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舒芳

德明坐在屋裡發呆，犀利刺眼的閃電混雜著轟隆隆一聲響雷破空而來，把他神遊太虛的魂兒給勾了回來。

眼看著就要下雨了，他趕緊推開紗門到院子裡，把素蓮清晨晾的衣服收進來。德明心裡嘀咕，連老天都要欺負人，明明早上還艷陽高照，才這麼一會功夫，說變臉就變臉。

衣服收進來，雨就嘩嘩的下下來了。素蓮說這叫西北雨。他不懂這些，原本三十八年跟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他就沒打算待多久。上頭說：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五年都過去了，他終於死了心。看到廠裡製罐部的女工素蓮漂亮，就動了凡心，把大陸來台帶在身邊的十根金條拿來當聘禮，抱得美人歸。

昂貴的聘禮，幾乎讓陳德明傾家蕩產。新房只得租人家的小閣樓充數。洞房之夜，林素蓮精緻的五官和玲瓏有致的身材，深深吸引著陳德明。兩周的蜜月，一晃過去，那是陳德明來台以後身心最為愉悅的一段日子，以前單身生活常為吃飯、洗衣這等生活瑣事發愁，如今有美麗的太座打理一切，他內心不自主地喊：結婚真好！俗諺云：娶妻娶妻，燒飯洗衣。果然不假。如今婚假期滿，德明須回廠上班，素蓮站在門口深情望著夫君揮手。

租屋離上班單位遠，德明得起早趕上班。因自己不會騎腳踏車，只好憑雙腳步行，來回花去一個多小時，一個月下來，他大喊吃不消。夫妻倆正發愁是否該搬至離上班地點近一點的地方，但那得多花近一倍的租金。誰知好運來了，廠裡正在蓋眷村，就蓋在廠旁，半年後交屋，免費入住，水電半價。他們高高興興搬進去了。

眷村總共有三十來戶連棟式的平房，每戶有一廳一室，加上前後各有一個小庭院，前院的圍牆由竹籬笆編織而成。後院有灶，燒飯就在露天底下，灶爐裡可燒煤球。素蓮說花點錢找工人來搭個遮雨的石棉瓦棚，這樣一來就不怕陰雨天了。村尾設置一個公共廁所，素蓮看了滿意極了。此時德明才發現，素蓮不但漂亮，人還挺聰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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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這衣服還濕濕的，你怎麼就收進來了？」

德明坐在廳裡，思緒飄到過往的點點滴滴，聽到素蓮叫他，才回過神來。

「啊，妳回來了。剛突然下了一場大雨，我才把衣服收進屋來。」

「這種西北雨，來得急去得快，雨停了就該再拿出去晾，不然明天穿甚麼？」

素蓮白了德明一眼，說完逕自把一堆衣服抱出去，動作很俐落，她把一件件衣服重新又套上了曬衣桿上。

素蓮一邊晾著衣服一邊說：「我養母真不知足，竟後悔說把我嫁得太便宜了，甚麼台北有戶人家，嫁女兒五千，她才拿三千，虧大了。你說氣不氣人。」

素蓮剛從娘家回來，就一逕抱怨著。

「豬肉罐頭她收了？」德明問。

「當然收了，還說這次怎麼只有兩罐？」

「唉，妳阿母真是貪得無厭。」

德明工作的單位，是製造軍人的糧秣等副食品，諸如豬肉罐頭、魚罐頭、餅乾、薑糖之類，是要送往前線金門，給兵士的糧餉。逢年過節也會給單位員工一些慰勞，算是員工福利。

素蓮順便把剛從市場買回來的襯衫拿出來，往德明身上一比。

「哈，看起來挺合身的，來，把身上的衣服脫下，穿這件試試。」

德明就像個乖兒子似的，聽從素蓮指揮。穿好衣服，素蓮左看右看不住地說好看，德明看著明豔動人的妻子也說：「對，真是好看。」突然一個熊抱，接著就是狂吻她的臉頰和脖子。

「別不正經，這大白天的。」素蓮一邊說，一邊雙頰緋紅作嬌羞狀。

德明拉著她從廳裡進臥室去了。臥室暗香浮動，滿室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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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蓮自從嫁給德明，很享受這樣的家居生活。德明是廠裡的出納，算盤珠子撥得一級棒。每次關餉的時候，工人從他手裡接獲白花花的鈔票，莫不萬分感恩，雖然德明僅是過路財神而已。

一次，月底到了，要發工資，大家帶著圖章到總務科出納組排隊領錢，素蓮去的晚了，前頭還有十幾個人，不料德明抬起頭來對她笑了笑說：「林素蓮，這是妳的工資。」原來德明早就準備好了，還起身雙手奉上。素蓮一陣驚愕，卻有工人開罵：「這不是插隊嗎？」豈料德明正色道：「沒插隊，林素蓮的名子，就在名冊前面，我是按著順序發的。」大家看在眼裡，知道他們的過路財神對素蓮有意思，不少工人對著素蓮羞羞臉，弄得素蓮很不好意思。

素蓮自己只有小學學歷，一個女工，能嫁給軍官，自己都覺得高攀了。婚後，她發覺德明個性溫和、體貼，不像養父每次賭博，輸錢回來，就對養母動粗。素蓮想到以前做小姐的時候，去一家外省家庭幫傭，還記得太太說她：「阿蓮啊，妳烹飪不行，學說國語的功夫倒是一流。」她發現先生和太太相敬如賓，一家和樂，她真嚮往以後也有這般幸福的人生。如今益發覺得自己好運，嫁對人了。

她每天上菜市場買菜、燒飯、打掃房間，不但勤快，還滿心歡喜。德明怕她無聊，買了一台收音機陪伴她。她一邊打掃，一邊跟著拉吉歐裡的流行歌曲哼哼唱唱。她常轉到中廣電台學標準國語、聽國語歌曲，因為她很想了解外省人的世界。她最熟悉的歌曲有〈天上人間〉、〈五月的風〉，近日又聽到葛蘭唱的JaJambo，她雖不懂歌詞唱些甚麼，但旋律輕快、熱情奔放，她直覺是天籟，一個人在客廳裡又唱又跳，好不快活。繼而是一首慢歌，葛蘭的〈人生何處不相逢〉，聽來如泣如訴，其中一段歌詞，更讓素蓮得到啟發。歌詞是，「姻緣道上，免不了也有驟雨狂風，不妨讓風雨相送；姻緣道上，免不了也有歡笑悲慟，不妨讓悲歡相共。」是的，我林素蓮從小命就不好，若不是遇見德明這個貴人、恩人，說不定現在已被養母賣到窯子鋪去了。從今以後，我要做一個勤奮快樂的小妻子，幫德明撐起這個家，將來有反攻大陸的一天，我也要跟著德明回他江蘇老家拜見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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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來眷村也不過半年光景，素蓮懷孕了，德明高興極了，他說陳家有後了，可惜大陸宛如鐵幕，不能把這喜訊稟明故鄉的母親。想起家鄉，他心裡一陣黯然。素蓮知他內心不快，趕緊轉移話題。

「還記得上回梁醫官跟你怎麼說的？」素蓮說。

「喔……。嘿，這個蒙古大夫！」德明回過神來。

原來廠裡醫務室的梁醫官，曾跟他說：「老陳，我看你太太臀部太小，恐怕不能生育。」

當時德明聽了滿失望的，曾把這事說與素蓮聽，素蓮滿心不悅，如今想來真是個笑話，難怪人家說軍醫醫術不佳。

「明天妳去市場買隻雞回來補補身子。」

「可是我經常反胃，看到油膩膩的肥雞吃不下。」

「營養不夠那怎麼成？……那妳想吃甚麼？」

「我想吃廟口香噴噴的烤魷魚。」

今晚廟口正有一檔酬神歌仔戲，想必周遭的攤販不少。德明二話不說，從抽屜取出鈔票就往廟口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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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蓮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德明心疼她每天還是爬上爬下整理家務，清洗馬桶、倒垃圾，加上成群老鼠常在天花板上開運動會，時不時得清理老鼠屎、蟑螂屎，因此想替愛妻找個女傭來幫忙。

「別浪費錢。這點家事還難不倒我，以前我養母懷我幾個弟弟時，家裡大小瑣事也是照做。聽說孕婦多運動，生孩子時更好生呢。」

「那這樣好了，以後衣服等我下班回來讓我來洗。」

「不然這樣，衣服抹上肥皂後，領子和袖口的污漬你來揉搓，其餘的部分還是我做。」

從此每晚用完晚餐，夫妻倆分工合作，婦唱夫隨。

到了懷孕後期，素蓮挺個大肚子，經常喊腰痠背痛，只要德明有空，都會幫她按摩。一次德明不放心，叫輛三輪車陪素蓮到張婦產科檢查。這家診所，是全市最有名氣的，自然診療費也不便宜。德明打算以後素蓮就在這兒生產，他才能放心。村子裡經常有賣肉包或燒肉粽的小販來吆喝，德明一定買來讓素蓮大快朵頤，還說一人吃兩人補，有時一大早還會從市場帶塊豬肝回來。素蓮對德明的體貼，感激在心。

一個冬日夜晚，東北季風呼呼地刮著刺骨的寒風，而素蓮肚子疼痛卻一陣陣襲來，德明慌了起來，趕緊到村子口的馬路邊叫車，冷風颼颼的冬夜，街道上人車稀少，德明焦急不堪，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終於見著一輛三輪車駛到村口，車上下來的竟是他的科長。德明說明原委，於是兩個大男人一起把素蓮攙扶上車。

經過一夜陣痛，素蓮在診所產下一名女嬰。德明徹夜虛懸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緊接著護士告知德明請他準備太太的盥洗用具、熱水瓶等等。張婦產科離家較遠，德明也不會騎腳踏車，為了省三輪車錢，他就雙腳步行，來回一趟得花上四十來分鐘，偏他又拿東西丟三落四的，加上護士也交代不清，害他一天跑了三趟。雖然汗流浹背，但他跑得歡喜，因為他做爸爸了。

三天後他僱了輛三輪車，將素蓮母女從醫院接回來。夜晚他累得呼呼大睡，彷彿還聽見素蓮仍在他耳畔叨叨絮絮沒完。其實素蓮興奮地睡不著，真的在他耳邊說：「雖是個丫頭，不過一定接著會招個弟弟來。」

果然不錯，接著一年一個，又生了兩個兒子。德明興奮地說：「都是小子，哈，素蓮妳真行。」（3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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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德明在廠裡接到一封信，寄件人叫孫浩雲，他不認識。他打開信，掉落一張黑白照片來，是張婚紗照。照片上的新郎就是他家鄉的弟弟。原來這封信是弟弟的小舅子寄來的。弟妹透過香港的友人和他小舅子孫浩雲聯繫上了。

弟弟比他早幾年就結婚了，目前育有二子。而孫浩雲也跟隨國民黨到了台灣，目前在台北讀大學，德明看了信，內心波濤洶湧。分離了七年多，總算有了家鄉的訊息。

素蓮原本只生老大，憑其小時候五、六歲時，就得幫養母帶弟弟的經驗，素蓮撫養女兒遊刃有餘。她發覺女兒乖巧好帶，吃完母奶就睡得香甜，晚上也不吵人，比起以前帶她那幾個頑皮鬼弟弟輕鬆多了。

老二出生後，卻是災難的開始。頭三個月兒子白胖可愛，接著就是夜晚不停的哭鬧。素蓮抱在手裡哄，兒子會慢慢入睡，可才一放上床就又醒了，啼哭不止，哭聲震天，弄得德明也不能好好睡覺，素蓮只好整夜坐著抱著兒子睡。

連著一周下來，天天如此。素蓮睡眠不足、心浮氣躁，常為一些小事和德明嘔氣。像是德明買菜回來，素蓮看了菜就冒火：「你看看你買的甚麼菜，這大白菜一大半都爛了，根本是人家賣不掉準備收攤要扔掉的東西嘛！還有，豬肉我叫你買前腿肉，你卻買了後腿肉，卻又偏偏選了一塊肥肉這麼多的，沒看過像你這麼笨的人。」

德明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是我錯了，我平時也很少買菜，很多不懂……，要不這樣好了，我現在就去換。」

「算了，現在人家早就收攤了。」

兒子一周的夜啼，也吵到了鄰居。隔壁太太認為孩子可能受到驚嚇，叫她帶兒子去後火車站，給一個道姑收驚。花了一百元。那可是一個禮拜的菜錢，讓她好不心疼。說也奇怪，收驚之後，兒子竟然從此夜夜安枕。

一周焦躁的火爆脾氣逐漸平復，素蓮左思右想，她實在不該對德明大呼小叫。那天深夜，她對德明認錯。德明還是笑嘻嘻地說：「沒關係啦，我也有錯。夫妻之間沒甚麼好計較的，妳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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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出生後，素蓮每天更是忙得焦頭爛額，連她最愛聽的拉吉歐也只能忍痛放棄。到了冬季感冒流行的季節，常常一個孩子「中獎」，另兩個也一起「有難同當」。每次看診的醫藥費，足以把家中經濟拖垮。別家的孩子喝喝自家熬煮的薑湯，出個汗，就好了，而他們姊弟仨卻要全市收費最昂貴的黃小兒科才有效。

最近大兒子又回復到以前模樣，日夜啼哭。本想再帶去收驚。德明下班回來，幫忙換尿布，才發覺尿布上一攤血。原來素蓮忙得忘了幫他換尿布，一天下來，陰囊竟然紅腫破皮，流出血來。

這段時期用錢用的兇，陳德明想是該把最後一包金條拿出來的時候了。原來婚前除了應付岳家聘禮的需索，花了他十根金條，剩下六根。眼看著素蓮就要娶進門了，幾個要好的同事建議他，先將這六根金條，暫寄放在科長哪兒，免得讓林素蓮知道。當時常有老兵花大錢取本省女子，誰知婚後第二天，新娘將新郎的財物搜刮一空跑了。這樣的騙婚行為所在多有，雖說陳德明看的出來林素蓮是真心喜歡他，但一些好友還是勸他大意不得。就是這樣七嘴八舌，陳德明接受大夥好心的建議，婚後自從生下丫頭後，德明有好幾次想說卻不知怎麼開口，就一直延擱下來，這次迫在眉睫，他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素蓮我不是要存心瞞你。」

「我明白，本省外省聯姻，本來大家都不看好，我不怪你。」

德明取回寄放在科長家的金子，他發現怎麼少了？

「本來有多少？」

「我也記不得了，怪我糊塗。」

「我們台語有句俗話：寄錢會少，寄話會多。」

德明很生氣：「我找科長去。」

「不要去。一來，當初寄放時，也沒有白紙黑字清楚寫出是多少。二來，他真有心暗槓你，找他，他會說出實話嗎？第三，你現在還在他手底下做事。所以算了吧。這些錢已足夠貼補我們的家用好長一段時期，我已經很滿足了。」

素蓮一臉幸福洋溢，加上她本身有張漂亮的臉孔，這時看來格外動人。他心想，若素蓮投胎在富貴人家，接受好的教育，一定是個艷麗端莊、處事果決的非凡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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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母三天兩頭常來找素蓮。看到牆上掛著德明的帽子和女兒洋娃娃，就一臉貪婪的表情。素蓮即知母親的意思：「阿母，妳喜歡帽子就拿去給阿爸戴，我再買就有。洋娃娃女兒現在也不在玩，妳拿去給小弟玩吧。」養母說：「安ㄋㄟ甘好？」素蓮立刻把帽子和洋娃娃從牆上取下來包好，遞給養母，養母就歡歡喜喜地回去了。素蓮傷感萬分，眼淚往肚裡流。

隔兩天女兒發現她的玩具不見了，大哭大鬧。素蓮只好帶她到市場吃麵，哄她開心。誰知養母此時又上門來了，她只好也帶養母一起上市場。素蓮叫了三碗麵，女兒一碗，養母一碗，她自己跟兩個兒子一碗。她怕養母吃的寒酸，就又替她叫了滷蛋和雞捲。她忙著餵兩個兒子吃麵，忽聽女兒大聲哭喊：「阿嬤搶我的麵。」素蓮轉頭來看，才發現養母自己的麵三兩下吃個精光，又去撈女兒一半的麵來吃。養母訕訕地說：「我想小孩子也吃不了這麼多嘛。」

晚上德明回來，素蓮將白天的遭遇說與他聽。

「你阿母實在糟透了，妳看看妳童年小腿上的疤，也是她的傑作。妳婚前為她們家做牛做馬，養育之恩也還夠了，下次別再甚麼都依她。不過可能沒有下次了！」「這話怎麼說？」

「唉，我想早一點申請退伍。退休後，也沒有豬肉罐頭再給她了。」

「那怎麼成？退伍只剩下八成薪，況且我好像又有了！」

「啊？那怎麼辦！」

德明一時不知所措，深深陷入苦惱之中。撫養三個孩子的費用，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加上現在的工作若持續下去，遲早會有麻煩。

「我非退不可。妳知道收回扣吧？」

素蓮不懂。德明大至說一遍總務科採購物品以致引發弊病之事，素蓮聰明，懂了一些。

「那也是你科長貪財又與你無關？」

「但我是會計兼出納，我總不能報假帳，明明三十元的東西說成四十元吧？不知哪天上面總會來查帳的。」

素蓮終於弄懂，德明這些日子來一直都提心吊膽，原來他也有他的煩惱。

「這種事情遲早會出事。」德明說。

「會被抓起來判刑嗎？」

德明蹙著眉，點了點頭。

素蓮急了，軍人微薄的薪資，她平日開銷即使精打細算，還未到月底即捉襟見肘。以後只剩八成薪，如此一來，這以後日子怎過？每次到了月底，餐桌上只有一盤便宜的炒豆干，素蓮特地多放點鹽，這樣一來，菜可省著吃到下一餐，可是孩子正在發育呢！

「我看孩子還是拿掉吧！」德明痛苦地說。

素蓮無奈地點頭同意。

當張婦產科將她體內的胎兒吸出，護士把一大團血塊帶走，素蓮彷彿進入一塊陰森冰涼之地，是她把孩子殺死的。聽說還是個兒子，她的心沉到了無底的深淵，她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更可佈的，她殺的是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她竟然比老虎還狠毒。

準備要拿孩子時，張婦產科建議做不育手術，就是結紮輸卵管。素蓮考慮再三，亦徵得德明同意。

這墮胎及結紮手術總共花了不少錢，幾乎把兩個月的家用搜刮殆盡。素蓮在病床上覺得前途茫茫，全家未來的生活怎麼辦？

出院回家後，素蓮一直對那無緣的兒子抱愧。白天忙著家事和照顧孩子，那一絲自責念頭才一出現，就被繁雜的工作所覆蓋。可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那個血淋淋的畫面又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想跟德明訴苦，無奈一旁的德明白天工作太累，晚上又忙著洗衣服，此時睡得鼾聲很大，而她卻整夜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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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把他唯一值錢的西裝和金錶拿去當鋪當了，暫時解決了生活上的燃眉之急。他並買隻雞給素蓮進補。可是素蓮竟日精神萎靡，夜晚常做惡夢。驚醒之後，無法再入睡。鄰居吳太太是虔誠的佛教徒，徵得德明的同意，常帶素蓮去廟裡聽師父講經說法。

廟裡供奉觀音菩薩。周末午後，都有法師講道，開悟信眾。素蓮接近宗教後，心情逐漸平靜，整個人也精神起來。每當心裏不舒服時，她都會去廟裡走走。看到觀世音菩薩慈眉善目高坐蓮臺，金童玉女天真無邪的樣子，她一顆沉落的心就又回來了。這裏所凝成的氣氛，有一股吸引她的力量前來。

素蓮悟性高，幾次聽經後她知道拜菩薩的目的，是往西方極樂世界，擺脫生死輪迴之苦。法師說，人生其實就是這麼回事，酸甜苦辣遇到甚麼，你就得忍受甚麼，這也就是佛家所說的無常。

吳太太教她念最易背誦的〈心經〉，素蓮只有小學畢業，又是受日本教育，可是她學習力強。她先認字學發音，大約費了一個月的時間竟把二六○字的心經背得滾瓜爛熟。有時晚上孩子都睡了，德明還可聽到素蓮很小聲的念經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3之2）※

圖／舒芳

佛經經典詰屈聱牙，德明只聽懂這些個字。有時候會問她：「妳懂經文的意思嗎？」

「不懂，但念了會安心，比較好睡。」

「還記得吳太太跟妳說過的話嗎？」

「甚麼話？」

「要看到自己擁有的，不看自己沒有的，這樣比較快樂。」

「對。我以後要常常這樣提醒自己。」

德明終於比較放心了，他自己是無神論者，過去排斥任何宗教，現在他也懂了，宗教有淨化人心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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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申請退伍，上頭終於批准。他覺得從此不需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不料世事難料，退伍半年後的一天，他竟收到法院傳票。德明慌得六神無主，像是轟雷掣電般的一擊，一陣暈眩，滿眼金星。

科長家裡有一天清晨，好幾位軍事檢察官來到他家搜索，帶走了不少資料。檢察官走後，科長突然腦中風，一命嗚呼。科長夫人哭得呼天搶地。素蓮得知後，嚇得心裏怦怦亂跳，她趕緊默念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過後覺得心裏舒暢多了，不像剛才那樣悶得透不過氣來。她想起師父的開示：遇到甚麼，要學會忍受，勇敢面對，這是人間的無常。她也把這些告訴德明，德明稍顯平靜。

軍事法庭的傳票來自台北。台北他沒有朋友，唯一的遠房親戚就是弟弟的小舅子孫浩雲。他趕緊寫封限時信給他。三天後接獲來信，孫浩雲已大學畢業，任職於貨櫃公司經理，日子應該過得不錯，也很誠懇願意幫他，訴訟期間暫住他家，他還自掏腰包幫德明請了一位律師。

德明把經過的案情詳實跟律師說明。他回扣一毛沒拿，全是科長逼他蓋章。可是章他都沒蓋，而檢察官那邊的證據，都是無職銜名的章，很顯然印章有可能是科長偷刻後自己蓋的。然而科長已死，死無對證。

律師仔細蒐集資料，並呈現德明一家如今生活的苦況給檢察官看，間接證實他確實沒拿錢。經過半年的纏訟，檢察官終於以不起訴處分，還給德明一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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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薄的退休俸，根本無法維持一家的開銷。德明的同事介紹他到台北汐止公共工程處任臨時人員，做些記帳、開傳票他本行的工作。為了生活，他只得離家北上，夜晚待在破敗不堪的宿舍啃饅頭、思念妻兒。

裡面的同事對他極不友善。他們大多操著閩南語，在他背後嘀嘀咕咕地對他說三道四：「彼個老芋仔阿西阿西，他有領終身俸，哪還需要來這邊賺吃？這筆獎金不用分給他。」他們以為他聽不懂閩南語，德明起初很憤怒，但後來想，還是以和為貴。畢竟未來一起共事的時間很長，因此隱忍下來。

一日他接到一張家裏寄來的明信片，是丫頭寫的。原來近日家中連一粒米也無，素蓮厚著臉皮跟巷口的麵攤老闆賒帳，叫了三碗陽春麵給孩子吃，自己寧願餓著。他看了信，痛苦萬分。他很想趕回家去和他們母子一起挨餓。他先向老闆預支工資二百元寄回家中應急。

孩子們知道家窮，看到鄰居的孩子們，常四處撿拾一些破銅爛鐵去賣，也賣得一元、二元，可換得一碗陽春麵吃。一次颱風天，村子外頭建商的廣告看板，被颱風吹垮。這看板可是金屬製品，姊弟仨人在風雨中行走，丫頭看到這是可賣錢的東西，這麼大一塊還可賣不少錢呢。就叫兩個弟弟幫忙，一起扛回去。這當兒，出現了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一臉兇惡相，抓住她的衣服，大聲喝斥，並舉起手、攢緊拳頭作勢要捶打他們。三個孩子嚇壞了，他們只好求饒，趕緊離開。在幼小的心靈裡，他們也體悟到生存是艱辛的。回到家來都默不作聲，素蓮覺得孩子神情有異，但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德明汐止的臨時工期短，結束後回到家，面對的仍是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吳太太的先生介紹他到美軍顧問團做雜工。主要是打掃美國大兵的宿舍。他看到大兵們的物資充裕，有奶粉、巧克力粉、奶油，又想到家裡三餐不繼的妻兒，竟飢寒起盜心。他想，其他雜工每天下工時會摸個一罐兩罐，也都無事，因此起而效尤。不料才第一次偷竊，就被衛兵逮到。立即被辭退了。回來之後的一天夜裡，德明竟號啕大哭：「奇怪，我為什麼會去偷東西的？為什麼呀？老天，請告訴我。嗚……嗚……我很想回大陸，我的故鄉有田有地，有親戚可伸援手，不會餓死妻兒的……，我要回老家啊！」

素蓮看了一陣驚愕，不覺也掉下淚來，因為她從未看過自己的丈夫掉過淚，從來沒有呀！

隔壁鄰居聽到哭聲也過來了解情況。其中一位鄰居說：「老陳啊，原來你堂堂一個出納，沒想到也落入這步田地。我有一個朋友在電影院外經營腳踏車保管生意，你就在旁幫忙顧著，一晚上也有幾十元，你願意嗎？」

「我願意。」陳德明哭紅的雙眼，盯著對方猛點頭。

「可是我們德明——」素蓮本來要說德明連腳踏車都不會騎，被德明擋了下來。

第二天黃昏德明上工去了，忙到深夜兩點才回來，拖著一身的疲憊，素蓮還見著德明滿眼紅絲，一個人坐在牆角的板凳上悶不吭聲。素蓮先給他一杯溫開水，許久之後德明才開口說話。原來看顧腳踏車，不是只有車來了，貼上號碼牌，車主要牽走時，再次核對號碼牌而已。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車主來寄放車輛時，德明需要依老闆指示找空隙泊車，這對一個會騎車的人來說也不是甚麼難事，偏偏德明不會騎車，泊車時也不會轉龍頭，只好用扛的，一個晚上下來，扛五六百輛車子，哪受得了？而且速度又慢，老闆開罵：「哪找來的這麼一個二愣子？」最後做了一夜白工。

德明一蹶不振，素蓮決定自己找工作來做，把家撐起來。

正好聽鄰居說起，因為軍方通過一筆預算，要趕製金門前線官兵的副食品——魚罐頭，委託德明退役的單位承製，所以臨時出缺一批女工。素蓮婚前就在這單位的製罐部待過，因為是老手，很快獲得錄用。

進入工廠才三天，素蓮發現壓力很大，不像以前做小姐時那般平順。領班要求速度快，刮麟、去鰓、剖魚肚、去除內臟、清洗、剁塊，要一氣呵成。領班又將她們十多個女工分成四組競賽，每周累積積分，分數最高那組，有一筆豐厚獎金。素蓮分配在第三組，因她近視又沒錢配帶眼鏡，動作稍慢，常被同組組員霸凌。魚貨都是從冰庫取出，第一組的錢太太和第二組的朱太太作風慓悍，常拿著一個耙子，爬上去把堆疊三層樓高的魚貨快速勾出，拋下地面，她們組員立即拆封，接著帶著塑膠手套，一雙雙巧手俐落地把凍得硬梆梆像冰棒的魚，往地上猛砸，很快的就完成清洗、剁塊等動作，害得第三組、第四組竟至無魚貨可做的窘境。

素蓮不相信她們去鰓、刮麟、剖腹會如此快速。她叫一個眼力好的同伴仔細盯著，看問題出在哪裡？果然事有蹊蹺，她們鱗片根本沒刮乾淨，甚至肚腹內臟未除，就誆稱完成，以便獲取豐厚獎金，而此時領班卻不見人影。

好幾次素蓮想跟領班檢舉，但又懾於錢、朱兩位悍婦的威勢，一直隱忍著。下工後回來跟德明訴苦，德明也不知如何是好。不料孩子想到寫檢舉信直接寄給廠長，但又怕上頭認出是德明筆跡，最後由丫頭代筆。信寄出三天後，果然看到領班發飆，全程緊盯著她們，害得錢、朱不敢越雷池一步，素蓮她們第三組終獲冠軍。

半年工期結束，素蓮經人介紹到一家大飯店洗碗。飯店老闆娘見素蓮手腳俐落，比之前她辭退的女工，可強上許多，決定重用她。

原本只是傍晚上工至夜晚十時下班，後來索性叫她早上也來幫忙買菜、洗菜，工資加倍。至於燒菜，就交給大廚。這正合素蓮的能力。只要不牽涉到烹飪技術，體力活對素蓮來說都勝任愉快。一連幾周，下工回來，都已深夜，德明不放心，夜晚九點多鐘，就在飯店外守候，等老婆出來一起陪她走路回家。

老闆娘有次見到德明又在門外等，就跟素蓮說：「妳尪要來載妳，是嗎？」

「沒有啦，他也不會騎車。」

老闆娘見這老芋仔挺疼老婆的，就叫德明傍晚也一起來幫忙。這又多了半份薪水，夫妻倆真的很感激她。有時飯店客人吃剩的菜，像是整塊完好的燒鵝、烤鴨，也叫素蓮帶回來。又或是今晚客人多了，下工時老闆娘會塞個一百元給他們，說他們辛苦了，吃消夜去。

三個孩子都念小學了。老大五年級時，跟素蓮討補習費，每月三十元。說是老師怕他們以後初中聯考落榜，所以放學後再多上一小時課。到了老二升上六年級時，竟然日以繼夜，每月一百元。下課回家，匆匆吃完晚餐、洗澡，趕七時到同學家繼續補習。

素蓮對學校的作法頗有微詞，但也無可奈何，只有咬牙苦撐。記得前一陣子夜晚，夫妻就寢前閒聊，德明說不管如何，希望三個孩子都念大學，他不希望下一代像他們這樣苦。真撐不住，三個只好犧牲一個。

在這家餐館工作，一做就做了六年。這年正逢丫頭投考大學，居然考上免費的師大。裡面一個洗碗工知道了，說：「啥？私大？私立的，貴森森，汝甘有錢？」素蓮笑他沒知識。私下心裡高興莫名，因她如今更有餘裕讓每個孩子讀大學了。

那夜下工，月亮大又圓，他們夫婦手牽著手，邁開堅定的步伐向前行去。恩愛捧著月光，幸福悠遠綿長。（3之3）※

2017/3/1~3更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