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在眷村長大的張克勤已經逐漸知道生活的艱難與困苦。

  父親年紀輕輕必須強迫退伍，當年軍人薪餉微薄，退伍只能領八成薪，為了他們三兄弟的學業，父母只得去飯店洗碗兼採買，早出晚歸，異常勞累。

  每次他們下班回來，見他在餐桌溫習功課，父親總是說：「克勤，用功點，考上台大，替張家光耀門楣。」

  當時高一要升高二，學校要他們決定將來考大學要選考自然組或社會組，以便作為高二重新分班的依據。張克勤的班導說：「要選自己喜愛的科系。還有，你喜愛這個科系，但是你沒能力讀好它，也不行。也許你們太小，還不知自己喜愛甚麼？我打個比方，你現在念的科目裡的數學和生物兩科你很喜愛，分數也不錯，那就可選自然組……」

  張克勤把大學甲、乙、丙、丁四組的科系名稱瀏覽了一遍，雖然他數學、生物分數不錯，其實他並不喜愛，他真正喜愛的科目是美術、音樂和國文，前兩個科系要考術科，這得花大錢補習，故不予考慮，至於國文，他很積極的去請教國文老師。

  「國文系很適合你，我從你平時的表現就看的出來。」

  「老師，文化學院中文系有個文藝組，看這名稱我可能會更喜歡，因為從小就愛聽中廣的小說選播，還有副刊的小說連載。」

  「中國文化學院在陽明山華崗，它是一個目前教育體制下的奇特的自由之地。創辦人是以蔡元培的北大標榜的學術自由、思想自由為典範，聘請各式各樣不同思潮的人來教學，因此該校科系均與一般大學有別，但屬私立大學，學費昂貴。

還有，一般大學中文系裡有三門必修課：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可能你會覺得枯燥，而新文藝創作的課也極少。你成績不錯，我還是建議你讀師範院校國文系，將來畢業可直接接受政府分發至中學任教，職業有保障。其實國文系可以幫助你把文字的基礎工程打得紮實些，對日後的文藝創作絕對有實質上的幫助。」

  國文老師分析的很透徹。

  張克勤對自己將來要走的路，似乎規劃好了一張藍圖。因為家境清寒，念公費的師範院校最適合，父親期待他要讀台大，可能要讓他失望了。他再把聯考分數排名表看一遍，發現師範院校幾乎緊跟在台大之後，也就是說六個考科包括數學，一般想考念文學院的考生幾乎會放棄的科目，他都不能有所失誤。他要念的文學院是乙組，國文科加權計分25%，對總分的影響頗大，要提高該科分數，關鍵在作文。而聯考的作文都是論說文，老師說要多讀報紙社論。但家貧訂不起報，所以他都利用假日到圖書館讀報。他打算填寫志願表時，只填三所師範院校，若不幸落榜，他寧願犧牲自己去讀軍校，或去工作來分擔家中經濟，讓兩個弟弟進入大學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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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大學聯考放榜當日，張克勤打開收音機時，公立大學錄取新生名單已播放完畢，正在播放私立大學名單，他捶了一下桌子，跺跺腳，恨自己動作太慢，他實在急於想知道戰果，因為這關乎他一生的人生路。他又想到另一個法子，翌日，天濛濛亮時，他騎著自行車到綠川東街的台灣日報社，當時才清晨6點，報紙剛貼在布告欄上沒多久，還可聞到糨糊的氣味。他在第一志願師大國文系裡找到自己的名字，一顆懸宕多日的心總算安定下來。

  進了公費大學，不但學雜費全免，住宿也是免費，而且每個月還有生活津貼800元。他算了一下，一個月的伙食費即使再如何減省，至少也需1500元。不少同學都兼家教，教國中小毛頭英數，一周三次，一個月1200元。他的室友群裡，很多一次就兼兩個，周一到周六晚上，課全都排滿。起初他不想如此，怕耽誤功課，他想以寫作的稿費度日。因為中學時，他就曾在國語日報發表作品獲得一些稿費。

  初始，他寫一篇短文投到大報，竟獲刊登，稿酬一字3元，給他鼓勵很大。他算了一下，一個月寫個1000字，就有3000元了。可是再度投稿，卻屢遭退稿，以後不管怎麼投，總是退。他賣力絞盡腦汁、揮汗如雨，卻都一場空，他這才驚覺寫作宛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無數次的退稿，他終於放棄寫作，和大夥一樣，到學校家教中心登記應徵家教才是最實際的。

  宿舍團體生活，初始不大習慣。張克勤喜歡把寢室弄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然而室友偏愛東西四處亂放，搞得亂七八糟。有個愛乾淨的老兄，乾脆搬出去租房子。他很想如法泡製，但哪有錢呢？既然改變不了環境，就得去適應環境，這是父親常說的話。他努力適應了幾個月，說也奇怪，竟也漸漸習慣了。

  室友小孟家境不錯，不須兼家教，每月生活費就是跟老爸伸手。他雖愛讀書，但都劍走偏鋒，喜愛大發謬論。有次說他愛死曹操了。他說：「你們想想，諸葛亮偏安一隅，五十來歲就秋風五丈原了，總算是個苦命。曹操則不然，他雄踞中原，當朝首相，位至封王，壽逾花甲，真是富貴壽考，兼而有之。」不料阿良說：    「真愛掉書袋，虧你連閒書也背得滾瓜爛熟，那是姜貴《旋風》裡的一段，上周我才看過。哼，全是歪理，我就是愛〈出師表〉。」小孟又說：「剛才下去交誼廳看電視劇，皇帝叫萬歲，太子叫千歲，這以後不就成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阿良說：「我看你趁早轉系，再讀下去，遲早走火入魔。」

  張克勤看兩位活寶室友在寢室聊天你來我往，製造不少笑料，剛才趕家教課的辛勞一掃而空，不禁也笑出聲來。

  「老張，你暗戀的那個妞兒有進展沒有？」小孟目標轉向張克勤。

  「既是暗戀，那當然原地踏步，我沒說錯吧？」阿良說。

  「我這暗戀也是小孟害的，迎新會回來，看上她，本打算展開追求，小孟說她人是長的不錯，說話落落大方，可是人家高中時已有男友了！」

「這樣就放棄？你也太遜了。」阿良說。「不過我上周六下午搭公車經過台大，卻發現她和老焦在站牌旁有說有笑，這哪像有固定男友？」

  「怪了，老焦和小蘭原本是班對，一年後告吹，這會兒卻跟她搭上線了？老焦人長得不怎麼樣，但把妹手腕確實高明。」小孟說。

  「你還說她有男友，這不是瞎掰嗎？」張克勤說。

  「也許和她高中男友吹了。還有，你們這些中南部的老土還真不上道，男女同學路上碰面多說兩句，就說人家有曖昧，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問你，她跟老焦牽手了嗎？」

  小孟說的沒錯，張克勤雖然中意人家，但人家男友一個換過一個，連老焦花名在外，她也和他有說有笑，兩人對結交異性朋友的價值觀相差太大。加上泡妞得要有時間和金錢，他兩樣沒一樣，省省吧！最終，大學四年感情一片空白。

  至於功課，他始終記得老師一句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為學和做人的標竿。這也成為他做學問的態度，至於書海浩瀚，晚上又被家教課綁死，他也只能在茫茫書海中取一瓢飲，精讀他喜愛的科目。

  大四時，很多同學準備考研究所更上層樓。

  「老張，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並肩作戰？」小孟說，阿良也對他抱以期待的眼神。

  「不了，我早規劃好自己要走的路。工作、賺錢，改善家中經濟。」張克勤篤定的說。

  之前，張克勤就跟他們吐露過家中狀況。他發覺在父母親衰老的過程裡，體驗了很多以前不太懂得的道理，他身為家中長子，有責任不再讓父母為生活的重擔一直壓得喘不過氣，畢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叫父母辭掉飯店洗碗的工作，好讓他們安享晚年。

  「那真可惜了，你的成績在班上一直是數一數二的。」阿良說。「不過以後還有機會，等把家裡安頓好了，晚幾年再來進修，做我們的學弟。」

  「好，我們後會有期！」張克勤激動的說。※

更生日報副刊2023.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