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升旗典禮完，訓導主任上司令台報告，忽然叫全體學生蹲下，然後說：

「這幾周，老師到你們家做家庭訪問的同學，請起立。」

  全校一片譁然！

  周勤那班學生全都站了起來，隔壁班學生全班仍然蹲著。他發現那班班長伸出食指對著他的導師擠出一個頑皮的鬼臉，好像在說：「厚，你完了！」

  他不禁暗暗納罕。

  有次午休，訓導處廣播叫全一年級的同學到司令台前集合，導師也只好跟著學生過去。周勤發現只要有全班性的活動，導師都得跟在班級旁，似乎這是這所學校的傳統，這與他當年念國中時大不相同。

  他以為又是訓導主任有話說，不料上司令台的人竟是校長。因為中午頂著大太陽，他被曬得頭有些暈，校長說的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他也沒怎麼聽進去，不過一小段話他卻是聽得心驚肉跳：

「你們數學月考沒考好，就是因為任課老師不認真，沒有多給你們加強功課。」

  他覺得這話很不恰當，當著學生的面來說，尤其不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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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書第一年下學期，美國與中共建交，《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終止。當時局勢對台灣極為不利，偏巧周勤的大弟正在金門當兵，前線烽火連天。周母擔憂兒子安危，忍了幾天，眼淚終於撲簌簌掉下來。周勤更聽說有些同事家境寬裕者，想移民美國，有些年紀大他一輪者，也擔心後備軍人將要再赴戰場。他平時雖然沉穩內斂，此時被周遭肅殺氣氛帶動，不免也憂慮起來，但看母親這副樣子，他還是先做了個深呼吸，說了幾句話安慰母親。

「媽，別擔心，金門的地底坑道建築雄偉，固若金湯，士兵們多半都能躲過對岸猛烈的砲火攻擊，沒事的。」

「你沒當過兵，怎麼知道？」

「從書報上看來的。」

  周勤高中畢業時，兵役抽籤竟抽到三年兵，好在後來兵役體檢，近視八百度免役。他有位同事同他一樣，竟自願當兵，說當過兵才像個男人。不過他持不同看法，能省掉三年的兵期，賺更多錢貼補家用，也是好事。況且百年樹人的事業，也一樣是對國家有貢獻。他也只是心裡這麼想著，並未對這位同事表示意見，就轉移了話題。

  其實他大弟周儉從金門的來信中提到，好幾次夜晚站衛兵，砲彈就在前方不遠處降落爆炸，還好運氣好都躲過了，這話他哪敢對母親說？

「媽，其實大弟剩下三個月的兵期就退伍了，報紙上分析，中共沒那能力攻下台灣。」

「為什麼？」

「因為大陸文革十年浩劫才停止沒幾年，他們內部已經一團亂，自己都自顧不暇啦！」

  周勤這話倒也不假，因為大弟服兵役回來，數年後，兩岸戰事趨緩。政府大力推廣十大建設，軍公教年年調高薪資，百業興盛，一首流行歌〈愛拚才會贏〉傳遍大街小巷，百姓奮發向上，台灣經濟起飛，躍昇亞洲四小龍之一。當時有句俗諺：「台灣錢淹腳目」，羨煞不少人，尤其是移民國外者，竟又想搬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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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身宿舍有一項不成文規定，原則上男同事每天輪流負責買菜，女同事負責烹煮。上午第四堂沒課，周勤就溜回宿舍，正看見李靜正忙著燒菜，他也湊過去幫忙。

「這豆干炒肉絲讓我來。」周勤說。

「你會做菜？」李靜露出狐疑的眼光。

「家常菜還可以，小時候常做。」

  李靜看著周勤俐落的刀工，心理讚嘆不已。一會兒工夫，四菜一湯都完成了。

「哇，糟糕，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他們豈不要吃冷菜了？」

「看來我是越幫越忙。反正電鍋有熱飯，配冷菜也沒關係，我們先吃吧。」

「還是先分好。」

  李靜把菜分成八份。

 他們兩人自學校畢業後分發在同一所學校，這是一種緣分，彼此宿舍生活默契十足。同事們都看好這對本校未來的夫妻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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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周勤堅持不許他班上的藝能課用作學科考試之用，使得他帶的班，科科成績墊底。校方一怒之下，下年度起將他轉成後段班的導師，他也不以為忤。他認為教學需正常化，學生每日只接觸聯考要考的學科，沒有藝能科的陶冶，這是畸形發展。教育當局揭櫫的五育並重何在？教育是良心事業，不能陽奉陰違。

  不過後段班的教學，要應付一群不愛念書的孩子，起始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上課總是鬧哄哄的。他常喊破喉嚨，這群孩子也是你說你的，他玩他的。他苦思對策，最後決定從說故事著手。所選的故事必須有趣，還要與課文相關。他翻遍許多資料。故事說著說著慢慢讓他們的心神回到講台上，然後他再適時的切入課文。有次故事說到精采處，大多數學生安靜下來，教室因突然安靜，使得在教室一角從不聽課只打撲克牌的那幾位老兄，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給嚇傻了。

  國文課本裡有一課課文是古蒙仁的〈吃冰的滋味〉，他索性自掏腰包，上課鐘響就扛著一箱冰棒進來，每人一支。小蘿蔔頭吃的津津有味時，他叫他們翻看課文，邊吃邊看，有一個學生呼叫：「這課課文叫『吃冰的滋味』，怎麼這麼剛好？」然後他趁勢用粉筆在黑板寫出課文裡的成語和生字：五花八門、黯然失色、得其所哉、名聞遐邇、垂涎三尺、童叟無欺、刨冰、向隅……。解釋完成語的意思，再叫他們朗讀課文，不知不覺間，學生逐漸懂得成語的使用，注意力也從撲克牌回到文章中來。

  在一次的國文科教學研究會上，他把他對於後段班教學方式公開，贏得許多掌聲。會中主席又提到本校需推舉本縣今年度教師組國語文作文競賽的人選。起初同事間互相推諉，周勤當仁不讓接下此一任務，後來成績揭曉，獲得縣內第一名。從此他在校內的名聲逐漸好轉，亦獲得同事肯定，有一年還被學校選為優良教師，在教師節當天獲縣府頒發獎狀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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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間小道旁邊，林木蔥鬱後面隱藏著一棟兩層樓的獨立屋。

  一九八五年農曆除夕下午，周勤到鎮上文具店買了紅紙和墨汁回來，他父親拿起毛筆揮灑，一手草書寫得筆走龍蛇。才一會兒工夫，一副春聯完成了。上聯：忠厚傳家遠，下聯：詩書繼世長。橫批：五世其昌。周勤拿著糨糊把春聯貼在大門的門柱及門楣上。

「周勤，快來幫媽拔鴨毛。李靜，妳去休息別動了胎氣。」

「媽，我沒事，預產期要到清明前後呢。」

  母親每到過年都愛熬煮鹹水鴨，濃湯就用來炒米粉，周勤最愛吃這道小吃。可是鴨頭上的細毛無數，得眼力好、有耐心才能剔除乾淨。

「叮咚！」門鈴響了。

「一定是周儉回來了。」母親忙去開門。

「爸、媽、大哥、大嫂新年快樂。」周勤的大弟周儉說，手上還提著一大袋禮物。

  兄弟倆幾分神似，尤其倆人身高都號稱180。

  李靜把菜端上桌。周儉在一旁看了大樂：

「哇，鴨肉米粉，大白菜和酸菜炒雞心、雞胗再勾芡，餛飩皮炸年糕，香腸，這些都是我最愛吃的。嗯，這條黃魚炸得真好。大嫂別忘了魚頭、魚尾留著。這是我媽她娘家既有的習俗，過年餐桌得有魚，才能年年有餘。留著魚頭魚尾，就是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做事都能有始有終。不過長年菜好苦，我可不愛。」

「長年菜苦也得吃，吃了可以長長久久。你呀，還像個孩子。老大不小了，也該娶妻了。」母親說。

「才考上公職，專心拼事業，三年內不談婚事。」

「周泰在國外不知過得怎樣？」

「媽，您就愛瞎操心。小弟是我們家最爭氣的，不但考上台大，又公費留學出國，不花您一毛錢。」周儉說。

「說的也是，我很知足，老天賜給我三個好孩子，還有你爸。」

  此時周勤正向李靜使眼色準備把紅包拿出來。

「今年起，我都不收你們紅包，你們趕緊把房貸還清要緊。」

  父親取出相機、三腳架：「來，拍張全家福。」

  大夥擺好pose，周勤提醒大家嘴裡輕聲念C，果然大家都一臉微笑。

  倒數計時，機器自動喀擦一聲，大功告成。大家回到餐廳去，在圓桌上圍爐吃團圓飯。

  外面村子裡鄰家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四起，新的一年又來臨了。周勤眼看著花香鳥語、草長鶯飛的時節即將到來，內心期盼：年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更盼望的是，老婆給他添個胖小子。※

更生日報2023.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