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李冠河

露露從小就由爺爺奶奶帶大。 
她膚色白皙，像父親。眼睛細長下彎，拖眼角，鼻子塌，嘴巴甜，像母親。尤其是上嘴唇外翻上翹，露出一對虎牙，有些滑稽，加上天生是個大餅臉，簡直是母親的翻版。 
雖然不漂亮，但聲音甜美，人說一白遮三醜，她常用甜美的嗓音撒嬌，時常爺爺長、奶奶短的跟前跟後，所以很得兩老的疼愛。 
單身的叔叔國樑和已出嫁的姑姑國珮也都疼她，奶奶每天幫她梳頭打扮，穿著母親買來的五彩童裝，家裡逐漸有了歡樂的氣氛，以前婆媳間的劍拔弩張，早已消弭於無形。 
小學時，她功課就一直名列前茅，國一成績也都不錯，國二下學期成績開始下滑，當時爺爺簽聯絡簿時也沒注意。後來接到露露導師的電話，才知露露在班上愛出風頭，想當大姊大，為了籠絡同學，在學校福利社經常買零嘴送同學。因為「有奶便是娘」，許多同學都倒向露露這邊，讓露露的死對頭恨得牙癢癢的。如此興風作浪，把班上秩序搞的翻天覆地。老師叫爺爺別再給露露零用錢，爺爺才知自己太寵孫女，如今孫女闖了大禍。 
爺爺在電話中說：「老師，真對不起，以後我會多注意，不再給她零用錢的。」 
奶奶知悉後說：「個性擱伊老母真親像，一隻嘴愛膨風，等咧回來愛好好擱教示。」 
露露像平時放學一樣，一進門就是銀鈴似的歡笑聲，喊著爺爺、奶奶，我回來了。等見到他們，才發現今天氣氛不一樣。爺爺擺張臭臉拿著雞毛撢子，奶奶一臉嚴肅。露露知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勇敢的伸出右手，挨了爺爺三個板子。打完，爺爺接著說：「妳爸爸媽媽都是工人，賺錢不容易，白天操，晚上也操，妳還把他們的辛苦錢拿去請客，太不應該了。枉費爺爺、奶奶、叔叔、姑姑都這麼疼妳，妳卻做出令大家失望的事來。以後不要在班上結黨結派，要專心讀書，將來才有好工作，賺錢回報父母，懂嗎？」 
以後露露學乖了，專心唸書，考高中時，上了第二志願。不料一次國珮下班趕公車回家，竟在公車上看見露露和一個男生坐在一起，狀極親密。 
後來爺爺責問她，她卻顯得有些不在乎：「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 
爺爺一時語塞。露露接著有些不悅地說：「我就是喜歡交朋友，又沒耽誤到功課，你們別管那麼多好不好！」說完，頭也不回就進房去了。爺爺碰了個軟釘子，不大舒服。 
他忽然覺得孫女大了，不再像以前小時候那麼可愛，反而個性愈來愈像她媽了。他也老了，她媽再幾年就退休了，到時就叫兒子媳婦接露露回去。忽然之間，他恨不得媳婦現在就把她接回去。因為好幾次了，露露都晏起，眼看趕公車去學校就要遲到了，國樑九點才要上班，他大清早把國樑從被窩裡挖起來，叫他開車送露露去學校，頭幾次國樑沒說什麼，後來露露想，反正有叔叔接送，幾乎天天晏起，搞得國樑睡眠不足，他私下跟母親抱怨了幾次。後來爺爺心腸硬起來，就讓露露遲到，幾次以後露露會自動轉好鬧鐘了。 
露露這年也考上前段國立大學，證明她交男友，只是對異性好奇，並沒有一頭栽進去，所以功課沒有下滑。問她那位男友呢？ 
「早就不聯絡了，跟你們說了只是普通朋友，你們就愛疑神疑鬼！」 
學校離家不遠，下了課露露不回家，參加好幾個社團，還兼一個社長，常忙到搭最後一班公車。爺爺奶奶年紀大了還要等門，叫露露早點回家，露露卻說：「你們想睡自己就去睡，不用管我，我都是大人了，我自己有鑰匙會開門。」 
奶奶叫她少參加幾個社團，露露說：「奶奶什麼都不懂，很煩吶，多參加社團才可建立人脈，對將來事業的發展有幫助，人身安全我會自己注意。」 
露露活潑外向的個性，跟她母親美麗一個模子，爺爺管不動她，他想露露萬一有個閃失，兒子媳婦責怪下來，他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就打電話叫國棟。「露露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老了，想過過清靜的生活，你來把她帶回去。」 
國棟較沒腦子，正準備接露露回家，被美麗擋了下來。 
美麗打過去給她公公：「爸爸，是露露做錯什麼事惹您生氣了？」公公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美麗知道怎麼做了。 
她其實根本不想讓露露回來，她早就退休了，沒讓公婆知道。國棟還在工作，下班回來像根木頭，無趣得很。美麗喜歡和一群朋友遊山玩水，唱唱卡拉ＯＫ，或者參加社區國標舞，她才不想被兒女綁著，就命令露露晚上九點一定要到家，再跟公公說：「露露不肯回家，她捨不得爺爺奶奶，畢竟從小就跟您同住慣了，我已經勸過她，要跟爺爺奶奶同住可以，一定要聽他們的話，她也答應了。爸爸，我替露露給您賠不是啦！」 
公公耳根子軟，加上與孫女二十年的感情，如今說走就走，還真有些不捨。所以美麗隨便哄兩下，就沒事了，以後她可以繼續過她退休後的逍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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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在大學交過幾個男友，最後都無疾而終。 
有次國珮問她，男友一個換過一個，這樣不好。記得以前借給露露看過一本小說，小說開頭是這麼說的：「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露露回說：「這些論調都太老古板啦，不多認識幾個，怎能挑出好的，你們買東西，還不是這家問問，那家問問，貨比三家不吃虧。」國珮說：「妳這是什麼歪裡？妳希望的條件是什麼？」露露說：「那當然是高、帥、富缺一不可。……汽車洋房、父母雙亡，那就超級完美。」國珮說：「可是上次幫妳搬行李回家的男生，蠻醜的。」露露說：「那叫工具型男友，隨便跟他撒嬌幾下，他就乖乖替妳做事了。」國珮很不以為然：「妳這不是在玩弄人家的感情？」露露說：「姑姑，妳不懂啦，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國珮有些氣憤：「妳不怕碰到恐怖情人？」露露很得意地說：「我看人眼光很準，不能利用的，我絕不會去碰。」 
國珮暗自納罕，什麼時候露露變得這麼可怕？後來她仔細回想，露露其實是個有心機的女孩，就跟嫂子一樣，也許這是遺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吧。好幾次手機響起，才要接就斷了，是露露的來電。她只好再撥給露露，露露說：「很奇怪欸，明明撥通了，卻沒聲音，這些電信業者真糟。」後來國珮懂了，露露根本是想讓對方付費的技倆，哼，跟她媽一樣，淨愛貪這些小便宜。 
後來聽國樑說起，露露那位長相奇醜的工具型男友，最近老死纏著她，露露出門或回家他老是在巷口等露露。不知會不會做出對露露不利之事來。露露嫌叔叔老愛小題大作，她說：「沒事啦！」後來露露約她男友到一家咖啡廳談判，從此以後那男生就不再出現了。國珮說，這丫頭厲害，但就怕玩火玩過了頭！ 
她記得有次帶女兒回娘家見外婆，並讓女兒認識一下露露表姊。不料女兒回來後說：「媽，表姊說妳是傭人命。」國珮甚為驚訝：「她為何這樣說？」女兒說：「因為妳每次去外婆家，不是掃地、拖地、就是替外婆燒菜、洗衣服。」國珮說：「這死丫頭，心眼可真壞。妳別聽她的，妳外婆老了做不動了，露露從小外婆帶大，一點都不孝順，自己懶也就算了，看到別人勤快還說風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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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在電視新聞裡，看到一批同志遊行，露露赫然在列，國珮嚇了一跳，事後追問露露：「妳男友一個換過一個，結果居然是同志？」 
露露瞟了國珮一眼，面露不屑：「姑姑，妳不要『有一個影，就生一個孩子』好嗎？我朋友多，同性戀、異性戀的都有，他們平時都幫我不少，如今朋友有難，難道不該為他們兩肋插刀？」 
國珮被露露頂得說不出話，怔了好一會，說：「總之，別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露露正色道：「你們不該用有色眼光看人，同志也和一般人一樣，只是性取向不同而已……。唉呀，不管我怎麼說，妳都不懂啦！」國珮說：「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他們違反自然，妳看，這會兒搞出愛滋病來了吧？」 
露露覺得她今天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轉身回房，門砰一聲關上。國珮還在屋外大吼：「我明天非去跟你媽媽把這事兒說清楚不可。」（2之1）※

圖／李冠河

奶奶本就血壓高，雖然每天吃藥，最後還是中風了。所幸是小中風，左腳麻痺，一週需復健三次，診所離家不遠，然而他們住的是老舊公寓五樓，上下樓梯卻是一大麻煩，常常國珮扶著母親從五樓下到一樓，就耗去了半個小時，母女倆都滿身是汗。夜晚奶奶就跟露露睡，國珮打的如意算盤，半夜母親要小解，有露露攙扶。豈料露露平時在校愛出風頭慣了，回家時所有的精力全都耗盡，倒頭便睡，打呼聲不小，睡得像死豬一樣，根本幫不上奶奶的忙。 
有次國珮探視母親後準備回夫家，就跟露露說：「妳長大了，爺爺奶奶老了，尤其是奶奶，妳要多留意他們，知道嗎？」露露卻說：「姑姑，我交朋友比較重要，下了課我還要去社交，哪有空？你們乾脆請外勞好了。」國珮心頭火起：「枉費爺爺奶奶從小那麼疼妳，妳竟說出這種話來？」露露不理國珮，自個兒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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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念完研究所後，應徵工作倒還順利。國珮陪她應徵，第二次就面試成功，應該是露露天生就會察言觀色，加上嘴甜，不怕生，跟她母親一樣，所以找工作不難，薪資四萬，比起一般大學畢業的二十二Ｋ好很多，國珮說應該是碩士學歷有加分作用，露露卻得意忘形：「那也不見得，很多博士都找不到工作。」 
最高興的就是美麗，她的後代終於脫離藍領的行列，擠身白領階級，她絲毫沒出什麼力，公婆和小姑都幫她代勞了。 
自從露露開始賺錢後，還是吃爺爺用爺爺的，自己的薪水一毛都不拿出來，和做學生時候一樣，每晚和同事或過去的同學吃大餐。如此過了半年，國樑實在看不下去，當面跟露露說：「妳現在自己會賺錢了，家中的家用多少該分擔一點。」露露「喔」了一聲，沒說什麼，臉上也沒表情。過後就同沒事一樣，國樑不死心繼續跟她討，她說：「我爸已給過了。」國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國珮有次在露露的臉書上看到一張露露和男生的合照，男生高大帥氣，很有明星架勢，露露和他站在一起，還到不了他肩膀，兩人不甚搭配。後來她追問，露露說：「唉呀，別提了，都過去式了。」國珮看露露神色自若，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她不得不佩服露露提得起放得下的勇氣。 
露露朋友多，一次在同學的婚宴上，看到隔壁桌坐了一位帥哥，一個人自顧自吃著。她就跟帥哥旁邊的一個大嬸換位子，跟這男生搭訕起來。這男生看起來很宅，露露很會找話題：「先生，今天只你一個人來？」 
男生回看了她一下，很靦腆地說：「噯，就一個人。」然後低著頭自顧吃菜。 
露露覺得他有意思：「妳怎麼只吃菜不吃肉，這小羊排好吃。」說完就夾一塊到男生碗裡。「你是新郎那邊的親友嗎？」男生低聲說了句：「是。」露露說：「你也在茂林服務？」男生點了點頭。 
「貴姓？」 
「我姓張。」 
「我姓陳，叫陳曉露，清晨破曉的露珠。……新娘是我同學，我跟她都在福星會計部門，這是我的名片。」 
張先生接過名片，順手就往西裝口袋一放。他說：「我名片忘了帶出來。」露露輕聲一笑，露出可愛的虎牙笑著說：「看得出來。」張先生一陣臉紅。露露又跟他東拉西扯一番。 
婚宴結束時起身，她才發現張先生和她一般高。雖有些失望，不過她發現對方是個老實人，又是電子新貴。新竹老家還有不少祖產，以「高、帥、富」來說，雖然少了一樣，但就「汽車洋房」這點來看，倒是具備，以「父母雙亡」而言，母親早沒了，父親正患重病，所以已經列入露露追求的對象中了。 
婚宴回來，露露想了一晚，自己都快三十的人了，女人一過了三十，行情就差了，所以該趕快定下來，於是決定對這位張帥哥展開攻勢。露露是情場老手，再加上說話的那分嗲勁，很少男人不敗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加上張如中又是個宅男，從未跟異性交往過（露露憑她女性的直覺），所以三兩下就把對方釣上了。 
兩人下班有空，就常黏在一起，有時她也把男友帶回來見爺爺奶奶，在長輩面前露露也是張帥帥長、張帥帥短地叫著，有時熱烈的擁抱，情侶間有趣的調謔、輕憐密愛的小動作，在沙發上、飯廳中上演，一點都不難為情。 
有次國珮故意戲弄露露，今天怎沒見到妳的北洋軍閥「張大帥」？露露紅著臉不理她。 
奶奶見時機成熟，就叫露露趕快結婚，露露說不急。其實她心裡急死了，壞就壞在准公公每週還要去化療，現在嫁他，不是往火坑裡跳，婚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過幾天，國珮在露露的臉書上，看到她用尖酸刻薄的文字和她朋友聊天，都說她嬸母的壞話。 
「大陸妹根本是看上我叔叔的錢。」 
「懷的種也不知是不是我叔叔的。」 
「我叔叔也很白目，別人娶的大陸妹，比他的好看十倍不止。」 
「我要儘快脫離這是非之地。」 
原來國樑奉公司之命，到上海出差半年，就交了一個上海小姐，聽說這小姐已懷了國樑的種。國樑這些年為了闖事業誤了婚期，如今卻又快得嚇人，女方還沒過門就已帶球走了。 
國珮忽然覺得露露變得很世故，還帶著一些叛逆的野性，也許媒體發達，網路負面新聞傳播快速，促使一個孩子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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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沒兩個月，露露果然搬出去了，不過不是回他爸爸媽媽家，而是在公司對面租了一個小套房，除了上下班方便，最主要還是為了和男友如中幽會。 
準公公罹癌過世前，希望看到兒子結婚，加上奶奶不斷催促，她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露露風風光光出嫁，並對露露誘之以利，只要露露結婚，會送她兩克拉的鑽戒，以後露露學會開車，還要送台轎車給她。 
國珮聽到這些事，都蠻吃味的，她出嫁時，兩手空空，不過當時家裡實在太窮，環境如此，也怨不得誰。 
這事最高興的就屬美麗了。想她以前看到條件稍好的男生，就迫不及待地要撮合露露。露露眼睛長在頭頂上，不是嫌甲君無趣；乙君太矮；丙君學歷太差，就是嫌丁君是個窮小子。如今可好，自己找到了一個金礦。 
張如中第一次見準岳父母時，穿戴整齊，提了一大籃日本富士蘋果，一個五十元的那種。他很有禮貌的向國棟和美麗問好。國棟天生木訥，僅點了個頭，什麼話都不會說。不過也不必說，該說的和不該說的，美麗一個人都說盡了。像調查戶口似的，確定露露所言不虛。張如中是電子新貴，月入七萬，這還是平生第一次交女友。 
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美麗說：「張先生在哪兒高就呀？」張如中恭謹地回答：「我在茂林電子公司開發部。」美麗說：「你是哪間大學畢業的？」 
之後就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問題一直不斷拋出來：「以前交過女朋友嗎？我們露露從小就愛唸書，我一路栽培她到碩士，以前一個男朋友都沒交過。」；「你父母做什麼的？」；「你今年貴庚？」；「聽說你們在一個婚宴上認識，你們彼此有緣份，又在充滿喜氣的場合認識，一定是個善緣。」；……美麗天生愛說話，在客廳裡就說了兩個小時，張如中始終端坐洗耳恭聽，這份耐性確實不容易。 
美麗說完本來還要再請對方到自家對面的小館吃飯，露露用食指暗地裡搓母親的背部，要她適可而止，並附在美麗的耳邊說：「這小館太簡陋了，妳給我留點面子。」至此美麗才放手，男方臨走時，美麗還來個隔空kiss me goodbye，惹得露露老大不高興。 
張如中走後，露露大發脾氣：「媽，妳很三八ㄟ！這些事，我事前都告訴妳了，幹嘛還一直問個沒停。」 
美麗不悅：「客人來了，總要開口跟人說說話，妳怎麼這點禮貌都不懂？」 
露露說：「那臨別幹嘛還來個飛吻？」 
美麗說：「媽看妳找到這麼好的金龜婿，一時高興地忘了形嘛。下次改進。」 
這時一張臭臉的國棟才說話：「還有下次，老子就絕不饒妳。」 
美麗訕訕的笑了，然後跑進廚房忙碌起來。 　　　※　　※　　※ 
露露婚後度蜜月回來，上班之後，如中常不見人影。後來無意中在他手機看到不雅照，是如中和一個陌生男子。露露怔了好一會，腦袋一片空。她從未料到，自己不斷追求的婚姻，竟如此一敗塗地！※（2之2）※

2015.6.5~6.更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