在眼裡,內心也是一肚子火,但對媳婦不方便發作,一個人喝小酒解悶,俟周錦榮加班回來,氣就往錦榮身上發:「你看看你,整隻手烏漆抹黑,也不洗,就要吃飯。你從小沒人管教是不是?」 

以前沒娶妻時,他也一向如此,老爸從不發怒。娶妻後,怎麼做都不對?有時錦榮也覺得莫名其妙。原本學歷比兩個妹妹矮一截的錦榮,更覺老爸偏心。那天晚飯吃了無滋無味,飯後也不去洗澡,一個人抽菸解悶。 

美麗上小夜班,回來都會帶錦榮愛吃的臭豆腐,一進門,就先給錦榮一個愛的抱抱。每次錦榮在她一陣甜言蜜語與肌膚接觸下,都會先親熱一番,然後洗個澡,吃她買來的宵夜,臨睡前又戰了一個回合。這樣一天的壓力都獲得排解,很快就近入夢鄉。他覺得有老婆真好,尤其是美麗對他的生活起居無微不至的照顧,他覺得以後的人生,沒有妻子,他是會活不下去的。 

今晚錦榮的抱抱近乎敷衍,也沒有進一步親熱的意思,她知道出了什麼事了。 

她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小榮榮,今天哪兒不舒服,告訴我,我幫你解決。」 

「我下班回來,餓死了,拿起碗筷就吃,不料老爸卻罵了我一頓,真是莫名其妙!」 

「他罵你什麼?為什麼罵你?」 

「說我沒洗手就要吃飯,說我從小是沒人管的野孩子。……」(31

2014-12-04更生日報

  圖/文文

美麗知道公公發這脾氣,根本是衝著她來的,她腦筋一轉,有了對策。 

「我嫁到你家一年多了,覺得你老爸很偏心,你國中畢業,就不准你升學,去做苦工養活全家。你兩個妹妹都念到大學,你老爸、老媽根本只疼你兩個妹妹,不疼你。」 

「對喔。妳沒說,以前我都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們乾脆搬出去住,不要每天看他們的臉色。」 

「搬到哪?我又沒錢買房子。」 

「我有。」美麗把他的存摺拿給錦榮看。「你看,20萬。星河路那一帶現在蓋了很多房子,雖然交通不是很方便,但便宜,這二十萬就當自備款,其餘貸款,憑我們努力工作,兩個人的薪水付房貸還有剩,每個月的生活費不成問題。」 

工於心計的美麗就這麼一旁慫恿,並拿私房錢出來,於是他決定和美麗另築愛巢。 

隔天,錦榮把這消息秉告父親。周漢民初聽一陣錯愕,後來弄懂了,這根本是媳婦搞鬼。哼,這樣也好,反正他早就看這媳婦不順眼。每天看美麗晏起,家事不做,還常帶一大堆朋友來吃吃喝喝,把月娥當老媽子使用。想到這兒,他就有氣! 

離開時,月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月娥說:「他也不想想,這厝的名字是登記他的,爸爸最疼他,他就這樣說走就走?」周漢民說:「不用傷心,他不領情,就隨他去,這樣的媳婦,我眼不見為淨。」 
周漢民退伍後,努力開車賺錢,他知道反攻大陸無望,趕快有間自己的窩較實際,也不用處處看房東臉色,動不動亂漲房租,害得他們經常搬家。月娥說,我搬家都搬怕了。 

有時假日洗車,老二、老三忙著課業,叫她們做些家事,很難。還是錦榮勤快,洗車都是他包辦。錦榮在鐵工廠的收入雖少,但家裡省著點花,柴米油鹽的基本支出,錦榮那份就夠了。於是他把這些年開計程車賺的錢定存在銀行,拿出來作為自備款,買了一戶位於永和的公寓五樓,房屋權狀就登記錦榮的名字。因為他對錦榮總有一份虧欠感,兩個妹妹都至少有大專學歷,也都有分理想的工作,錦榮在鐵工廠每天忙得昏天暗地,就只有那麼一點點的錢。兩個丫頭賺錢容易些,未來成家購屋應該不是問題。無奈人算不如天算,結了婚,人都變了,全聽老婆的話。 

隔沒幾年,錦婷、錦麗都有了好歸宿,家裡頓時冷清起來。好在周錦榮和美麗生了一個兒子,胖嘟嘟的,白淨可愛,由於夫妻都在工廠上班,錦榮每天清晨騎著摩托車送兒子來給月娥帶,傍晚下了班再把兒子接回去。雖然路程不遠,但碰上風雨天,小孩易受風寒,月娥看了不忍心,乾脆就把孫子留下來,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帶著。原本說好假日再叫錦榮帶回去給美麗,可是工廠經常假日加班,後來索性孫子整年就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兩老含飴弄孫,日子倒還過得平順安逸。 

美麗會利用假日抽空來探望兒子,有時做些千層糕和碗粿給月娥吃,或是幫月娥剪髮、剪指甲,算是修補過去婆媳間的嫌隙。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一天清晨,周漢民起床小解,尿是紅的。他想或許是水喝的少,不料一連三天都是如此,他只好打電話告訴錦麗。錦麗也覺得不妙,一面向人事主任請假,一面幫爸爸掛號。當天額滿,錦麗親自到診間哀求醫師加號,經醫師同意後,她馬不停蹄的趕回父親家。立刻叫計程車送父親去醫院。驗血驗尿後,報告出來,醫生皺著眉,問錦麗是病人的什麼人?周漢民心知不妙,但已有心理準備,便跟醫師說:「我什麼病,醫師你直接說無妨。」醫師說:「初步看起來是膀胱出血,你血液中的紅血球低於正常值很多,我懷疑是膀胱腫瘤,不然我安排先住院,做個切片,確定一下是否為惡性。」 

錦麗性子急,在一旁已紅了眼眶,周漢民倒很鎮定安慰她:「傻丫頭,驗都還沒驗,哭什麼。」醫師問:「最近你的體重有減輕很多嗎?」周漢民說:「不知道,平時家裡也沒體重計。」 

錦麗心情沉重地幫父親辦了住院手續,一面通知錦榮和錦婷。當天晚上兒女和美麗及大女婿、小女婿,都來醫院看望他。最後決定月娥留守醫院照顧丈夫,晚輩們隔天還需上班,周漢民叫他們快回去休息。錦婷私底下問了醫師是否真為惡性,醫師還是不鬆口,說一切等報告出來再說。 

三天後報告出來證實是惡性,月娥和錦麗哭得稀哩嘩啦,錦婷較鎮定,她想著後續怎麼處理,她印象裡,有個同學罹患乳癌,第一年按月到醫院化療一次,第二年以後只要持續追蹤,都四年過去了,那天聚會還有說有笑。她想只要遵醫囑而行,不見得就是絕症。 

後來醫生再度確診,腫瘤頗大,為了避免擴散,最好整個膀胱摘除,再裝一副人工尿袋。周漢民對醫生的處置方式,不能同意。 

他說每天身邊掛了一副尿袋,生活品質差,他寧死也不願切除整個膀胱。錦麗在旁說破了嘴,流下了淚,周漢民仍老神在在:「爸爸知道妳會不捨,但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妳就尊重爸爸的決定,別再傷心了。」 

錦婷找來父親的好友,好友女兒也是這家醫院復健科醫師,他們父女倆好說歹說,就是勸不動。月娥知道自己丈夫的倔脾氣,再三感謝他們,並送出了病房。 

月娥在一旁嚶嚶哭泣,周漢民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般的說:「人總是要走的,早走遲走而已,既然老天要我現在走,我就順服祂。活了六十歲,也夠了。妳也毋須難過,我原本最擔心老大,現在都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我可以放心走了。」他說到後來,不但沒有安撫到月娥,反使月娥哭成了淚人兒,眼睛腫得似核桃。 

醫師也沒碰過這麼拗的病人,既然病人不肯跟他合作,他本想放棄,叫他轉院。後來周漢民朋友的女兒也來求主治醫師,希望病人多活一日是一日。醫師就採取刮除腫瘤再電燒止血的方式,起先一週來刮除一次,逐漸隔週再來,這方式非常疼痛,周漢民似是個硬漢,從來都是咬緊牙關哼都不哼一聲。 

半年後竟然好了。不過醫師認為以後還會復發。錦麗很緊張,她的同事,有一抑制腫瘤的秘方,方便可行,就是每天清晨空腹先吃兩匙生蘆筍泥。月娥天天上市場採買蘆筍回來用果汁機打成泥,周漢民這事卻願意配合。十年過去了,癌症沒復發,是生蘆筍的功勞還是當初腫瘤根本沒擴散,不得而知。不過命是撿回來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買個生日大蛋糕,一同慶祝他七十大壽,周家好久沒有這種歡樂的氣氛了,錦麗高興的紅了眼眶。 

周漢民吃完蛋糕、一時興起,想起當年慘烈的徐蚌會戰。他說:「那場戰爭,打來實在令人洩氣。共黨的軍隊,不論在兵力、槍砲配備都比我們國軍差的遠。偏偏打起仗來,我們就是一直跑,一直撤退。槍子是不長眼的,我那連的弟兄,幾乎全部中彈,我被旁邊一個中彈的弟兄壓在地上,逃過一劫。共軍走後,我推開屍體爬了出來,眼見全連弟兄都躺在血泊中,……那種恐懼無助,如今想來,還真…… 

「事情都過去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您應該高興才對。」錦麗在一旁勸慰。 

「爸爸,你人生中的兩大難關都闖過去了,一定可以長命百歲。」錦婷說。 

大夥一同舉杯恭賀,周漢民心情又平靜下來,向大家微笑致意。 

周漢民膀胱癌撿回了一條命,他不禁感謝上蒼對他的眷顧。他開始注意養生起來。少油、少鹽、少肉,多食蔬果,尤其是當令的蔬菜,能挑到有機的更好。 

他把菸戒了,和月娥兩人每天晨起到公寓後面一座小山運動,認識了一些山友。其中有幾個也是外省老兵,聽他們說起,回大陸家鄉好幾次了。聽得他心裡也癢起來。 

從兩岸開放探親以來,他正在生病,雖然和江蘇的弟弟取得聯繫,不過僅只書信往返,當時他正對抗病魔,哪有體力返鄉。如今雖然已七十歲了,體力反而比十年前好,因此興起返鄉的念頭。 

一天中午,和月娥吃著中飯,他提起此事,不料月娥跟他翻臉,氣呼呼一個人關在房裡生悶氣。周漢民在門外對著月娥說:「都老夫老妻了,妳還在吃哪門子醋?我家鄉的蓮花妹妹早就改嫁了,我只是要看看我弟弟他們一家,一兩週就回來。」(32

2014-12-05更生日報

  圖/文文

月娥從房裡啐道:「你看,到今嘛也咧講你的蓮花妹妹,講得這麼親熱。要去,你自己籌錢,我沒有啦。阮早就聽人咧講,大陸人攏想要從阮台灣A錢。汝一去,歸身軀的項鍊手戒,攏ㄟ擱汝拔了了。」

周漢民說:「妳放心啦,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我弟弟是銀行經哩,生活過得很好,他不但不會跟我要錢,還會把我應得的財產分給我。」

月娥說:「有影沒影?哪有這呢好康ㄟ代誌?」

周漢民說:「真的啦,我幾時騙過妳?」

月娥說:「那ㄟ無!當初汝擱媒人講汝大陸無某,結果呢?」 

周漢民蘇州人,年輕時原本在蘇州和蓮花訂親,後來結婚半年之後,一日在路上,他莫名其妙被拉伕,就胡裡胡塗跟著國民黨部隊來到台灣。當初老蔣還跟他們保證: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結果十年都過去了,他才知受騙,大陸成為鐵幕,家鄉母親、弟弟、妹妹不知如何?尤其掛念的是他的新婚妻子蓮花。他沒有任何管道得知有關他們的任何訊息。 

那時他下了班,就借酒澆愁。同寢室的老王勸他要看開,過去的已經過去,凡事向前看,對自己的未來要有規劃,人生要有目標,才會活得有朝氣,如今整天醉生夢死,大陸的親人相信也不願見你如此。娶妻、成家、生子,才是人生該走的路,每天才會過的開心。 

「那這樣怎對得起我的妻子?」 

「這是戰爭的悲劇,誰也不想的。可是遇到了,就要勇敢面對。相信你大陸的妻子也會諒解你的。」 

就在老王的勸說下,周漢民終於重新振作起來,規劃他未來的人生。 

當時軍人年紀尚輕即可申請退伍,他卅五歲退伍時,拿到一筆退休金,買了一輛計程車。決定努力開車賺錢,存錢娶老婆。 

當時台灣女子願意下嫁外省人的少之又少。說來也是緣分,當他存到五千元時,一位洗衣婦聽說,鄰村有人想把他們家的養女嫁人,條件是聘金三千。當時的幣值,三千元可以蓋一幢二層透天厝。洗衣婦安排周漢民與月娥及其養母見面,就在大馬路邊的一家冰果室。 

洗衣婦說:「這位先生姓周,你們就叫他周先生。……老周,這位小姐叫月娥,你懂吧?月娥就素月亮裡的嫦娥,你看,我們月娥小姐素不素很漂亮?」 

周漢民從上到下仔細看了一遍,月娥雞蛋臉,皮膚白晰,眼兒大大的,身材很好,明亮動人。她見周漢民盯著她看,不禁嬌羞地低下頭來。月娥的養母,那副嘴臉有幾分像妓院的老鴇,她男人見多了,看這外省仔那副模樣,就知道魚兒上鉤了。 

「不知周先生看了怎樣?」月娥養母開門見山的問。 

「喔,很好,月娥小姐很漂亮。」 

「周先生你有中意嗎?」洗衣婦問。 

「中意、中意。可是不知月娥小姐---」周漢民想問女方的意思,不料話沒說完,就看到月娥養母跟洗衣婦用手指比個4。 

洗衣婦臉色一變,繼而沉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說:「周先生,月娥母親素說,她從小把月娥把屎把尿養到這麼大,一下子要嫁人,她有些捨不得。所以---- 
「所以什麼?」周漢民緊張地問。 
「所以聘金要提高成四千!」 
「什麼?妳昨天才跟我說好三千的嘛!」 
「不然你回去考慮考慮。」洗衣婦說。 
「汝不要考慮太久,阮別的庄頭已經有人出五千。」月娥養母說。 
「她素說有人出五千了。」洗衣婦怕他聽不懂,就用台灣國語解釋了一遍。 

周漢民僅考慮了一晚,就答應了。因為月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妖嬌模樣,他的三魂七魄早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周漢民堅持去一趟大陸,月娥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給他機票錢和兩週的住宿生活花費。臨走時,周漢民說:「妳乾脆跟我一起回去,我弟弟和他們的親戚也想看看妳。妳跟我去,也可放心我不會去找我的蓮花妹妹,如何?」月娥說:「你們外省話我又有聽沒有懂,我嘛無讀過冊,一些禮數嘛袂曉,擱在講,兩個人去就要多花一張機票錢,免啦,你一個人去就好。」同時月娥心想:「這隻死老猴,吃到七十多了,剩一隻嘴而已,要變,我看也變不出什啥米碗糕。」就放心讓周漢民回鄉了。 

當飛機降落上海,周漢民不禁有些近鄉情怯起來。屈指一算,四十五年了,離鄉四十五年還能回家鄉,是他作夢都沒想到的事。反而是四十年前,那時才三十歲,離鄉背井到這小島,無親無戚,孤伶伶一個人,每到夜晚就寂寞的想家,想母親,想弟弟妹妹,也想他的妻子蓮花。那時幾乎夜夜夢到他們,有時軍中傳出有人從金門游泳到對岸,他真想如法炮製。後來聽說靠一顆籃球游到對岸的年輕軍官,竟是本省人,實在令他大惑不解。 

周漢民出了機場先搭火車再叫計程車,沿途景物全然陌生,更是感慨萬千。蘇州已不是當年的蘇州,他突然覺得何止食物有保存期限,地理景觀也是有期限的,他心中的家鄉,現在只剩下在夢境中。 

弟弟、弟妹住在老舊的公寓三樓。他摁門鈴,當門開了,一位白髮蒼蒼體型微駝、矮胖的老翁正立在他眼前,對方口中喊出:「哥----」,他聽出來了,是弟弟。沒想到弟弟的外貌竟如此蒼老,走在路上,對面相逢,他一定認不出他來。 

兩個老人相擁而泣。 

「終於見到了,就快半個世紀了吧。」說話的是一位頭髮雪白的老婦人。 

「哥,她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妹。」周漢民離鄉時弟弟尚未娶妻。 

「母親呢?」周漢民問得很忐忑。 

「早過世了,你離開家鄉五年,她就走了。」 

周漢民內心好痛。 

「唉,文革時,被貶為黑五類,每天掃街,那真不是人過的生活。」 

「是哥哥連累了你。……你孩子呢?」 

「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響應重建新中國運動。女兒嫁人了。」 

周漢民也把他在台灣的種種遭遇說給弟弟聽,說著說著,他突然有一種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而他,還是只有二十五歲。 

「哥,你該帶嫂子一起過來,大家好認識認識。」 

「不了,她也不知還在吃哪門子乾醋呢!」 

「這證明嫂子對哥的情意一直沒變。」 

「是呀。月娥跟我吃了不少苦,她始終是個賢內助。在我們台灣話說:娶到一個賢慧某,卡好三個天公祖。」 

「哥也變成台灣人了?」 

「能不變嗎?我在家鄉廿五年,在台灣卻生活了四十五年,所以現在是把他鄉當作故鄉了。」 

「說來說去都是造化弄人。」弟妹在一旁附和著。同時拿出了一個信封袋:「大伯,這是你應得的。」 

周漢民大感訝異,打開信封是人民幣2300元。 

「哥,母親過世後,叔祖父也相繼去逝,我們就分了家。這是你應得的財產。」 

「這我怎能拿呢?」 

周漢民再三推辭,並說自己是個不孝子,多虧弟弟照顧母親。 

「這都是無情的戰爭,時代的悲劇。哥,不能怪你。」 

周漢民始終覺得不該拿這筆錢,他後來想到一個主意。 

「我的兩個姪子尚未娶妻,這些錢就當作他們的老婆本吧。」 

周漢民又把錢退給了弟妹,並說:「不過要叫他們注意,娶老婆前,眼睛要睜大一點,可別像我兒子一樣。」 

說完他笑出聲來,大家也在一旁陪他笑著。 

「唉,分開住也好,同一屋簷下,難免起摩擦。」弟妹說。 

「蓮花後來呢?」周漢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他大陸的妻子。 

「她等了你五年,常暗自飲泣,很照顧母親,也是賢內助。母親過世後,正好鄰村一大戶人家,想續絃,就託人來說媒,蓮花就嫁過去了。」 

周漢民不禁再次紅了眼眶。 

「現在她過得好吧?」 

「兩年前過世了。」 

「啊!……」周漢民一聲驚嘆。 

他眼睛模糊了,前方一片氤氳中,出現蓮花當年的影子,在灶房烹煮,在溪邊浣衣,在蘇州河畔和他談心的笑靨……一幕幕紛至沓來。 

他弟弟和弟妹帶他到母親和蓮花的墓前祭拜。周漢民舉香三拜,並仰首望向天空,他慨嘆老天不該開他這麼一個超級大玩笑。(33

2014-12-05更生日報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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