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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課
2017/02/04 09:24:59瀏覽299|回應0|推薦10

 

  圖/里歐

他坐在辦公室裡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也不知待了多久,內心忐忑不安,手黏乎乎地出著汗,下午第一節課怎麼這麼長?室外整排豔紫荊怒放著,地上灑落一地花瓣,一片紅豔豔地,充滿著喜氣,可是他無心觀賞。 
在辦公室左邊的同事,正聚精會神地批改週記,右側的同事趴著午睡,桌上墊塊毛巾,從她側睡的臉龐上有口角的涎液牽著一條絲似地流淌在毛巾上,彷彿她事先知道熟睡必流口水,一條毛巾提早伺候著。 
他實在想不透,同事何以能如此安穩地熟睡?他不安地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踱著方步。都是三年八班害了他,從這學期接這班一週四節的數學,他似乎就被魔鬼纏了身。只要是這班的課,還沒去上就開始慌了,尤其是週三下午第二節,因為前一節是體育,瘋了一節課,他們似乎更有精力吵鬧。他體型瘦高,掛著副金絲邊眼鏡,雖然一派斯文,但眼神裡透著焦慮,使他原本的帥氣減低了幾分。才一會兒功夫他又有了尿意,不得不再往廁所跑,拉出來卻只一小泡,他懷疑最近是否膀胱無力?其實焦慮也會頻尿。 
上課鐘聲響了,整座校園仍不斷傳來哇啦哇啦地叫囂聲、追逐聲,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讓他有窒息的感覺。他將和上週一樣,再去這個班授一節剛上完體育後接下來的數學課,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他忽然間打了一個哆嗦,又是一陣尿意急得憋不住,他再往廁所奔去,小便池旁三個比他個頭還高的學生,正一邊嘻哈說著髒話、一邊撒尿。這批猴死囝仔,下課十分鐘一定要玩個夠本,用來上廁所,也太奢侈了,當然要盡可能的佔用上課時間。他嫌惡地避開了他們,往裡處一個陰暗的角落解決,雙腿一陣顫抖,撒下一泡尿來。突然一聲鞭炮響,一間大便池裡一聲咒罵:「幹你娘!」只見一個男生氣洶洶地提著褲子衝出來,隔間廁所傳出嗓門粗嘎的狂笑聲,一頭橘色頭髮的男生匡啷開門,然後一溜煙不見,被他捉弄者,提著褲子對著橘髮男生繼續飆著髒話。接著,一陣菸臭味逐漸擴散開來。 
他哆哆嗦嗦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回到了辦公室。有些同事已攜著課本和教鞭往各自的課室去了。還有些神情愉快地扯開嗓門,不知聊些什麼?他們好像去參加一個宴會,一路上有說有笑,他懷疑他們是不是瘋了?教書豈可如此優雅?他無奈地看了腕表,已經上課五分鐘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向令他恐懼之處瑟縮地行去。設若去得晚了,學藝股長在教室日誌上記個遲到,難免會影響他的年終考績。 
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教室。他硬著頭皮進入時,一股汗臭味撲鼻而來。課室的東南角和西北角各自擁有一群學生哇啦哇啦瘋笑著。似乎還可聽到「厚係啦、厚係啦」地叫囂聲。除了這兩群精力充沛的學生之外,還有少數萎靡不振的學生,他們或趴或臥,再不就是戴著耳機口裡嚼著口香糖,小手在桌面輕打著拍子。 
他清了清喉嚨喊:「上……上課了,大家……坐好!」他的聲音細如蚊子的嗡嗡聲,淹沒在嘈雜的打鬧聲中。他不得不鼓起勇氣揚起教鞭往講桌上氣咻咻地拍打。那兩群學生有幾個回頭望了望,好像當他是路人甲。那個橘髮的傢伙正狠狠地用腳踹著地上的同學,一邊回頭嘻皮笑臉的對他說:「再等一下就好!」 
說時遲那時快,地板上被踹的傢伙突然一個鷂子翻身,一躍而起,一拳很結實地打在橘髮傢伙的鼻梁,隨後鼻孔冒出血來。「幹,下課你給我小心。」「來啊,沒在怕啦,下課好膽麥走!」橘髮惡狠狠地回瞪對方一眼。 
「統統……統統回座位,上……上課。」場面難以鎮壓,他惶恐而結巴地說著。原本安靜漠然地坐在後排的班長也大聲吆喝著:「上課了啦,都回自己座位。……阿基,麥閣鬧啦!」橘髮阿基看在班長的面子上,暫時回座,可是嘴裡還不斷飆著髒話,三字經、五字經、七字經……,就像當成一首歌在唱。 
這群烏合之眾踩手踩腳挨挨蹭蹭,總算歸隊落座。原本的喧囂煩躁聲,轉為窸窸窣窣的私語。「兩邊的同學把窗戶打開。」他知道前一節體育,門窗關著教室上了鎖。但下課回來,早該開窗了,八成他們又是衝回教室只開了門就又扭打成一團。學生們的額上還滴著汗珠,三月春寒料峭,有的逕自拿起課本當扇子,搧得叭答叭答響。靠邊的學生,轉開牆壁上的吊扇開關,涼風呼呼颳著,還在夢周公的學生打了一個寒顫,醒過來大吼:「關起來啦!」一回頭才看到他站在講台上。顯然這個學生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已睡了一個好覺,根本不知道現在已經是第六節上課了,甚至可能連白天黑夜也分不清。 
「哈哈……」搧涼的學生一陣轟笑: 
「老師,他上課大吼大叫,處罰他。」 
「罰他伏地挺身一百下。」 
「交互蹲跳五十下。」 
「操場跑二十圈。」 
「自己掌嘴啦!」 
大家七嘴八舌準備看好戲。他很無奈地說:「全都閉嘴。以後上課鐘一響,都回座位坐好,拿出課本,安靜等老師來,沒做到的風紀股長把名字記下來。」 
「風紀股長自己就在講話。」 
「沒用啦,你只扣他們平時分數,他們沒在怕啦!」 
「你白癡喔,不扣分數不然你要怎樣,現在沒有體罰的啦!」 
他們道出了他目前教課的窘境,他的確不能拿他們怎樣,這群多嘴公,何必說得這麼白?他實在懶得理他們,也無從理起。 
泡麵的肉燥香味撲鼻而來,瀰漫整間教室。他皺了皺眉:「誰在吃泡麵?」 
「人家又沒講話。」 
「人家大學生啃雞腿都嘛沒關係。」 
又是兩個叛逆少年向他頂嘴,理直氣壯、毫無懼色,倒像是他這個老師說錯話了。他一邊感嘆著媒體無遠弗屆的力量,一邊尋肉燥的香味望去,正是那胖子在大快朵頤。中餐才吃完一個多小時,肚子就餓了,也太誇張。(41


  圖/里歐

被這群頑童折騰,半節課就這樣過去了,書還沒教。正要開講,前排下方的小白抽抽噎噎地悶嚎。仔細瞧去,眼眶泛紅,臉都哭花,低垂著頭,脖頸一片爪痕。 
「娘泡撒嬌啦。」下邊又有同學嘲諷。 
他一股氣衝上來,頭暈眼花,心怦怦跳。實在憋不住了:「誰幹的?」 
大夥低頭各做各的,彷彿他對著一堆石頭質問。是可忍,孰不可忍? 
分明剛才上課時兩堆人馬大戰,一堆是橘髮阿基為首,想必另一堆是小白遭辱。「厚係啦!」的殺伐聲,應該就是在痛宰小白。他從小常被欺負,曾誓言有朝一日為人師表,一定要為弱勢者討個公道。 
       
記得他國一時,白毛剛從北部轉來時,老師安排座位,白毛坐他後面。阿三他們平時對他的欺侮與漫罵,此時白毛都能適時出面替他討回公道,他很感謝白毛。 
一週後,白毛上課開始製造噪音,他無法專心聽課,他有點討厭白毛了。 
一個月後,白毛露出猙獰的面目,要他交出保護費,他變得懼怕白毛。 
一日,理化老師上課,白毛製造的噪音,大夥兒實在受不了,老師制止他,白毛非但不聽,還用污穢言詞頂撞,老師火了,打了白毛一巴掌。當天下午,白毛他老爸在老師辦公室也回敬老師一耳光。理化老師說,以後要把白毛「冰」起來。 
今天第三節,又是理化課。老師進教室上課,大家起立、敬禮,他身後的白毛、阿三那夥人,仍一逕坐在座位上,聽音樂、嚼口香糖、播弄撲克牌,渾不把老師放在眼裡,而理化老師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老師透過麥克風,僅對著前排一小撮愛聽課的同學授業、解惑。 
整節課鬧哄哄地,好不容易熬到下課,他因為尿急,就往男廁狂奔。廁所裡煙霧瀰漫,他氣喘吁吁地踏上小便池,尿液已迫不及待地滲出,繼而一瀉千里……全身肌肉一陣顫抖,頓覺舒暢極了!緊接著嗅到一股濃濁刺鼻的煙味。他朝廁所死角望去,白毛、阿三他們那一夥人正肆無忌憚地在幽暗的角落裡吞雲吐霧。 
「來一根如何?」白毛欺過身來。 
「我不會……。」他本能地後退一步,面露驚懼的神色。 
「別客氣,見者有份,來——」白毛不由分說,將吸了一半的煙屁股往他嘴裡塞,阿三又從後方抓住他的雙手,他死命掙扎……扭曲的臉孔漲得通紅,接著不斷地咳嗽、流淚,大夥們嘩啦啦瘋笑,直到上課鐘響才做鳥獸散。 
他在潮濕的地板上掙扎著,而後立起,突然想到:糟了,第四節體育。「管理的」上週就交代下來,上課鐘響就在球場做操,遲到一分鐘,蛙跳兩圈。於是他死命的向操場狂奔。 
球場上,全班都到齊,連白毛他們也戰戰兢兢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管理的」叫他過去,問他為什麼遲到,同時一隻具有「職業性」的鼻子在他臉頰旁嗅了嗅。 
「你抽菸了?」 
「我…………沒有…… 
「蛙跳兩圈,下了課到訓導處來。」 
他忍著冤枉和屈辱,跳完兩圈的青蛙跳,額頭、頸相、背脊、腋窩全是汗水,最後一跳還跌了個狗吃屎,額頭、鼻梁、嘴唇都沾滿了操場上的泥沙,眼眶泛紅,最後淚水不聽使喚地流出來,整張臉成了大花臉。 
下了課,他提心吊膽地走向「管理的」辦公室去。 
「說,為什麼抽菸?」「管理的」惡狠狠地瞪視他。 
「我沒有。真的沒有。」 
「管理的」拿出藤條:「最後再給你一個機會,說!」 
他不再說話。他寧可挨板子,總好過和盤托出的後果,那將是未來永無止境的凌遲和折磨,只要阿三和白毛還活著的每一天! 
         
過去這個陰影,他不希望再發生。他近乎咆哮:「有種就站出來,好漢做事好漢當!」 
×你娘!」 
空氣中惡狠狠的一句髒話似是賞了他一記耳光,又或似是吐了他滿臉唾沫星子,偏他又瞧不出發話地點。每週三他此刻必定動氣,原想今天就得過且過放他們一馬,偏又動了氣,索性豁了出去,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班長,你說。」他揚聲質問。 
班長脹紅了臉,囁嚅著:「不……不知道。」立刻低下頭,眼光瞄向左前方。那人前額瀏海挑染成白色,滿臉痤瘡,目露凶光,似是他國中的同學白毛。 
「阿強,剛剛罵三字經的是不是你?」 
「靠腰啊,我無啦!×你娘,今日有夠衰小。」 
「你看你,現在不是在說三字經?」 
「啊,好啦,青菜攏好啦!」 
他氣得胃抽搐,兩邊胳肢窩滴下斗大的汗珠,眼裡似要噴出火來。兩週前阿強拿著一副撲克牌,大剌剌地洗牌,刷刷的噪音,遍及整間教室,渾沒把他看在眼裡,他叫他把牌收起來,他不理,瞪了他一眼,繼續洗牌,分明在挑釁他。他衝過去要沒收他的牌,不料他把牌一收,啐他:「怎樣?學校又不是你開的!」他火了,下了課衝到訓導處要辦他。主任勸他稍安勿躁,阿強已經記滿三大過帶回家管教過兩次,背後又有民代撐腰,只要上課不太過份,叫他隱忍一下算了。如果變成中輟生,校長很難向上面交代。你不知道吧,現在上頭推行「把中輟生找回來」政策,我們處理不好,怎麼向校長交代。想到這兒,他只好再忍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以略帶責備的語氣向全班說: 
「你們每個禮拜都要惹我生氣,上課沒上課的樣子,學生對老師該有的禮貌到哪兒去了?來學校只懂欺負弱小,這對得起辛苦賺錢養你們的父母嗎?」(42

 

  圖/里歐

匡啷一聲,吃泡麵的胖子座椅突然支離破碎,跌個四腳朝天。 
「哈哈哈……」一半以上的學生狂笑不止。 
橘髮阿基突然舉手:「我幫他拿到總務處修理。」也沒經他的同意就抓著支離破碎的支架往外走。其他坐不住的,也假好心的藉機幫忙修椅子開溜,一眨眼功夫,就跑了七八位。 
「班長,都把他們叫回來。」班長正要起身,阿強也趁機離座:「我幫班長叫他們回來。」又走了兩位。他氣得跳腳。 
「他們都嘛去廁所抽——」小白說溜了嘴,然後緊急煞車。「你說他們去抽菸?」「我我沒說。」他太瞭解小白,一定是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污,偏又藏不住話,才常遭他們修理,這不就是他以前的翻版。 
「李老師,這三位在你的課跑去廁所抽菸,麻煩你處理一下。」約莫過了五分鐘,在走廊巡視的主任把阿基、阿強等人抓了回來。他叫他們在教室後面站著。主任看了一下上課情形,就離去了。也才踏出教室沒走多遠,阿基突然對著室外的主任大吼:「管三小?」阿強則對著主任比中指。主任裝作沒聽到,他也早習慣他們的以下犯上和一些肢體語言,但身為一個教師該說的還是要說: 
「抽菸有害健康,你們健康教育課早說過了,為什麼還抽?」 
一人低頭不語,阿基和阿強望著窗外,抖著腳,對他不屑一顧。 
「你們就站著好好反省一下。」 
阿基座位旁邊的同學,突然拿出手機對罰站的三人拍攝,阿基興奮的對拍照的同學豎起大拇指,隨後說: 
「老師,現在教育部規定不准體罰。」 
他憋著氣:「我沒有打你,沒有罵你,哪來的體罰?」 
「罰站也是體罰。」 
「你們抽菸就是違反校規,老師指出你的錯誤,我有什麼錯?」 
阿基下巴往上一抬,眼飄向窗外,雙腿繼續搖動,一副桀驁不馴。 
上回被學生用手機告了一狀,這回為五斗米不想再硬來,他想了一個台階下:「限三天內把悔過書寫好,都回座位坐好。」 
阿基得意洋洋,回座時順手摸了一把坐在他後面的同學。 
「老師他伸鹹豬手,對我性騷擾。」 
他拿阿基沒輒,只能瞪著他。「瞪你,總不能告我體罰了吧?」他心裡這麼想著。 
「哈,我開他玩笑而已,老師別生氣!」阿基嘻皮笑臉地回他。 
阿基這麼說,還真令他又好氣又好笑。 
這時胖子把修好的椅子帶回來了,後面也跟著一群剛剛趁機開溜的學生,有的額上粒粒汗珠子,有的頭髮濕漉漉的,回座位時,不忘在鄰近的同學身上胡抹一通,結果又怨聲四起。他若再追究下去,可能沒完沒了,課業進度非落後不可,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看看腕表,離下課僅剩十多分鐘,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這半節多的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他原本上課前就想好了,這節課無論學生怎麼胡鬧,他一概不管,他只要把麥克風開到最大,然後對著天花板、地板和黑板講課,把該上的課上完,好讓學藝股長在教室日誌上填寫好今天講到的頁數,這樣他對教務處就有交代了。他忽然很自責,他怎麼對小白被欺負一事又使他自己的情緒被學生給撩撥開來?他真不中用。 
「呃——」胖子打了一聲飽嗝,用肥胖的手撫摸自己的鮪魚肚。阿強帶著耳機搖頭晃腦諦聽著音樂,嘴裡嚼著口香糖叭嘰叭嘰地響,然後一邊吹著泡泡。阿基又離開座位去翻阿強的抽屜,摸了一副撲克牌出來,然後邀集四鄰玩大老二。 
初開學那幾堂課,他根本掌控不住學生,每次點名都有學生喊「有」,點完名全員到齊,但就是有兩三個空位,常常費了半節課才找出曠課學生的座號。 
他從三年級下學期才接這個班,所有成員都不認識,就這麼由學生作弄。學生個個高頭大馬,對他這個菜鳥不屑一顧,他站在講台上對這群剽悍的青少年心生畏懼。問其他科同事,課是怎麼上的?得到的回應都是第一堂課就得凶他們,一個同事每堂課都帶著長二十公分的小尺,整節課學生都乖乖的。他帶的教鞭比同事的小尺長一倍,學生就是不怕他。原來同事用尺抽學生,不是打手掌,都是抽手背的指骨,輕敲一下,任你再強悍,疼的眼淚都擠出來,也不留下傷痕。同事說這叫殺雞警猴。他拿著教鞭,卻打不下手,先是喊破喉嚨,無效,再是教鞭拍打講桌,還是無效。然後學生就吃定了他。 
後來他忍無可忍,果然來個殺雞儆猴,隨意找了一個坐後頭正在聒噪的大個兒開刀,叫過來霹靂啪啦手心三大板,大個兒紅著臉回去坐好,不意竟惹來眾人的忿忿不平。突然大夥敲打著桌椅吼聲連連,如同監獄囚犯鬧房一般,驚得他冷汗涔涔。原來他好死不死,體罰的大個兒是他們還挺尊敬的班長。他體會了什麼叫做強龍不壓地頭蛇。有學生用手機拍下了他體罰班長的情形,並一狀告到主任那兒,有憑有據,他躲都躲不掉。 
主任怪他行事魯莽,他也實在滿腹委屈。主任說那幾位教學前輩,都是從國一把他們帶上來的,老師和學生早已建立了一套潛規則,學生懂得老師的眼色,知道什麼時候不能太過份,所以表面上雖帶了戒尺,但幾乎整學期很少動用。不過有次經過那位經驗老道帶戒尺上課的同事辦公室,見他躺在一張破藤椅上,嘴唇發白,氣有些喘不過來,校護在為他量血壓,想將他送醫,他婉拒了,說休息一下就好。他知道這同事終究還是踢到頑劣學生的鐵板。 
最後主任對他說:「也難為你了,正好何老師寒假退休,你臨時接他的班,必然有一段磨合期。我再找時間跟三年八班精神講話,辛苦你了。」(43

  圖/里歐

自此以後,就和學生結下樑子。狂飆期的少年,只要不服你,任你好話說盡或壞事做絕,他們可是寧可賠上性命也不肯善罷干休的。他這個菜鳥特地請教有經驗的老鳥,他們一致認為還是得請這班長「個別談話」一番。表面上摸摸頭,實則是給班長賠罪。那天多有得罪,實在是老師有眼不識泰山,也實在全班鬧哄哄,不得不殺雞警猴,那天你目標明顯,就從你開刀,也算你倒楣,就給老師一個面子,把底下的弟兄都安撫了吧?班長世面也見得多了,知道他一時在氣頭上才動粗,如今特地賠罪,終於前嫌盡釋。 
後來他不再動武,再向他們導師借來全班照片,把每個人和名字都對上了,連座號也記住。點名時有人冒充,他馬上叫出冒充缺席學生的名字來,沒想到這招挺管用的。學生奇怪老師怎認得自己?知道不能再混水摸魚。有時學生鬧得實在不像話,他頂多說說他們,有時放大嗓門嚇唬嚇唬他們,久了他們也知道他其實不是真要為難他們,所以今天能維持這樣的上課局面,算是已很給他面子了。底下雖還是嘰嘰喳喳,其實他們也盡力地放低了音量。於是他趁此良機,抓著麥克風開講,即使是單向溝通,他們有聽沒有到,也趕緊得把今天的課程進度趕出來。 
他說到一元二次方程式,用十字交乘法分解因式,再解出X。原本對著天花板自說自話,不料下頭第一排的小白回應他,然後師生倆一搭一唱,吸引了其他玩樂同學的目光。 
「假認真!」 
「娘炮拍馬屁!」 
是玩牌圈子裡發出來的嫉妒聲。他就當沒聽見,繼續對著小白上課,然後出了一道題叫小白來黑板演算。 
「答對了,平時分數加五分!」 
「這麼簡單,我也會。」小白旁邊夢周公的學生酸溜溜地道。 
他也出了道題讓他演算,同樣給他加分獎勵。 
一些玩得沒意思的同學逐漸被他吸引過來,不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阿基那票人馬,逐漸被他瓦解。他乘勝追擊,出了一題無法用十字交乘法解題的題目誘引他們聯想。當大多數在思考而解不出時,他適時叫他們用配方法解題,大夥盯著他如何解題,阿基一人獨腳戲唱不下去,無聊地嚼著筆頭往窗外看。 
他發現機不可失,大談配方法的使用時機,一時說得興起,渾身冒汗,太熱了,他捲起了袖子,拉高分貝,口沫橫飛。他突然發現,班上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許多同學做著筆記,就連頑劣的阿基、阿強和胖子,也專注地聽他講課。他使出渾身解數,把因式分解和配方法的各種題型,一一臚列在黑板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突然發覺教書是一件好美妙的事,他看到國家的下一代充滿了希望,他在講台上無端地笑了起來……。阿強、阿基、胖子、小白、班長個個瞪大雙眼以無比驚詫的眼神望著他。望著這個上課始終皺著一字眉、繃著臉的男人,今天的臉容變了,仿如四川變臉,變得好神奇。他的情緒high了起來:「數學課是有些枯燥,所以老師今後會適時的穿插一些笑話來提振你們的精神。」他愈說愈興奮,說了一個又一個網路上的冷笑話,然後自己一個人吃吃地笑著,也不管底下的觀眾詫異和鄙視的眼神……。他突然生龍活虎起來,他拿出看家本領,將數學解題的眉眉角角,傾囊相授。他似乎忘記了,眼前是後段班的學生,跟他們說這些,對他們來說,無異是鴨子聽雷。 
忽然他眼神轉為空洞,表面上是看著台下的學生,實則他看到了他自己想像中的過去:「今天上課秩序比往常都好,尤其是阿三和白毛很認真,老師講的都聽進去了,我出的問題,你們都答對了,老師很欣慰。來來來,現在給大家一個愛的鼓勵。」他敞開雙手,奮力鼓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學生面面相覷,也沒跟著鼓掌,只想看眼前這個男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他竟說:「你們鼓掌顯得有氣無力,來,打起精神,再跟老師做一遍。」他提高嗓門:「拿出年輕人的朝氣,我喊一二三,大家盡情的給自己一個愛的鼓勵: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學生一臉驚愕,沒有人鼓掌,教室出奇的安靜。他興奮地說:「這次的掌聲果然鏗鏘有力、整齊畫一!」 
「我以前就跟其他老師說,只有教學不認真的老師,沒有教不會的學生,你們說是吧!很好,浪子回頭,今天真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我就獻唱一曲KTV熱門點播。唱什麼好呢?其實我都會唱……這樣好了,白毛、阿三你們來點!」 
「老師你咧講啥?害阮攏聽無!」阿基終於忍不住了 
「阮這班哪有白毛跟阿三?無你是咧起肖ㄏㄧㄡ?」阿強大剌剌地說。 
一個水球直撲他右邊臉頰,噗茲一聲打得他一陣暈眩,水球應聲爆開,半邊襯衫濕淋淋的,金邊眼鏡飛得老遠。他狼狽的彎腰低頭尋覓八百度的近視眼鏡,正當他遍尋不著時,小白已急匆匆地把眼鏡遞給他,他感激的看著小白,點了點頭,才發現校園鬧哄哄的,原來已經下課了,到底什麼時候下的課,他怎麼想不起來?匆匆回辦公室。後面傳來阿基和阿強大嗓門地嘲笑聲:「數學老師起肖囉!」 
同事看他一副狼狽相,叫他先到廁所把濕衣服換下來,然後披上同事一件乾淨外套,一位家住學校附近的同事騎機車載他回同事家,換上同事的乾淨衣服,再立即返校趕下一堂課。 
臨出門時,他聽到一堆同事七嘴八舌說:「現在學生愈來愈不是款,保險套套在水龍頭上做水球玩。這些猴死囝仔,有夠夭壽!」 
「給他磨練磨練,以後才知道怎麼拿捏。」 
「現在霸凌事件不好搞,不知會不會澆熄他的教育熱誠。」 
他坐在同事機車的後座,雖然披了件外套,冷風還是從縫隙竄進來。機車風馳電掣地狂奔。 
他實在想不起來,剛才下課前發生了什麼事?(44

 

2014-10-09~12更生日報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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