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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阿祥
2016/11/26 08:31:38瀏覽218|回應0|推薦8

 

 

圖/舒芳

 

記得在我小學二年級時,就注意到阿祥這個人了。他跟其他同學氣質不同,功課很好,看起來很懂事早熟,不像一般同學幼稚。

 

一日下課時間,我看到他左臂上別了一圈粗麻布,我很好奇問他,為什麼要別這個?他一張清秀的臉龐,鑲著兩顆又圓又大的黑眼瞳,眼睛眨巴眨巴,蹙著眉不說話。旁邊一位同學說他家死人啦,他聽了甚麼也沒說,有些無奈地走開了。

 

隔了兩天,下課時間,他依然擠在同學堆中,有說有笑一起玩耍。同學後來查證,是他媽媽死了,好像是肝病。當時我驚呆了,因為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這麼悲慘的遭遇。假如這事發生在我們家,我一定會悲傷的不來學校上課了。

 

小學三年級以後,大家都好像長大了,都知道阿祥成績最好,他就是好學生的榜樣。後來班上分黨派,外省掛和本省掛。可是我都分不清他是那一掛?因為他國台語都很溜,他不管跟哪個黨哪個派都有得聊。

 

有次他父親到我們村子來聊天,說國語,但有濃濃的福州腔。一邊說話,一邊雙手不停地織著毛衣。母親說他父親人很老實,就是有些娘娘腔。不過我覺得他父親很熱心,知道我們想買腳踏車,但不知那一種好?他特地帶我們去一家比較便宜又可靠的店裡選購。

 

一次,我們幾個同學到他家後面玩棒球,因為那兒有個網球場,是電力公司的。玩累了,看到球場邊有芭樂樹,果實很小還沒成熟,大夥無聊,任意採摘,深綠色像石頭一樣硬的芭樂,放到口中一咬,苦澀異常,就隨意丟棄。這當兒,一個中年歐巴桑從球場那頭氣沖沖趕來,還在遠處,就看見她手指著我們破口大罵,嗓門奇大。阿祥知道她是管理球場的,叫我們快跑,我緊張得要命,卻聽到阿祥邊跑邊回嘴:「怎樣?球場又不是妳的。」歐巴桑說:「你們這些猴死囝仔……。」阿祥用台語回嗆:「球場若是妳的,妳不會把內褲脫下來圍,圍得滿的,都是妳的。」事後我說給母親聽。母親說阿祥怎這般厲害,哪兒學來如此道地又狠毒的台語來罵人?我也覺得奇怪,阿祥在學校都是彬彬有禮的。

 

有次他到我們家玩,不知何故,弟弟一直跟他作對。他發現苗頭不對,也不生氣。離開前,跟我說聲:「失陪了。」我驚訝他居然會用這文謅謅的詞兒。回想剛跟他聊天時,他說了句:「這年頭,有錢王八當老爺。」這話也令我吃驚。平時也沒看他在念書,但每次就是第一名。有幾個成績差的同學會買東西請他吃,他都來者不拒,他跟誰都相處不錯,包括女生,班花和他郎才女貌,是大家公認的一對。

 

四年級時,有次老師說:目前已不需父母幫你洗澡的請舉手?大約一半的同學都舉手了,當然也包括阿祥。老師說這麼大了,應該自己來。阿祥和我都跟那些沒舉手的同學說羞羞臉,他們很不好意思。可是六年級一天晚上,阿祥約我一起去老師家補習,我提早到他家,在院子裡,從木板牆縫裡窺見他父親正幫他洗澡呢。

 

前幾名的同學,老師會派任務,午休時間當糾察。拿著紅黑兩種牌子,巡視全校。只要是這班秩序好,就要進到教室,把紅色牌子掛在壁上。吵鬧的,就換黑牌。我過於盡責,常把已掛上紅牌子的班級,發現他們中途又鬧起來,立刻換上黑牌,卻惹得該班公憤,對著走廊的我大肆咆哮,搞得我壓力很大。阿祥挺會觀風向,叫我別這麼認真。我才發覺這時應該學著他睜一眼閉一眼,日子會好過得多,而老師其實也不重視這一塊。

 

就在國小畢業典禮前一天,美術老師把我和阿祥叫到辦公室,給我們一張超大的圖畫紙,且慎重其事地說,叫我們參加一項美術比賽。二十天後把水彩畫畫好,帶到學校,她會在學校辦公室等我們,臨別時老師再三叮囑,切不可忘了,我猛點頭,心裡說:我一定不會忘的。

 

回家後仔細構思,畫了一張我在山谷放風箏的想像圖。眼看七月二十日近了,我跟阿祥提起這事,他竟說:「別傻了,我們都畢業了,不用理她。」這話令我大吃一驚。我很想把作品帶去學校,但沒阿祥作伴,又覺得自己也畫得不夠好,內心好掙扎,最後還是沒把作品帶去。然而午夜夢迴,總想起老師這麼器重我們,卻發現我們黃牛,內心就有很深的罪惡感。

 

初中聯考放榜,阿祥很順利考上第一志願,我卻是第四志願,從此各奔前程。初中三年,我迷上小說和電影,荒廢學業,高中聯考放榜,省中差了一分,竟淪落到私校去了。那時在街口又碰到阿祥,他還是穩穩地錄取第一志願明星高中,對我考出這種成績也大感意外。他突然說,你應該再去報考師專或公立五專。後來我多方打聽才知報名時間已過。我很氣憤,何以初中導師沒告訴我們這些訊息,只一味叫我們報考普通高中聯招?其實,阿祥也不必知道這些訊息的,可是他卻好像甚麼都知道似的。所以這只怪我不夠聰明。入了私中,痛定思痛,我要努力課業,好好考大學,為自己前途著想,不可再任意嬉玩。(21)※

 

圖/舒芳

 

高一,某天傍晚,在街上又遇見阿祥。他問我讀得如何?突然話鋒一轉,說:「你們英文課有上補充教材嗎?」我說有啊,書名叫做〈美國話〉的。他說只有一本嗎?還問我哪家出版社的?我答不出來,他說第一課的課文第一句是否是:If you want something done well , you should do it yourself.我說是呀。內心又是一陣驚訝!我暗自嘀咕:這課我們才上,老師逼我們要把課文背下來。沒想到阿祥隨意在馬路上,就很流暢地說出來,而且他們的補充教材,應該有好幾本。看來我要趕上他,可不是一件易事。

 

盼呀盼,大學聯考終於放榜了,終因初中底子太差,我落榜了。當時大學錄取率僅有四分之一,阿祥考取二流的公立大學,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洩氣的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傷感。隔年我再接再厲,竟錄取師大,阿祥甚感訝異,畢竟我的學校排名在他前面。我說,錄取標準下降五十分,據說是英數兩科難度過高,也有一說:我們是初中最後一屆,經過聯考篩選進來,程度佳,而下一屆是國中第一屆,免試入學,因此素質下降。阿祥很後悔沒重考翻身,不過菁英份子終會出頭,四年後,阿祥考取頂尖大學電機研究所。

 

那年,小學畢業十年了。在街上碰到阿祥,他已長得高大帥氣,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了。他說大家都想開個同學會,問我去不去?我一陣猶豫,他立刻遊說:「去啦,見見老同學嘛!」我說:「有哪些人參加?」他提了幾個,包括阿昌、阿森。我聽了直搖頭。他繼續說:「就快進入社會,好歹三教九流的人都該見識見識,以後在工作上才不吃虧。」我一向說不過他,而他在我的小學同學裡,算是跟我很能聊的,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勉強答應了。

 

還好地點就在市府路的四川飯店,離我家不遠,走路十來分鐘。如果地點遠了,我又不會騎機車,那才叫人發愁呢!

 

說好會有兩桌人的,卻只來了一桌。我有些後悔,因為不該來的怎麼都來了?除了阿昌、阿森,還包括我們的級任老師。我剛好坐在阿昌和阿森之間,老師坐我對面。阿祥忙著招呼老師,阿森突然轉過來跟我說話:

 

「你看,我有變嗎?」

 

還是十年前那個調調,一雙眼睛好像要吃人,眼神邪門、邪門。只是現在頭髮更濃密又有兩撇八字鬍,更像個江湖混混。

 

「變得更成熟了。」我虛應著。

 

「人家也這麼說。阿你怎麼都沒變?……來,乾一杯!」

 

「你乾杯,我隨意。」

 

「你阿ㄋㄟ就沒意思啦?」

 

眼看著他要灌酒,阿祥趕緊解圍。他叫大家注意聽著,他要向老師逐一介紹每個同學的近況。除了我和阿祥還在念書,其他的人早就就業了。

 

「你還在念大學?講起來,阮不能跟你們比,阮是欠栽培啦!對吧?」阿森的臉紅通通的,似有一股怨氣。但他似乎也發覺話說的酸了,立刻轉移話題:

 

「阿昌也欠栽培,但是現在可發了,對吧?」

 

原來阿昌父親給他一筆錢,去做醫療器材生意,像是塑膠針頭、針管之類。由於競爭對手少,他年收入七位數字,已經結婚生子。難怪看起來一臉春風得意。

 

「老師,你還記得我考試沒及格,甩我巴掌吧?」阿森突然箭頭指向老師。老師原來笑咪咪的,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變。

 

「哈,無啦,講笑的啦!老師也很辛苦教我們,是阮自己未曉讀冊。」

 

老師僵著的臉,勉強又擠出一絲微笑。我對這氣氛,總覺得不舒服。好不容易熬到九點,心想解除警報了吧?豈料阿昌建議換地方續攤,他請客。阿祥見我面有難色,就不再勉強我。他們竟然原班人馬殺到市中心去了。

 

阿祥住我家對面,是電力公司宿舍。三天後,又在路上碰到他。大概暑假期間我們都閑得很,當時別說沒有電腦、手機,就連電視也得在人家窗口下偷窺。那天的同學會,我抱怨阿森那副樣子令人不敢恭維。他卻毫不在乎,說應該多結交不同類型的朋友,建立人脈很重要。不過他又說,反正你念師大,以後就在學校上班,很單純的,蠻適合你的個性。我覺得他很會識人,也蠻會分析的。

 

他碩士班畢業後,很快進入科技大廠任職。起薪是我的四倍。隔兩年,我收到他的喜帖,新娘不是班花,氣質清新脫俗。若說班花是玫瑰,新娘就是百合。他們婚後幸福美滿,三年育有兩子。此時公司也進軍大陸,並祭出重賞。凡到大陸任職,雙份薪水:即台灣一份、大陸也一份。這麼一來,阿祥的薪資,就是我的八倍。我說大嫂和孩子就留在台灣嗎?他說,只能這樣。我祝福他一路順風!

 

一別十五年,彼此各忙各的,均無對方消息。然後那年暑假,我又在街口遇見他了。他約我去附近麥當勞坐坐,原來他兩年前就辭掉大陸工作回台了。他父親病了,他回來看他,不意竟遇見了我。我屈指一算,說:「你孩子念高中了吧?」

 

他說,大概吧,好久沒見著他們了!然後他萎頓地低下了頭。我又大吃一驚。

 

原來去大陸後的第二年,阿祥就有了小三。他極盡一切隱瞞他太太,但終究紙包不住火,離了婚。前年他實在受不了小三的予取予求,也離了婚。我說:「你跟小三有孩子嗎?」他搖搖頭。我一時無言,隔了半晌,只聽他幽幽地說:「唉,人需要的其實不多,但是想要得太多!」我突然想起他國小時說「這年頭,有錢王八當老爺」這話來,如今歷盡滄桑,他似乎悟出一些甚麼!他說打算先把他父親安頓好,就趁著公司休假,到北部一間寺廟打禪七。我突然覺得,聰明人,當利字當頭或色字當頭時,好像也不聰明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是人生的真實寫照。然則過度熱中名利,沒有更高的精神標竿作為指引,極易在名利的漩渦中載浮載沉,徬徨無依。阿祥似乎就是這種寫照。(22)※

 

2016-11-25~26.更生日報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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