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公路局車子，沿著馬路邊望去，一望無際的稻浪，纍纍的稻穗已飽實圓滿，垂著頭，在微風裡搖曳，似嗅聞一股稻香撲面而來。抬頭仰望湛湛青空，悠悠白雲，眼前的景致宛如置身世外桃源。

  趙明亮開口跟站牌邊的柑仔店老闆打聽XX國中的方向。

「你從旁邊這條路直走到底，然後右轉，就看到了。」

「謝謝！」

  學校門口有二排高大壯碩的大王椰子樹，進入校門，右側是行政大樓，左側有一座400公尺跑道的大操場，視野遼闊。操場和行政大樓間，植有一整排高大的木棉樹。

  那天教育局在縣府禮堂辦理分發，和校長約好今日上午十點正式到校報到，他早來一個小時，見總務處外邊涼亭下坐著兩個人，一個就是「她」，旁邊另一人還剪個學生頭，似是個高中女生。那天在禮堂有四位師大畢業生分發至本校，趙明亮首先看見「她」的側面，她雖戴個黑框眼鏡，依然可見鏡片後面一雙鮮活靈動的大眼，五官端正，好看極了。那天會場分發回來，他就翻閱畢業紀念冊，原來她叫李靜嫻，學士大頭照看起來蠻清秀的，他對她有了很好的第一印象。他奇怪在學校時怎麼沒見過？國文系有四個班，他是甲班，這位佳人在丁班。其實他每天忙著兼家教，系上的活動幾乎都不參加，哪有空認識其他班、甚至其他系的女孩？

  上午十時人都到齊了，大家在總務處找空位就座。

  校長四十來歲年紀，紅光滿面，顯得意氣風發，面帶微笑說：

「歡迎四位到本校服務，大家有緣才能相聚，以後都會安排你們帶班，都是一年級導師，除了教化學的黃老師因為一年級無理化課，所以必須從二年級帶起。

「導師必須督促學生早自習，從七點二十開始。聘書是從八月一日至明年七月三十一日，一年一聘。因為你們的資料還須送縣府，敘薪尚須轉考試院銓敘部，公文往返較慢，薪資可能要到十月才能領到，屆時順便補發八九月的。如果手頭有不便的，可以先找人事和出納預支薪水，還有問題嗎？」

「學校有宿舍嗎？」黃老師問。

「有，只有單身宿舍八間，沒有眷屬宿舍。喔，還要問庶務組長有無空房？」

「如果選擇通勤，搭清晨第一班的車趕得來嗎？」趙明亮問。

「趙老師住台中市嗎？嗯，應該可以。我們這裡也有好幾位老師都搭第一班來上課的。」

「李老師妳住台北，是今天早上搭車來的嗎？」

「今早搭車趕不及，昨天就來了，先住在旅館，找我妹作伴。」李靜嫻說。

「準時抵達，很敬業，住哪個旅館？」

「就是火車站對面……」

  校長點頭微笑，似乎很滿意李靜嫻報到前的規劃，完全依據校長囑咐，準時抵達，對她處事態度印象頗佳。

「妳這麼遠，非住宿不可，我儘量讓庶務組給妳優先順位。」

「趙老師，你知道詹姆士狄恩吧？」校長話鋒一轉，似有意找話題和大家閒聊，放鬆大家的情緒。

「您是說主演《養子不教誰之過》的那位？」趙明亮說。

「對，你長的很像他。」校長說。

「他是帥哥，我哪配？校長說笑了。」

「不是說笑，真有幾分神似。」

  新任教師報到，就在輕鬆談笑中結束了，大家覺得校長和藹可親。正準備離開總務處，突然校長對文書組長滿面怒容，不知在斥責他做錯甚麼事？趙明亮立時覺得，那「和藹可親」或許只是第一印象，當不得真。

  趙明亮展開長途通勤上班的忙碌日子。

  清晨五點五十分父親會叫他起床。他盥洗後，從冰箱拿出昨晚母親準備的大便當，匆忙趕去車站搭六時十五分的第一班車。所幸住家離車站不遠，步行十分鐘即抵。父親閒來無事，陪他走這一段，也當作是老人清晨健走。當他排隊等車時，父親已幫他在車站旁的早餐店買好燒餅油條遞給他，早餐就在車上解決了。

  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把便當放置在辦公室一角的一個大鋁框內，待會兒工友會抬去蒸飯室。每天大約有十多個便當，看來每日中餐在校用餐的老師不少。鄉下地方，校外沒有自助餐店，只有一家簡陋的麵攤。除此之外，他雖辦了月票有優惠，因為路程長達三十餘公里，月票錢就用掉薪資的五分之一，因此他想來年申請調動，換個離家近的學校。

  父母親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他每日把一個大便當全數吃完。本來胃口不好的他，因為每天大聲講課及處理班上瑣事，耗掉許多能量，反而使胃口大開，體重增加許多，使得原本高瘦羸弱的身體逐漸強壯起來，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他突然體會，教書工作既勞心又勞力。

  這天下午沒課，他在辦公室批改學生作文，一位組長笑瞇瞇進來跟他閒聊。

「趙老師，你應該去台北西門町多走走。」

「為什麼？」

「等星探來找你呀！」

「別逗了。」

「不逗你，最近好幾位同事都是這麼說你的。你長得一表人才，當老師才這麼點死薪水，當明星就發了。」

「真是愛說笑。您找我其實還有別的事吧？」

  組長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校長對你頗有微詞，說你怎麼降旗完放學後，就匆匆離開學校？應該繼續留校加強學生課業才是。」

  他聽後挺不是滋味，自己上班既無遲到也無早退，均照規定來做，卻是這種結果？！

  他知道大多數的同仁就為每次月考輸了別班少許分數，成天不開心，不惜借用藝能科來額外加課複習重點，或是不斷的小考，他覺得這些老師自己把師生關係弄得緊張，這是作繭自縛，但卻也因此贏得校長心目中「名師」的美名，自以為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

  想起以前他念中學時，大考前還有兩天溫書假。如今卻要老師最好假日也來陪著學生溫書，甚至幫著他們複習重點、猜題，因為是別校教師出的試題。

  考完後不但班與班比，還要校與校比。學生自己完全被動，一旦考題出現老師沒複習到的內容，會遭到該班導師的責問，學生也覺得這位任課老師差勁。當然他不是直接責問而是採迂迴戰術。比方說你該學學某某老師用哪本參考書、測驗卷，再找個他們班的藝能科同時你沒課的時間去義務加強。該藝能科教師就平白賺到一節。

  還曾聽一位資深教師抱怨：「最後考上明星高中，學生自己卻不知怎麼溫書而留級。……我還被一個導師抽考過。他說他好不容易弄來一張某明星國中國文模擬試卷，沒有解答，他已經印了60份，準備下節自修課時間要考學生，考完立刻交換改，拜託我先用紅筆寫一份標準答案給他。還說這校是以整人試題揚名，裡面好幾大題閱讀測驗的文章還真沒看過，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答完。」

「那位導師不是教數學，他管你國文科做甚麼？」趙明亮不解地問。

「你這隻菜鳥有所不知。若班上每科都是第一，導師功勞最大，因他最懂調合鼎鼐，老闆就會器重他。」

  原本學校離家太遠，交通費就是一大開銷，他很想調動，如今的態勢更增強他要調動他校的決心。

  下學期期末人事室有一則公告，大意是說欲介聘本縣他校者可以填表提出申請。後來聽同事提起，申請本縣他校的積分計算方式對他們年資淺者較易，申請其他縣市對年資深又已婚者較為有利。好多老師都領表了，也包括李靜嫻。但小道消息是：機會不大。

  果然暑假時揭曉，介聘失敗。學校又寄來下一年聘書。

  隔沒二周，報上竟登出一則醜聞，本縣某國中校長聘用教師收受紅包，由於證據確鑿已遭檢方起訴。父親因此跟他做了一次深談。

「事實擺在眼前，調動是困難的。其實我覺得，你現在一動不如一靜。依我過去的經驗，每個單位都有優點和缺點，你換了單位，這個缺點沒了，可能有別的缺點。你這一年來吃得下、睡得著、體重增加，值得欣慰。既然目前改變不了環境，何不去適應環境。你對學校的不滿，主要是這所學校重視升學率，教育方式揠苗助長。其實你也不須完全同流合汙，怎麼拿捏輕重，還須自行多加揣摩。只要是金子，在哪兒都能發光。」父親語重心長的說。

  趙明亮覺得父親這番話，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來，且從事教育工作本就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路，豈可稍有挫折就退縮？於是第二年起，他打算改為住宿，減少龐大的交通費。向庶務組長申請時，得知正好有位同事離職，空出一房，他很順利地搬進來了。※

更生日報副刊2023.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