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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
2016/12/11 13:28:55瀏覽348|回應0|推薦1

團結新村座落在一座公園的旁邊,是一座五排平房連棟式的眷村。兩戶間的庭院由籬笆隔開,客廳臥房的牆壁由土磚和稻草攪和而成,因此隔壁人家的隱私,想不聽到也很難。

隔壁的陳伯伯骨瘦如柴,爸媽說他有肺病,會傳染給我們小孩。如果被傳染,會吐血而死。爸媽要我們少往他們家跑。偏偏陳媽媽長的富泰,一點也不像有肺病的樣子。媽說那是大人有抵抗力,病菌專找小孩的麻煩。

有一次陳媽媽放大了嗓門叫她四個孩子吃水餃和餅乾,我聽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站在庭院的籬笆旁直往他們的客廳望,陳媽媽推開紗門丟垃圾,睨了我一眼,就進去了。我原以為她會施捨兩塊餅乾給我。老媽把我叫進屋裡,訓了一頓:「別吃她家的東西,小心得肺病。」接著又說:「哼,明明看到我們台生站在那裡看她,也不懂得給我們台生一塊餅乾吃。分明瞧不起人。枉費我上星期給她家老四一顆糖果。」

一日,來了兩個賣鹿茸的小販,起先敲我家的門推銷,老媽不大搭理他們。他們就轉到陳媽媽家兜售。二十分鐘後,陳媽媽來敲我家的門,希望我媽跟她合購,這樣還可打折。小販也在一旁助陣,說像我這麼瘦的孩子,吃了他的鹿茸保證身強體健。最後老媽竟然答應了,陳媽媽買了一百,我媽買了八十。這八十元可是我家一個月的菜錢呢!我問老媽為什麼要答應陳媽媽的請求,老媽說:「唉呀,我本來也不要,不過不好意思嘛。」

晚上老爸下班回來,看到鹿茸,嘀咕了老媽幾句。陳媽媽突然跑了來,說這個鹿茸可能是假貨。我在旁聽了也同老媽一樣,一陣天旋地轉。 第二天,賣鹿茸的小販,又跑到我們團結新村來兜售。陳媽媽同我媽一個箭步跑上去說要退貨,小販說退貨可以,但沒零錢,他去換換就來。從此一去不回。媽為了這件事,自責了好幾天,同時也恨死了陳媽媽,發誓以後不再聽她一些亂七八糟的鬼點子。也不過才兩個禮拜吧,老媽竟又跟陳媽媽好得像姊妹似的去找一個鐵口直斷的算命仙。神算子說我以後是富貴命,會當大官。就像市長那麼大。媽聽了好高興,掏了六十元給他。回來後,老爸終於忍不住發起飆來:「三八女人,這兩個月嘴巴封起來,不准吃飯。」媽不回話,一臉的不在乎。反正老爸生氣從來不會超過半小時。

陳媽媽家隔壁是黃媽媽家。他們家比較有錢,庭院的籬笆換成水泥磚牆,牆上鋪了一排碎玻璃防盜,庭院裡種了幾棵雅致的樹木,給人一種高貴又神秘的感覺。媽帶我只進去過一次,客廳地板鋪了磁磚,要光著腳丫子才能進去。黃媽媽長得高貴又漂亮,很像電影明星葉楓。有好幾個下午,我都看到一個中年帥哥,打扮得油頭粉面,騎了一部單車經過我家去摁黃媽媽家的電鈴。幾個月後,我就聽到好幾個大人的爭吵聲、撞門聲。那是黃伯伯的罵聲:「媽拉個B,臭婊子!淫婦!」

後來聽爸爸說,黃媽媽跟人跑了,背地裡人家都叫黃伯伯黃烏龜。黃伯伯皮膚黑又粗,臉上皺紋又多,的確跟漂亮的黃媽媽不相配。

我家廚房後面是張家。張伯伯來台後,才娶妻生子。當時外省人娶老婆,對象很難找。老媽說,她嫁老爸時,我大阿姨說:「嫁外省仔甘好?也無田,也無地,只有兩隻大腿夾一個卵葩。」張伯伯還花了不少錢,才從鄉下娶到一位智能不足的女子,而且長得其貌不揚。後來替他生了兩個兒子,老大正常,老二跟她媽媽一樣。兩兄弟差六歲,老大跟我們一起玩耍時,都已經上國小了,還跟她弟弟搶吃奶。張媽媽也無所謂,當著我們這群孩子,敞開胸部給兩個兒子吃奶。所以張家老大常成為我們嘲笑的對象。有些時候,玩耍時他會耍賴,我氣不過,就K他兩拳。他就哭著回去跟張媽媽告狀。張媽媽雖然智能不足,但也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帶著他孩子跟我老媽告狀。老媽會跟她賠不是,不過她仍不罷休,氣咻咻罵個不停。後來老媽塞兩個糖果給她,再好好安慰她,她就帶著微笑走了。

我們對門的潘家,四個兒女都很會唸書。老大已念明星高中,準備要考台大。聽老媽說,他們家老大小時候,常被村子裡同齡男孩欺負,常常七八個男孩打他一個,把他壓倒在地,然後是一陣拳打腳踢。有一次老媽實在看不過去了,對著潘家喊:「潘太太呀,快來呀,你兒子被圍毆了。」 自此以後,潘家對我們家很好,有時還沒到月底就沒錢買菜了,可是要到下月月初爸爸才關餉,潘家都能借我們融通一下。

潘家老大個性溫吞吞的,方面大耳,長得像科學怪人,常一個人坐著發癡傻笑。有一年元宵提燈籠,女孩大多提個紙燈籠,男孩膽子大點的,大多拿火把。偏偏潘家老大與眾不同,提個自製的蘿蔔燈籠。他將一個白蘿蔔中間挖個洞,紅蠟燭點燃插在洞中,跟著燈籠隊伍前進,自得其樂。許多他同齡的男生都嘲笑他,他也不以為意。後來考大學,果然高中台大。其他男生,有的念軍校,有的混黑道。放榜那幾天,連潘媽媽清晨去上眷村的公廁,臉上都是笑瞇瞇的。以後他家老二至老四,也是一個個上台大。台大好像是為他們家開的。

潘媽媽在中學教書,人很和氣,清晨常看到她一個人在院子裡打太極拳,給人一種很陽光的感覺。她不像一般媽媽聚在樹底下聊人是非。她閒暇時喜愛寫書法自娛。她看我喜歡看她寫,就先用紅墨水寫在報紙上,再讓我用毛筆沾黑墨汁描上去。

我記得她有次問我:「台生,你多久洗一次頭。」其實我每次洗澡都懶得洗頭,但我不敢老實說。我想了一下:「三天。」我覺得這個答案可能較符合一般人的要求,回答完我正心虛著,只聽潘媽媽跟在屋裡的潘家老三喊:「妳看人家台生他們都三天洗一次頭,妳趕快去洗。」

潘伯伯是廠裡的科長,職位比爸爸高,又當採購。媽說這個職位油水多,怪爸爸沒出息,不懂得想辦法升官撈油。爸爸說潘伯伯為人耿直,不會做貪贓枉法的事,並怪媽媽亂花錢,才會經常寅吃卯糧。媽說:「我哪裡亂花錢了?我又沒去倒貼小白臉?」我說:「你拿去買假鹿茸。」媽捶了我一下:「還不是因為你瘦不拉嘰的,整天不愛吃飯,我才會受騙。」

潘家的隔壁是方家。方伯伯的職位比爸爸低,但是他們家好像很有錢的樣子。潘家老三說,方伯伯從大陸逃難過來時,帶了大批金條,而且中過愛國獎券頭獎。他還問我,為什麼我們常常向他們家借錢,難道我爸爸沒帶金條過來嗎?我回去問爸爸,才知道爸爸為了娶媽媽,金條都給了外婆。媽說外婆死要錢,她結婚其實是被外婆用賣的。

當初爸爸在大陸時,本來祖母替他娶了房媳婦。原本相親時,爸爸看的是A女,年輕又漂亮;娶進門的卻是B女,老又醜。於是爸爸一氣之下,跑去從軍,如今才會在台灣與媽媽結緣。

有一天方媽媽來找我媽,本來在客廳閒聊,不知怎麼回事,方媽媽老是往我們的臥室望。然後也沒聊什麼,就不太高興走了。後來得知,原來昨天方媽媽家的一台電視被小偷偷走了。當時我們眷村一共四十來戶,買得起電視的只有兩三戶。媽說方媽媽懷疑是我們偷了她的電視,才有這些異常舉動。她就怪老爸沒出息,家裡窮,才會被人家當賊看。後來潘家老三告訴方媽媽,昨天上午他看到一個陌生人把方家的電視機搬走了。至此以後,方媽媽才自知理虧冤枉了人,對我們和善了許多。

方家隔壁是鮑家。鮑伯伯在廠裡的職位非常高,加上他油水多(我媽說的),不但給小孩請家教,還請下女煮飯打掃。老媽說鮑媽媽真好命,整天閒閒的不用做家事,常常跟她一些姊妹淘打麻將。如果老爸開竅,懂得去送禮,然後升官發財,她也不用整天家事做的昏天暗地,做得像個黃臉婆一樣。

上次梁伯伯也跟老爸說,官位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要多走動走動。無奈老爸左耳進右耳出,平時閒下來,也不懂得交際應酬,不是抽煙,就是蹲馬桶,然後拿著租來的小說,沈迷在他的武俠世界裡,當個大俠。他常說:「知足常樂。」過年時,貼春聯,老爸拿起毛筆,龍飛鳳舞寫著一副對聯:勤能補拙,儉以養廉。我不懂意思,老爸解釋給我聽。老媽也在一旁聽,雖然懂了,可她又有意見了。她說「補拙」這兩個字,虧老爸還敢寫出來,就是因為「拙」,才要趕快去送禮,「勤」有個屁用。她叫老爸再寫個「金玉滿堂」貼在廳堂。老爸罵老媽俗氣,但拗不過她,只好寫了。我也順著老媽的口氣,央求老爸再寫個「招財進寶」。老爸還挺幽默的,說我們是母子連心。

鮑媽媽平時都穿旗袍,走起路來溫文儒雅、高貴大方,真不愧是科長夫人。加上家事有下女做,所以她的皮膚也保養得不錯。她平時的牌搭子,都是主任或科長或廠長夫人,絕不會和老媽多談,日常碰面,也頂多是點個頭而已。老媽知道鮑家這麼多事,還是從他們家的下女口中得知。

下女是本省人,不大懂國語,平常在眷村裡找不到人聊天,老媽是國台日語三聲道,所以一拍即合。以前老媽做小姐時,也在外省人家做下女,學得一口京片子。小學時,台灣受日本統治,所以日語也略知皮毛,加上她的母語(閩南語),當時走到哪兒都通,老爸的一口蘇州鄉音,處處碰壁,尤其上市場買東西,沒有老媽是不行的。

鮑家的下女才十七八歲,正是一朵花的年紀。五官端正,眼睛水亮,很像當時的歌星甄妮。可是大字不識一個,談吐粗俗,個性又有點三八。一次她咬著老媽的耳朵,說鮑伯伯趁四下無人之際偷親她。老媽聽了吃驚得不得了,還問說是真的假的,這話可不能亂說。後來老媽對老爸說:「想不到外表一本正經的鮑科長,會是這種人。」老爸要老媽別出去亂說,會惹出事來。老媽說:「哼,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老爸微笑的撲上去抱住老媽:「結婚以來,我什麼時候不規矩了?」老媽在老爸懷裡撒嬌:「那倒沒有。不過男人有錢了,就會作怪。」

聽下女說:「鮑家的大小姐成天往外跑,尤其喜歡和王家的獨子王凱一起看電影。」女大男小,當時還沒聽說過姊弟戀,大家只覺得就是姊姊照顧弟弟,出門的開銷都是鮑姊負責。鮑媽媽想這不是辦法,就幫鮑姊請個家教陪讀。哪知鮑姊仍不安分,每週一三五的課,隨她任意調來調去。只要她今天心情不佳,老師來了,她才跟老師說課改成明日再上,經常害老師白跑。鮑媽媽忙著打麻將,沒去注意這些事,鮑伯伯更是交際應酬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常一身酒氣就往下女身上撲去,雖上不了她身,隨意摸她兩把也好。

鮑家隔壁的王家,養了兩頭大狼狗。經常三更半夜仍狂吠不止,實在擾人清夢。老媽說狗在半夜狂吠,叫聲淒厲,就是吹狗螺,多半是看到不乾淨的東西。我聽了嚇得半死,連著好幾個晚上,我都蒙頭大睡,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因為半個月前,王奶奶才過世,老媽說,可能是王奶奶仍捨不得走,回來看兒子、孫子。

當時的家庭,一家有六七個孩子不稀奇,三五個孩子也很常見。我家原本有七個孩子,老媽說她打胎打掉四個,後來就結紮了。我聽了好難過,原來我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尚未來到世上,就已經魂歸離恨天了。老媽說,有啥好傷心,就算生下來也養不起,還不是要送人。我突然想到那天潘家老三說:「王凱不是她媽親生的。」我把這話轉述給老媽,不料老媽又是一陣驚愕:「小孩子,不許亂說。」我說:「那怎麼他家就他一個孩子?」老媽說:「他有好幾個哥哥姊姊在大陸,逃難時沒有帶出來。」老媽頓了一頓又說:「總之這事不許出去講,知道嗎?」我點頭如搗蒜。

王媽媽養了許多雞,我最喜歡看母雞帶小雞沿路找食物吃的情形。我吵著叫老媽也養,老媽嫌雞屎臭,始終不答應。有一天王伯伯和王媽媽出門去了,只有王凱一個人在家。隔沒多久,一個陌生人來摁門鈴。他跟王凱說是他爸爸叫他來捉雞的,要拿去市場賣。王凱二話不說,開了雞籠,把雞都給陌生人帶走了。王伯伯回來氣炸了,他沒想到小偷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在光天化日下偷雞。報了案,最後也不了了之。老媽說:「看到了吧,以後陌生人來別隨便開門。」我說:「沒關係吧,反正家裡也沒什麼值錢東西可偷。」老媽劈頭就給我一掌。

王家隔壁,也就是巷子裡的最後一家,是錢家。錢家也有五個兄弟姊妹,老大老二都成年了。他家老么跟我同齡,有時我會跑去他家玩彈珠。錢媽媽第一次看到我,會問:「你是誰家的孩子?」然後自問自答:「喔,你是李家的,你是李台生,是吧。」接著就進屋去了。雖然她沒有黃媽媽第一眼就令人驚豔的感覺,但有一種和藹而高貴的氣質,像是從小就生長在富貴人家的子女,受到很好的教養。

也才不過半年光景,有一天我經過巷口,看到巷底錢媽媽正要出門,居然隨便穿著一雙拖鞋,頭髮也沒梳理,眼皮浮腫,兩眼無神。我照例喊了聲錢媽媽,不過她看也沒看我一眼,仍筆直的向前行去,好像她眼前沒有我這個人一樣。隔天,我在自家庭院玩耍,透過籬笆往外望,正看到隔壁陳家老么同我昨天一樣,喊了聲錢媽媽,突然錢媽媽伸出手來,當面就給陳家老么一個耳光,還咬牙切齒大罵:「你是婊子生的。」陳家老么哇哇的哭回家了。眼前的景象,實在令我難以置信,心裡起了好大的震撼,我感覺錢媽媽瘋了。 後來老媽跟老爸說:「老陳的太太去勾搭老錢。哼,平時就穿得袒胸露背,那副風騷樣,早該有人教訓教訓她了。」老爸說:「一個銅板拍不響,老錢也不是好貨。」老媽說:「聽說老錢經常上地下舞廳跳舞,搞到三更半夜才回來,根本就是一個大色鬼。」

原來大人的世界,還滿複雜的。 有一天,錢媽媽在我家大門口喊:「李太太,李太太呀,我是錢太太。」我發現錢媽媽要進來,趕緊跑進廚房叫老媽。老媽急著奔出來開門。我畏縮地躲在老媽身後。 「李台生,你看到錢媽媽怎麼躲起來了呀?」錢媽媽露出和藹的笑容。 「台生,叫錢媽媽。」老媽回頭向我眨眨眼。 我還是緊閉著雙唇,我很怕像陳家老么一樣下場,也被甩耳光。

「這孩子真沒禮貌。」老媽客氣地敷衍著。「錢太太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事?」 「李太太你有空吧?我想跟妳聊聊。」

「我也正閒著慌呢。」老媽小心應付著。

「你們李先生是個好人。………」錢媽媽話說一半,突然眼神空蕩蕩地,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台生呀,你要好好用功,將來替你們李家爭口氣。……李太太呀,妳很賢慧,肯跟李先生吃苦──。」

突然,錢媽媽眼神變得好凌厲,嗓門也大了起來: 「有些女人,天生就犯賤,專門勾引別人家的先生,這種人不給她點顏色看,她當老娘是好欺負的!」

「妳是說誰呀?」老媽明知故問。

「就是你們隔壁那個臭婊子。」錢媽媽說得咬牙切齒。

「潘家老二說陳媽媽看起來不像個正經女人。」我也在一旁附和著。

「快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好。改天我叫我先生同老陳說說,管管他太太。」老媽倒是挺會安慰人的。

「你們最近有沒有發現常常停電?」錢媽媽話鋒一轉。

「有啊,昨天晚上七點還停了半小時。」老媽說。

「那是他們在接頭。」錢媽媽又說得臉紅脖子粗。「這些個短命鬼,真是恬不知恥。就快要把國庫搬光了。」

「有這種事?都是哪些人啊?」老媽問。

「我……,我,嗯,我也不方便說,總之,你們看,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老媽和我都聽得一頭霧水。

「李太太,妳廚房還有沒有蔥,我想跟妳借兩根蔥。」錢媽媽朝廚房望去。

「有。我昨天才買了一把,妳要用儘管拿去。」

老媽說完往臥室走,廚房在臥室後面,錢媽媽也跟進去。

「唉呀,李太太妳真賢慧呀,家裡打掃的真乾淨。」錢媽媽一邊走一邊打量家中的擺設。

「妳在洗衣服呀。我家的衣服好幾天都沒洗了,最近我精神不好,連洗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凡事看開點,才不影響身體。」

「是呀。……李太太,我有個請求,不知妳能不能答應?」錢媽媽欲言又止。

「說呀,老鄰居了,還跟我客氣什麼。」

「我家的衣服,妳能不能幫我洗?」

「可以呀。」

「真的啊,李太太妳真好。妳待會兒去我家拿,我有事還要出去。妳找我們家老二拿好了。」 錢媽媽說完,再三道謝,就走了。

「媽,妳幹嘛答應幫她洗。」

「你以為我喜歡呀。我好意思拒絕嗎?……哼,這種事她也開得出口。她老大老二都這麼大了,不會幫她洗呀!」換老媽咬牙切齒。

老媽每次都隨便答應人家的要求,上次買鹿茸的事也是。事後又反悔,然後背後再罵人家。

傍晚時,老媽真的去錢家拿髒衣服來洗。錢家老二拿了三大盆的髒衣服出來,老媽還叫我幫忙來扛。我不依,她就這麼來來回回跑了三次。我說:「錢媽媽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老媽說:「當然是真瘋。」我氣得嘟著嘴不理她,若是真瘋了,怎麼還懂得討人家便宜。 老爸回來,看老媽搓衣服搓得汗水潸潸而下,也幫忙加入洗衣的行列,當然少不了嘀咕了幾句。老爸老媽辛辛苦苦洗到晚上十一點才就寢,第二天一大早,老爸上班後,老媽又在庭院晾衣服,到了下午衣服都乾了,還一件件折疊好,送去錢家。我看了一肚子火。

過兩天,錢媽媽又來敲門啦。我氣得不去開門,錢媽媽叫得急,我就是不理。可是還是被老媽聽到了,老媽一邊罵我不懂事,一邊跑去開門。 錢媽媽一進來就說:「台生呀,你在家呀,怎麼沒給你錢媽媽開門呢?」

我沒理她。我心想,她腦筋清楚得很,哪裡是神經病?

「李太太,那天真謝謝妳呀,這麼多衣服,妳幫我洗得好乾淨。你們夫婦都是好人。不像有些人,只懂得污公家的錢。還有的,自己污不到,就去打小報告。這些人真要不得。」

「妳是說誰呀?」老媽問。

「不就是我們村子裡的一些科長、主任。老陳最可惡,自己撈不到油,就去打小報告。」

這時,村外的路上,戲院的宣傳車正喊著:「乾隆下江南,乾隆下江南。豪華大戲院,現正上映中。邵氏出品,必屬佳片。」 「妳聽聽看,又再說我先生錢龍。這個老陳,不得好死!」錢媽媽臉色一變,目露凶光。 我心裡想,有沒搞錯,人家是說乾隆下江南,又不是說錢伯伯。後來我又想到,錢伯伯單名一個龍,錢龍,乾隆。哈,錢媽媽還真的腦筋有點秀逗!

「媽,回家啦,別在這兒丟人。」錢家老二在門口喊。

「唉呀,我女兒叫我了,我要走了,李太太。……台生啊,你要用功喔。」

原來錢媽媽沒發瘋,我們團結新村的叔叔伯伯還真有幾位惹上貪污官司。聽說除了錢伯伯外,還有鮑伯伯和廠長。 錢伯伯出庭時,錢媽媽也去了。軍法官問,錢伯伯的戶頭怎多出了一大筆錢?錢媽媽辯說,那是她的嫁妝。可是法官豈是這麼好騙的,根據多項證據顯示,這筆錢分明是最近三年從廠長那兒匯過來的。應該是廠長收了商人的回扣,他吃了肉,底下的人就喝湯。最後廠長被判了七年,錢伯伯、鮑伯伯各五年。

錢伯伯服刑入獄後,錢媽媽家事也不做,整日坐在村口發楞。不時自言自語,有時會一個人傻笑。走路時自顧低頭,也不看我們,我也不敢跟她招呼。

冬天到了。大陸冷氣團來襲,氣溫降到四度,東北季風咻咻吹個不停,刮得人骨節都會酸痛。為了躲寒流,大夥都躲在家裡,錢媽媽穿著單薄的衣服,好像不怕冷,常常一個人村頭村尾的閒逛。 有天氣溫回升,太陽露出臉來,王媽媽、鮑媽媽來巷口曬太陽。隔沒好一會兒,陳媽媽也濃妝豔抹的出來了。三個三姑六婆就在巷口聊起八卦是非來。我在村口通往道路的小橋上玩彈珠。不知什麼時候,巷口傳來哇啦哇啦的爭吵聲。我抬頭看,糟糕,錢媽媽已加入戰局。只聽錢媽媽高亢淒厲的嗓音指著陳媽媽破口大罵: 「妳這個臭婊子,整天打扮得像個妖怪,就只會勾引別人丈夫。妳先生也不是個東西,專門打小報告,害得我們家破人亡。老娘今天就和妳拼了!」

才說完,迅雷不及掩耳,一個耳光結結實實的打在陳媽媽的大餅臉上。陳媽媽也撲了上去,兩個女人互抓對方的頭髮去撞牆,後來趴在地上扭打。王媽媽、鮑媽媽趕緊上來勸架,錢媽媽發了火,以為他們是來幫陳媽媽的。她先把鮑媽媽推開,然後左右開弓,像老鷹抓小雞般,一手抓起瘦小的王媽媽,一手抓起臃腫的陳媽媽,然後身子像旋轉木馬般的轉起來。王媽媽、陳媽媽騰空旋轉,慘叫聲連連。

「哈利,咬!」

不知何時,王伯伯已放出了兩隻他飼養的大狼狗,牠們為了救自己的女主人,一起撲向錢媽媽。一隻咬她腳,一隻咬她臀。任憑瘋子膂力再大,此時錢媽媽也不得不收手。 「哈利,回來!」王伯伯又喝一聲。 兩隻狼狗立刻放了錢媽媽,然後歸隊。錢媽媽一拐一拐的狼狽而逃。 一場人狗大戰,轟動了整個村子。有好長一段日子,連大白天村子裡都始終靜悄悄的,巷弄間一個人影也無。就連王媽媽平常養的雞也不見了。總之,整個村子靜得好怕人。

農曆新年的前一週,有天晚上,王家的兩隻狼狗竟給人毒死了。有人說是小偷幹的,可是王家並無任何財物損失。有人說是錢媽媽下的手,可是錢媽媽人還在醫院養傷。王伯伯雖然報了案,可是案情毫無進展。近半年來,村子裡總有一股陰霾之氣籠罩著,常使人心情不舒服。

新年前兩天,老媽開始忙著蒸年糕、發糕,帶來了新年的喜氣。老爸和我們三兄弟來個大掃除,希望把家裡的穢氣都清光。我又看到老爸去文具店買墨汁和紅紙,這回我搶著也要寫春聯。去年老爸的那副對聯我想起來了:勤能補拙,儉以養亷。我先在舊報紙上練了好多次,然後工工整整的寫在紅紙上。老爸誇我的毛筆字進步了,這得歸功於潘媽媽教我描紅。

我忽然覺得,老爸似乎早就知道會發生貪污弊案,去年的春聯就是一個預警。


2008年獲獎。 洪醒夫小說獎 中國時報  2008.11.09  

「文字是用來紀錄歷史!」台中縣第十屆中縣文學獎頒獎典禮,八日下午假台中縣立文化中心大廳舉行,台中縣長黃仲生肯定中縣文學獎是文學創作及推廣的重要媒介外,縣府將繼續提供文學舞台,讓熱愛文學與寫作的民眾有揮灑的空間,一起為台灣寫歷史。  

中縣今年文學獎短篇小說類首獎、洪醒夫小說獎,得主是退休的生物教師汪建,他是本屆得獎者中最年長者;去年以《父親來看我》榮獲散文類入選時曾說,近年來他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中縣文學獎 退休師寫童年往事  

汪建今年以《那年冬天》一舉拿下本屆短篇小說類首獎、洪醒夫小說獎,獲得最高獎金八萬元;《那年冬天》是汪建自己童年往事,發生在六○年代台灣眷村的故事。

汪建說,年輕時很想成為作家,步入中年意外獲得洪醒夫小說獎的榮譽。


評審(作家宋澤萊)的話: 這一篇寫眷村寫得蠻成功,是各篇中文字最流暢的,而且佈局很好,清晰明白,人物也生動,可讀性高。

評審(成大教授游勝冠)的話:除此之外,他慢慢帶出情節衝突的表現很成功。在描寫眷村生活的主要情節中,又有副線索,例如其中藉著爸爸寫春聯,內容有「儉以養廉」,帶出眷村中的問題,最後再爆開,將主要情節和無形線索綰和,寫得很成功。

總之,此文將眷村人情世故的複雜,透過敘述者的童眼,不露痕跡,卻又十分世故的鋪展開來。童眼所見的場景看似瑣碎,但若以「貪污事件」為主軸,則每個看似分離的段落,又成為不可少的橋段,發揮作者早有所安排的作用。

小說語言極為生活化,看似平淡無奇的敘述與對話,卻往往語帶玄機,與小說的人物形塑及情節的鋪展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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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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