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李冠河

時值一九八○年的台灣。 

鍾家姊妹在永和一帶頗受鄰里敬重，因為她們都是國立大學的學生。當時大學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她們又考上前段大學，她們父母從此覺得走路有風。大學畢業後，工作了一段時間，最後都步入婚姻。 

秀雲先出嫁，她大學畢業後，四處投履歷應徵工作，終於有一家公司要錄用她當會計，公司在桃園，永和至桃園通勤太遠，所幸公司有單身宿舍，她就住了下來。起初很不習慣，因為公司地處偏僻，生活機能差，要買菜回來自己烹煮，有的時候碰到公司旺季，加班要加到很晚，自己一個人就在宿舍吃泡麵。 

公司裡的小陳，風趣幽默，也常愛說些黃色笑話，惹得男同事哈哈大笑，女同事們聽了多半臉紅，然後不作聲。 

出納李小姐常跟秀雲說：「這小陳是個鬼靈精，他洽談生意一流，很得老闆器重，偏有些色瞇瞇的，愛說黃色笑話，又愛吃女生豆腐。妳沒來時，前一個會計就被他嚇跑了。」秀雲好奇的問：「發生了什麼事？」李小姐說：「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他還死皮賴臉的跟人家求婚。」秀雲說：「這也太離譜了。」李小姐說：「妳小心喔，他現在目標是妳。」秀雲說：「我才不怕呢，我這麼兇，他不敢對我怎樣。」 

一日在茶水間，秀雲正在泡咖啡，才裝滿熱水，小陳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撞了她手肘下，熱咖啡溢了出來，秀雲手被燙到了，尖叫一聲。小陳立刻說對不起，並拿出紙巾幫她擦。秀雲不禁惱怒：「你是故意的還是走路不長眼？」小陳說：「實在對不起，絕不是故意，妳不要誤會，是剛剛一時恍了神。」秀雲說：「這種把妹老招，本姑娘見多了，我才不吃這套！」小陳摸摸鼻子走了。其他同事早已笑作一團，李小姐豎起大拇指說：「鍾秀雲，真有妳的！」 

那次以後，小陳原本玩世不恭的態度不見了，常常有意無意替鍾秀雲泡咖啡，或送上一束玫瑰放在她桌上。秀雲暗地裡好笑，咖啡她大方喝了，玫瑰也放入花瓶公開展示，至於卡片寫些什麼，她看都沒看，就丟在垃圾桶裡。 

有一天小陳沒來上班，經理叫人事打電話去問，才知他受了風寒發高燒，病懨懨的躺在宿舍床上。後來聽說昨晚他在戲院門口等秀雲等到天亮才離開，接著就病倒了。 

秀雲知道後，才知應該是玫瑰花束上的卡片，寫上約她看電影不見不散的文字。沒想到人家真的等她等到天亮，想想怪過意不去的，就抽空去看小陳。 

「妳來啦，妳終於來了。」小陳興奮地說。 
「陳至旭，看起來你還好嘛。不是裝……」 
「妳別亂說，我可是真心的。」 
「誰知道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其實我第一眼看到妳，就喜歡上妳了。」 
「少來。前一位會計小姐的台詞又拿出來用。」 
「妳別聽李小姐胡說。秀雲，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有什麼事就直說，別婆婆媽媽的。」 
「是。我們以後可以做朋友嗎？」 
「那就先做普通朋友吧。」 
「好吧！」至旭有些無奈地說。 
「你哪個學校畢業的。」 
「台大。我念物理系。」 
「怎麼來公司做業務，差距太大了吧。」 
「我天生好動，喜歡人群。念物理是家長的意思。你叫我一個人待在實驗室，我會瘋掉。」 
「秀雲，妳呢？」 
「政大會計。現在也算是學以致用。不過我打算考個會計師，開個事務所自己當老闆，以後就不必看老闆臉色。」 
「那還是要看客戶臉色。」 
「對欸，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層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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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探病，鍾秀雲對陳至旭的觀感逐漸變了，她覺得至旭雖喜歡捉弄人，但做起事來，可是拚命三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至旭幾番吐露內心話讓秀雲知道，也逐漸打開秀雲的心房。跟著，他們很自然的拍拖起來。公司裡人人看傻了眼，尤其是李小姐。 

「秀雲，這人花的很，妳別被他騙了。」 
「喔，妳這樣覺得嗎，我覺得他還好欸。」 
「哇，完了。看來你們兩個是不打不相識，妳被愛情沖昏頭了。」 

公司裡上上下下議論著，不過秀雲她自有看法，她覺得至旭在商界能闖出一片天來。 

秀雲眼光果然沒錯，婚後不久，至旭跟父母、親友籌了一筆錢，開了間貿易公司，兼營代理國外菸酒進口生意。至旭在商場上長袖善舞，結交朋友，憑其豐富的人脈，事業一直很順利。加上秀雲善於理財投資，過去金融海嘯時期，倒了好多廠商，至旭仍能挺過來。 

這期間，秀雲也慫恿母親入股，月娥投資十萬，每年都拿到不少紅利，也對這女婿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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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珠大學念的是中文系，當時一般念中文的，都會去國中教書。秀珠對教書不感興趣，但中文系畢業要找個穩定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有幾個也不愛教書的同學，都在準備國家考試，考取了就是公務員，工作穩定，雖然薪水不高，但有一份安定的生活也是很吸引人的。 

第一年，她到書店挑選了好多考試用書回來猛Ｋ，高考、普考全都報名，考試時有些科目寫得很順，有些科目四題申論題有三題從沒見過，她知道錄取希望渺茫。放榜時，果然全都落榜。收到成績單時，她氣得直跺腳。普考只差三分。 

同學說她真厲害，準備不到一年，又沒去補習，能有這種成績很不錯了。她聽到一些小道消息，公職補習班請來上課的老師，都有管道可知每年考試院的命題委員是誰，然後在補習班特別加強該教授的著作，十有八九都能命中考題，而且考生寫的答案和該教授的觀點一致，獲取高分不難。 

再者，補習班老師會幫考生蒐集新聞時事，常常一個考科，總會有一題是考當年最新發生的新聞，命題者會請考生就時事問題加以評論，評論時還得用到學理基礎，這些都是書局的考試用書所沒有的。但是補習費很貴，秀珠決定早晨去送報賺補習費，中午小睡一小時來補早上早起的眠，晚上她就很有精神去補習班聽課。 

她為求趕快上榜，決定放棄高考，專攻普考。這也是補習班櫃臺小姐給她的建議。因為高考的應試科目實在太多，準備起來會分散普考一些科目的火力，到時又會兩邊落空。而且兩種考試一起補，補習費貴了將近三分之一。 

由於秀珠決策正確，加上她體力好，肯吃苦，又有耐性，第二年專攻普考時，補習班的教材幾乎能倒背如流，她是真正有備而來的考生。考試時，她愈寫愈順，考到第二天最後一科時，她知道今年應該沒問題才對。放榜時，果然高中，一般行政類科共錄取二十一名，她是第三名。當年應試該類科的考生近千名，她能有此佳績，實屬不易。補習班還用她的名字大作廣告，就像古代科舉應試一樣，宣傳單上大大印著這幾個紅字－－高明補習班，一般行政類科探花：鍾秀珠。 

由於名次在前面，分發工作時，有優先選擇工作地點的權利，當時永和區公所正有一名職缺，秀珠毫不遲疑就填上第一志願，還好前兩名一個選台北市，一個選台中，她很順利的得到離家近的一個鐵飯碗，高興的夢裡都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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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珠每天過著朝八晚五的公務員生活，按月都把薪水交給母親月娥。只留一小部分自己零花。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四年過去了，秀珠已經二十八歲了。從沒交過男友的她，有時午夜夢回也會想到未來她的白馬王子不知是何模樣？想著想著，一個輪廓出現了，個子瘦瘦高高，戴著金絲邊眼鏡，長相斯文，話不多，但很有磁性－－啊，那不就是人事室助理李文雄！原來她不知不覺得已暗戀上他。 

有天月娥到市場買菜，一個賣豬肉的婦人問起月娥，聽說她有個女兒在區公所上班，不知結婚了沒有？月娥說沒有。 

「幾歲啦？」 
「二十八。」 
「哪阿ㄋㄟ愛緊嘎嫁嫁咧，無擱過兩年，就變成老姑婆囉。」（2之1）※

  圖／李冠河

月娥說還未找到適合對象，賣豬肉老婦說：「阮厝邊一個三十多歲羅漢腳仔，正找無對象，體格不錯，人也緣投緣投，聽咧講在台電服務，也是公務人員，我看配恁查某囝ㄟ過。」 

「無來相一個親嘛好。」 

賣豬肉老婦見有媒人錢可賺，就安排週末在市場附近一家餐廳相親。月娥跟秀珠說妳也老大不小了，多見見世面，去看看也好，女人一過了三十，找對象就難了。秀珠還猶豫著，秀雲說：「別怕，我和至旭一起陪妳去，妳姊夫看人很準的。」 

秀珠心裡已有心儀的對象，但對方哪裡知道，也許只是她一頭熱而已，於是就勉強同意了。 

「這是蔡先生，阿這位是鍾小姐。邊阿是伊姊姊和姊夫。」媒人介紹著。 

「伯母您好，鍾小姐好。」蔡先生恭謹的問候月娥和秀珠，並點頭向秀雲和至旭致意。秀珠看到前面這位高大魁梧、膚色黝黑的漢子，心裡已打了退堂鼓。 

「阿恁父母哪ㄟ沒來？」月娥問蔡先生。 

「伊父母攏過身去了。」媒人搶著回答。「阿ㄋㄟ尚單純。」媒人的意思是將來免伺候公婆。 
「蔡先生在台電那一部門服務？」至旭發問。 
「我是做輸變電建設工程的。台電福利很好，林林總總加起來，年薪有六十萬。」 
「不知鍾小姐在區公所哪個單位服務？」 
「秘書室。」秀珠回答得有氣無力。 

回來後，月娥跟鍾鐵民說：「我看起來，人是古意古意，父母攏過身，薪水也高，家庭單純。」 

第二天一早，蔡先生就來摁門鈴，秀珠一聽立刻躲進房裡，將門鎖上。 
「秀珠，有客人來，出來見個面。」鍾鐵民敲秀珠的房門。 

秀珠躲在房裡不吭一聲。鍾鐵民只得隨意跟蔡先生閒聊。隔了一刻鐘，秀珠還是毫無動靜，蔡先生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事後秀雲也分析，這位蔡先生可以考慮。秀雲這才透露，嫁給至旭雖好，可是要應付他們一大家子，也是麻煩。 

「什麼一大家子？」 
「至旭的爸媽之外，還有他一個未出嫁的姊姊，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這不是一大家子。」秀雲說話時，露出無奈的表情。 

「雖然過於複雜的家庭不好，可是總不能跟一個其他條件都好，但是我看不上眼的人結婚吧！」 
「難道妳已經有意中人？」 
「喔，沒有。」 

秀珠雖然平時跟秀雲無話不談，可是這種暗戀男生的事，她還是無法啟齒。 
「那大概就是妳的緣分未到。」 

沒想到隔週，人事主任竟到她辦公室來。本來跟秘書室的幾個人閒聊著，待人員進進出出僅剩他們兩人的空檔，人事主任突然問秀珠：「鍾小姐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吧？」 

秀珠知道一定又是要來作媒的，還是把他推了吧。 
「我有男朋友了。」 
「啊，真可惜。本來我想搓合妳和我的助理李先生的。」 
「你是說李文雄？」 
「是啊。我看你們倆挺登對的，有夫妻臉。既然妳已有對象，那就算了。」 
「是李先生託你來說的嗎？」 
「那倒沒有。是我覺得他人不錯，很可靠，都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女友也無。」 
「怎麼，鍾小姐好像對他有興趣？」 
「沒有的事。我都有男友了。」 
人事主任離開之後，秀珠直跺腳，好好一個機會就這樣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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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女追男隔層紗，我為什麼不主動一點？ 

第二天她就故意打電話到人事室李文雄的分機。 
「人事室您好。」秀珠聽到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她鼓起了勇氣說： 
「李先生嗎？我是秘書室的鍾秀珠。」 
「喔！鍾小姐妳好。」 
「我這兒有兩張電影票，是我同學臨時不要的，有興趣一起去看電影嗎？」 
「啊？……喔！好－－好呀，是什麼時候的票？」 
「今晚七點，國賓。」 

於是很自然的，他們就拍拖了。起初秀珠不想讓公所的人知道，誰知有次去陽明山，竟碰上人事主任帶孩子老婆一家人也來賞花。 

「啊，真巧，竟在這兒遇到你們。文雄，你很不夠意思喔，追到了鍾小姐也沒跟長官報告。」 

「這……那……」文雄猛搔頭，不知說什麼好。 
「好了，別糗你部屬了，年輕人自由戀愛很好呀，你們去玩吧，不打擾你們了。」人事主任太太說。 

秀珠往另一個方向走，羞紅了臉，背後還聽到人事主任哈哈大笑的聲音。這笑聲，秀珠聽了有些害怕，不知週一上班後主任會對文雄說她「已有男友」這件純屬子虛烏有之事否？她性子急，就先跟文雄把整個事實經過說出來。文雄也說當初第一眼見著她，就被她的外貌吸引住了。「那你當時怎沒表示，我知道，一定是太內向，不敢主動對不對？」 

文雄又不斷的搔頭。他每次害羞、不知怎麼表達時，就會出現這個動作。不過在她看來，還蠻可愛的。 

「你家住哪裡？」 
「三重。」 
「那好遠喔。我每天看你騎車上班，要騎多久？」 
「有時中興橋塞車，都要騎一個小時。」 
「你家裡還有哪些人？」 
「母親一個人。父親三年前過世了，姊姊已出嫁，弟弟在中部工作。」 
「那我以後也住三重？」 
「其實三重的房子也是租的。我們家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說著文雄自卑地低下頭去。 
「既是租的房子，那就租在永和，這樣上班不是更方便？」 
「我家在二重國小那邊，房租比永和便宜很多。」 
「以後我們結婚，你母親就跟我們一起過來，房子就租到我們公所附近，這樣好嗎？」 
「好是好，房租卻貴了好幾千。」 
「傻瓜，還有我一份薪水。……再過幾年存夠了錢，我們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房子了。」 

文雄看著眼前嬌小可愛的女子，他知道這輩子她跟定他了。她的內心無比堅強，她都幫我們未來規劃好了。我李文雄今生能娶到她，一定是上輩子修來的福。 

拍拖了半年，秀珠帶文雄見她父母。坐沒十分鐘，文雄很不自在，秀珠就帶他一起出來。鍾鐵民說：「人斯文有禮，就是內向了點。」月娥說：「原來秀珠已經有意中人，莫怪彼一日相親，人家找上門來，伊卻躲到房間不出來。」鍾鐵民說：「這個也不錯，看起來忠厚老實，長得也俊。」月娥說：「對啊，而且平平都是公務人員，擱同一間公所服務，以後上下班可以一起。」鍾氏夫婦放下了心中一個大石。（2之2）※

2015-01-27.28.更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