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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11 05:26:12瀏覽583|回應2|推薦2

李冠河 /圖

 

午後,他瞟眼辦公室外是一片橘黃懶懶的陽光幾位同事有的趴著小睡有的闔眼靜坐冥想空氣中流動著窒人的安靜

陡然嘩嘩一聲刺耳的手機聲響:「醫生說是……請你過……來一下……。」他耳殼有些發痛,手簌簌直抖。那是妻微細而顫抖的聲音。他宛如被人從睡夢中驚醒似的駭了一跳,這聲音聽得他心裡起疙瘩, 指尖有些發冷,心怦怦跳,他撫著胸口,不住喘息。怎麼這事真被她撞上了?「不會的!」他甩甩頭。可是前兩周他已有預感,事情到底發生了!兩周前,喔不,有月餘了。妻叫舌痛,找附近診所,吃了許多抗生素、止痛藥,也不見好轉。他叫妻坐在燈下,伸出舌來,他看到的確在舌邊生了一顆似綠豆大小的瘤。

此刻他惶惶然的,坐下,站起,走一圈,又坐下。

「喂,你沒事吧?」同事瞌睡醒來,瞇著惺忪的睡眼問。

「啊,……沒事。」他一臉倉皇。

躊躇許久,心瀾起伏,一顆豆大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眼圈紅紅的。他吸吸鼻子,喝了幾口水,濕潤燥熱的口腔,接著跟人事室請了半天假。

       

年輕醫師皺著眉,滿臉凝重地說:「裡面有些不好的東西。」

他喉頭好像有甚麼東西梗在那裏,勉強擠出些許沙啞的聲腔:「有希望嗎?」

「哦,先做化療…。」

他淒涼的低垂雙眼,不語。

「你太太有抽菸、嚼檳榔的習慣嗎?」醫師一邊看著病歷,又瞟眼看了他一下。

「沒有,從來沒有!」他心臟急遽的跳,頭有些暈眩。

「她家族裡有人也患過嗎?」

「沒有。…哦,不,她父親患過,可是是膀胱,已經好了,很多年前的事了。」

 醫生繼續書寫病歷。

 半晌,他鼓起勇氣:「化療後就會好嗎?」

「很難說。只要有一顆不好的細胞讓它溜出來,它會隨著血液、淋巴跑遍全身。所以療程做完,還要追蹤。」

「追蹤多久?」他舐舐嘴唇,艱澀地說。

「一輩子吧。」醫師困難地說。

         ˙

他艱難地走向病房。

這是間三人健保病房,妻被安置在靠窗的位置。他進門時看到她正望向玻璃窗外。灰黑的天空已開始灑下雨來,雨絲緻緻密密的交織著。

「你來了。」妻露出苦澀的笑容。

「我剛見過醫生了。…沒事的。」他聲音有些喑啞。

「沒想到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妻哽咽,啜泣起來。

「別怕,很多人生這種病,最後都治癒了。」

「是嗎?」她的唇蒼白而顫抖。

「當然。我來時還聽老李說起她太太,兩年前也是,現在全都好了。」他撒了個謊。

「你別安慰我了,我自己的病我知道。」

「我是實話實說。當年妳爸罹病…現在不是全好了。」這倒是實話。

她終於被他說服,破涕為笑。

他取出一包抽取式衛生紙,其他放入衣櫃。

「還需要甚麼東西嗎?」

「CD player。」妻想了一會,說。

「好,明天一早我就送來。」

「你現在就要走嗎?」妻有些不捨。

「兩個小朋友就要放學了。」

「啊,對,你快去。…騎慢點,路上小心。」說完,向他揮揮手。

他舉步維艱地離開病房,再回首看妻一眼,心裡有一種死別的悲涼。

細雨霏霏。都過了放學時間,他顧不得穿上雨衣,摩托車飆到60,向學校急奔。

兒子、女兒蹲在校門口大樹底下等。

他的出現,讓孩子嚇了一跳。

「怎麼是把拔來接我們?馬麻呢?」

原來所有的小朋友都走光了。

「先上車,回去再說。」他蹙著眉,不耐的口吻。

   

大廳天花板上掛著一個連有燈座的電扇,燈座內倒掛著六枚熟黃的省電燈泡光線柔和溫暖。左邊壁上懸掛著一幅國畫,是齊白石的蝦子,結婚時朋友送的贗品;右邊壁上是一幅妻自己的作品——紅豔的牡丹,象徵花開富貴。大理石茶几前,靠著牆壁放著一架國際牌彩色電視,上面護了一塊深紅色質軟的絨布,一艘鑲有貝殼的帆船座落在絨布上,象徵他的事業一帆風順。電視旁兩個瓷製白色花瓶內,種了兩顆翠綠的萬年青,妻希望他們倆永遠有顆年輕的心。

「為什麼馬麻今天沒來接我們?」女兒仰起頭來問。

他說馬麻生病住院,並叫她們看電視去,他要好好休息。

兒子、女兒打開電視看卡通。他倒臥床上,今天發生的事導致他肩痠,太陽穴兩邊抽疼。他十指插入蓬亂的頭髮,忍不住悲憤的叫起來:「為什麼是我們家?」弟說當初不該做切片的,因為可能根本不是癌,癌初期是不會痛的,嫂子舌頭會痛呀!有人說就算是癌,不要去掏挖就沒事,你一動它,會加速擴散。他內心因此煩悶許久,切片同意書擱在桌上簽或不簽,天人交戰許久……最後還是簽了。

休息半晌,他又生出新的焦慮:每天都是妻帶孩子上下學,這以後怎辦?

「把拔,我肚子餓了。」兒子說。

他現在連出門買便當的氣力也無,只好給孩子吃泡麵。孩子們吃得嘖嘖聲響,應該確實是餓了,油蔥酥的氣味氤氳整個大廳,可是他一點胃口也沒有。看著客廳雅致的布置和暖黃色系的光暈,使他又想起這全是賢淑妻子的手筆。可是如今看來有些落寞而淒涼。

「把拔,聯絡簿要簽名。」女兒說。

聯絡簿上寫些甚麼,他毫無心思細看,就胡亂簽了名,逕自往沙發躺下。

「給我午餐費呀?……唉呦,把拔你都沒看。」

唉,他真是六神無主了。

不行,他得振作起來面對眼前的一切。他泡了麵,先把肚子填飽,再去沖個熱水澡,回到臥室,果然精神好多了。

他打了通電話給妻子的大姊。電話那頭傳來大姊一向穩重的聲調,他說著說著,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平時和大姊的對話,幾乎都是例行性的客套。這會兒,他竟在仍算陌生人的她面前毫無保留,將情緒徹底釋放。

大姊還是一貫沉穩的口氣說,這才是個開始,切勿因此亂了腳步。她的一個同事,每月一次化療,平時仍是班照上,街照逛的,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並叫他別想太多,她會抽空到醫院看妹妹的。至於孩子不妨先托給安親班,這樣他下班晚了,仍有充裕的時間接孩子回家。畢竟在這個治安亮紅燈、隨機砍人或擄人勒贖的社會,不管哪個父母,都不會放心孩子自己走路上下學的。

母親從她房裡出來,「你這時哭有何用?……為什麼是她,還這麼年輕,為什麼不是我?我該先走的不是嗎?……她要走,好歹也該先把孩子拉拔到大呀!」

他聽了更不舒服,他知道母親也慌了,每次慌了,就胡言亂語。

隔了一會,大姊又打來告知他,已跟學校對面的安親班談好,算是電話報了名。明天起,孩子下課就叫他們去安親班報到。她明天會抽空先去安親班繳費。大姊一再強調:今晚好好睡個覺,明天養足精神,才能面對未來的劇變而不慌亂。他終於吃下定心丸,確確實實睡了一個好覺。

        ˙

鬧鐘轉了六點,趕緊去巷口買早點。天空灰濛濛,雲層很低,倒像黃昏將近,即將要入黑夜一般。催促兩個小麻煩趕緊用餐、整理書包。「要走了,路上小心!」母親從臥房裡喊他。

「知道了。」

「奶奶再見。」

跨上機車,兩個孩子一前一後抓緊,火速趕往學校。看著他們進入校門,才放心離去,再轉往醫院。

車行不遠,俄而烏雲密布,四合冥冥,天空落下傾盆大雨。他想已經快到醫院了,也就懶得路邊停車穿雨衣,不料到醫院時已全身濕透,狼狽不堪。

走進醫院。鞋內都是雨水,一邊走著,一邊嘰嘰嗤嗤地響著。醫院冷氣穿透他周身濕黏的衣裳直透骨髓,比之冬季東北季風的刺骨冰寒尤有過之。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彷彿走入陰森的墓地。

「你來了。」妻神色憔悴,澀澀的笑。

「還好吧?」他囁嚅的說。

「他們都上學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眼角笑紋中有隱現的淚珠閃動。

「嗯。——家裡的事有我在,妳現在專心養病最重要。」

她無奈地點點頭。

「待會放學……

「妳瞧妳?才剛說妳不用管…放學他們會先走去校門對面的安親班。等我下了班再去接,是妳姊想出來的辦法。」

妻滿意地點點頭。

「醫生巡過病房了嗎?」

「昨晚你走後住院醫師來過了。」

「他怎麼說?」

「就是每天要打化療針。」

「每天?…不對呀,妳姊說她同事一個月才打一次。」

「或許每個人的病情不同吧。」她蹙著眉說。

他把帶來的CD player放在床頭邊的木櫃上。

「哦哦……嗚嗚。」突然,她雙手蒙面大哭。「為什麼是我,他們都還這麼小,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傻瓜,妳姊昨天在電話中說她同事都沒事,現在醫學很進步的。」

       

他發現她蒼白的臉孔一陣扭曲,他趕緊把臉盆遞上。她翻身,臉向著面盆嘔吐。先吐出水、唾液,再來是蒼綠的膽汁。他遞張衛生紙給她,她躺平,拭了口角的唾沫。他幫她拭了額頭上的汗珠,並看了一眼她那被藥物折磨得皺乾的雙頰。超毒的化學藥劑繼續透過點滴,一滴滴地傳遍妻的全身每個細胞,這像是在地獄裡的一種凌遲。

他眼圈紅紅的,剮心的難過。他故意側身裝作擤鼻涕的樣子將眼淚擦了。

「已經五天了,再打起精神忍個兩天,療程就結束了。」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地說。

窗外濛濛的雨仍然持續的落著,天空灰灰的,似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我不要緊,」她說:「倒是這幾天把你累壞了。」

「我沒甚麼。……妳甚麼事總先想到別人。」

「你不是別人。」她深情地望著他。

「我失言了。……我幫妳開CD player。」

他想藉音樂轉移這尷尬的情緒。是蔡琴的老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聽到這兒妻突然啜泣起來,蒼白的臉孔扭曲著。

「對不起。……這歌詞……唉!」

「沒關係,就讓它好好的去吧!」她顫聲應說。

「不,一切都會好轉的。」他悲哀的叫。

「是我拖累你了。」

「別說傻話了。」

 她起身如廁。他攙扶著。一綹髮絲從肩頭斷落到地上。

「啊!」他驚叫。

「昨天就開始掉了。」她無奈地說。

他撥弄著她的頭髮,裡面稀疏、空泛。過去妻最引以自豪的,就是一頭烏黑濃密的秀髮,做了家庭主婦後,即使再忙,她也要勻出時間打理她的長髮。他想起以前,最愛吻她柔柔的長髮。他說,她的長髮真美,像一片輕柔的流雲;像一襲黑色閃亮的飛瀑。他還希望她能永遠為他留著它,好好保養它。

「沒關係,過兩天出院,我買頂假髮給妳戴。」他痛苦地說。

「假髮?……全是假的,為甚麼真的都走了?……還不知又要多花多少錢?」

「錢都夠用。我計畫好了,暑假我們全家去歐洲玩,明年去日本。」

她灰暗的眸子,再次晶亮有神起來。

        ˙

那天他的主管也來醫院探望妻,並詳細問了整個療程。過兩天突然找他深談。主管對他的處境非常同情,並同意在業務許可的範圍內,多給他一些額外的假期,好讓他多為家庭付出一些心力。當中也談到他太太的病情。主管說他內弟是北部一家教學醫院的耳鼻喉科醫師,專長即是頭頸部腫瘤。

「你太太是第幾期?」

「啊,不知道……只知道中鏢了,心裡就亂成一團。……醫師只說化療,其他甚麼也沒說。」

「舌頭周圍靠近頸部一些淋巴組織有拿掉嗎?」

「沒有。」

「我內弟說,這樣好像不符合治病的SOP。因為清不乾淨,癌細胞會隨著淋巴流遍全身,可能會擴散。」

「啊?」

「你還是跟主治醫師好好談談,或是轉到我內弟的醫院來治療。」

主管走後沒多久,同事小鄭帶來兩瓶礦泉水,叫他務必給妻飲用。「這是我特別從上師那兒求來的,經過加持的水,有排毒功效。」他是藏傳佛教徒,過去就曾邀他來聽上師講經,遭他婉拒,沒想到現在仍一片熱心,令他感念在心。

他沒想到事情愈變愈複雜,屋漏也就罷了,卻還偏逢連夜雨。當初收治妻的耳鼻喉科,切除妻舌面突出綠豆大小的組織腫瘤化驗,證實是惡性。他曾向住院醫師提起,想轉至該院腫瘤科醫治。不料醫師回答不需要。現在想來,莫非科別之間也互搶病人?如同夜市一長串攤販,大聲吆喝搶顧客一般?

每次探望妻子,都在傍晚,而主治醫師巡病房時間卻在上午,他與醫師始終碰不上面。這天,他特地上午向主管請半天假,打算當面向主治醫師將病情問個清楚。結果來的卻是年輕住院醫師。醫師看了看病懨懨的妻子一眼,然後在病歷上書寫之後,準備離去。他立刻追上去。

「醫生,我太太是第幾期?」

年輕醫師突然瞪大了眼,半天說不出話。他更覺事有蹊蹺:

「我想見主治醫師。」

「他在看門診,待會我會跟他說。」

「門診完,會來病房嗎?」

「哦,應該會吧。」

年輕醫師說完,即有些心虛地匆匆離去。

妻都聽到了。

「怎麼會這樣?」妻驚恐的說。

「別急,等主治醫師來,我仔細問個明白。」

醫師一直沒來。他去護理站詢問,護士說她已去催了,應該快來了。他一邊焦灼的等待,一邊想著醫師來後,他應該怎麼問較妥當。將近一小時,主治醫師才慢悠悠地走來,這期間他已急得上了三次廁所。  

他直接問醫師,妻子的病到底是第幾期?醫師聽後,滿臉不悅。繼而顧左右而言他。並且說,他曾用他的方法治癒過許多病人。這樣的回答令他頗為不悅,想想多說無益,就直接跟醫師說,他們決定要轉院,請將醫院的切片報告複製一份給他。醫師沉著一張臉,離開了。

主管的內弟,知他作了轉院的決定,很願意幫他這忙,一周後挪出一張病床來,並通知他即刻前往。

妻體力仍不佳,抵抗力差。他怕搭火車或汽車空氣污濁、一路顛簸勞累,若感染風寒,只會橫生枝節。萬全起見,寧可花數倍的金錢,雇了一輛計程車陪著妻子北上。

驗血,全身體檢,電腦斷層掃描。確知沒有擴散,他心頭的大石消失了大半。

醫師先做了penicillin試驗,結果不但注射處紅腫,全身都不對勁,體溫下降,整個人差點救不回來,把他嚇壞了。醫師說不必驚慌,待會兒手術時可用其他藥品替代。

手術前一晚,醫師再來巡房,告知除了淋巴組織切除外,舌頭也需切除四分之一。「啊——」妻尖叫。「別怕,切掉的舌頭,還會慢慢長出來的。」「會影響說話嗎?」「應該還好,……放心,這種手術我做過很多次的。喔,明天排第二刀。」

醫師離去後,他和妻子一起禱告,祈求上帝保佑她手術順利。

第二天進了手術室,他在室外枯等。壁上的跑馬燈總是寫著妻的名字——手術中。都三個小時過去了,真是度秒如年啊!其他病患的名字已從「手術中」轉至「恢復室」。為何妻仍在「手術中」,莫非當中出了問題?他的手心直冒汗,萬一……

他想起這十年的婚姻。妻承受了不少壓力。剛結婚時,母親對妻多般挑剔。兩個孩子出生時,母親分外驚喜,掃除結婚時,某親友說妻臀部太小生不出來的噩夢。母親毅然決然挑起白天照顧孫子的重任。傍晚,他和妻下班回來,母親也累了,就把孩子交到妻手裡,逕自臥床休息。他也累得脫去外套,靠著沙發,襪子脫了,雙腳擱在茶几上放鬆。妻仍是著一身外出服,接著餵奶、換尿布、洗奶瓶、消毒奶瓶、洗菜、燒菜、燒飯……忙著晚餐。妻的動作很快,大約一小時,就把晚餐擺上餐桌,並叫大夥來用餐,自己卻去掃地、清垃圾、洗衣服、晾衣服。他先跟母親享用晚餐,吃了兩口覺得不妥,叫妻一起過來吃。妻說還不餓,叫他們先吃,不必管她。待會餓了,她自會來吃。母親邊吃著晚餐,邊嫌棄妻下班在黃昏市場買的豬肉不對。還說:「上周日我帶她至肉攤,告訴過她怎分辨前腿、後腿,這會又買錯了。」也嫌妻炒高麗菜,怎加蒜頭爆香,這太不搭調了。味道也偏淡……諸如此類。他逐漸才了解妻寧願先餓著肚子,也不想在飯桌上聽母親嘮叨。

    母親本就睡不好,這兩年帶著孫子更難放鬆。晚上孩子啼哭,她更無法入睡,就開始責怪妻連哄孩子都不會。一次女兒不慎從小床墜落地面,頭殼碰的一聲,緊接著張大嬰兒口,準備嚎啕大哭。妻很怕被母親聽到,竟迅雷不及掩耳,趕緊摀住孩子的口。孩子脹紅了臉哇哇大哭,卻一絲聲音也無,似演默片一般。他對眼前景象,有股說不出的酸楚和悲涼。家裡原本是放鬆的地方,妻卻隨時隨地草木皆兵……

突然穿著綠色手術服的護士呼叫:○○○的家屬。他回過神來,這不是叫他嗎?他心裡忽然一沉,莫非遭到不測,叫我去收屍?他從家屬等候區勉強站起,一顆心怦怦跳著,好像要跳出胸口。他雙腳有如綁著千斤巨石,無法動彈。他勉力伸出彎曲顫抖的右手向著護士揮手,護士終於看到他了,快步向他行來。「醫師要見你,你跟我走。」他點頭。

護士走得很快,他內心懼怕,腳有千斤重。護士不時回頭催他走快點,七彎八拐來到一間小室的門口,他看到醫生穿著手術服,衣服上沾有斑斑血跡,頭戴著手術帽,額角滴著汗水,衣服腋下汗漬一片。他手裡拿著一個不銹鋼製的托盤,醫師告訴他,這鐵盤上盛著如豬肉攤上鮮紅的一團筋膜組織,即是妻的頸部淋巴組織。旁邊一塊約3公分大小的肉丁,即是切下來的舌頭。他一陣噁心。醫師說手術完成了,輸了好幾千CC的血液,一切順利,現已在恢復室裏,這些組織細胞還需近一步化驗,說完就離開了。

他全身無力,幾乎要癱坐下來。護士邊攙扶著他,邊帶他走出來,回到原來的家屬等待區,並安慰他一切順利,待會就可看到他太太了。

妻躺在擔架上,終於被推出來了。他快速迎了上去,只見她左半邊臉腫脹得像個豬頭,口鼻都插著管子,嘴唇厚又腫,似仍昏睡著。他幾乎快認不出她,突然一陣鼻酸。

護士手裡提著大小管子,推著擔架大跨步的往病房走。他跟在後頭,幾乎跟不上,手心冒汗,一顆心似乎要從嘴裡跳出來。

       

出院前,醫師說,回家後好好休養,頭髮會再長出來的。由於是零期,不需化療。因為在切下的舌頭及其周遭頸部淋巴組織均未發現不好的細胞。平時按三餐正常飲食,無需素食或聽信偏方,定期回診追蹤。

他心裡一驚,數月來憋在他內心的疑點逐漸擴散開來,這家醫院是依據前一家醫院的切片報告,以癌症的方式處理後續事宜,卻無發現癌細胞,其實他早就懷疑第一家醫院切片化驗有可能化驗錯誤呢?也許他妻子舌上的肉瘤是良性的,那後面的一天一針不當的化療及第二家醫院再動大手術切除更大面積,豈不冤哉枉也?!不過這一切已無從查起,這數月來的痛苦都已徹底地承受下來了,再想它又有何益?

就當作第一家醫院化驗是正確的吧。他回想這家醫院的治療方式,就令他有氣:第一,既是惡性腫瘤為何不轉腫瘤科?第二,為何不知是第幾期癌症就貿貿然化療,且一天一針如此密集的治療對嗎?病人受得了嗎?第三,為何第一家醫院認為是惡性,卻無法說出是第幾期?如果先查出是零期,何須白白挨針,頭髮也不致掉光!

回家後他上網作功課。原來手術或化療後,仍可能有漏網的癌細胞隨著血液或淋巴擴散跑到別的器官,這些細胞據地為王、擴張其版圖,又在其他器官形成另一群腫瘤組織,此即癌症復發。據統計,能熬過五年仍無復發,大概就真的平安了。

一天晚餐,他勉強嚼著無滋無味的飯菜。他始終覺得每一口都難以下嚥,食物經過食道時,似乎有被異物卡住的感覺,一段時間後才嚥下得去。接下來的三天,每餐都是如此,他想起網路上的警告:吞嚥困難可能是食道癌。莫非他也罹癌?老天!不會這麼倒楣吧?該去醫院做個檢查,可又擔心查出來真的罹癌怎辦?他實在沒有勇氣再一次面對,只能像隻鴕鳥,把頭埋在草堆裡。整日鬱鬱寡歡,想著想著,他和妻都走了,孩子如何託孤?然後又是一陣抑鬱襲上心頭。這半年下來,日子為何如此難捱?

 

 發表於2018.5.9~11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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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育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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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12 00:50
何必6點起來買早餐?提早買一些西點麵包和鮮奶即可睡到7點,小學生通常8點以前到校即可。

陳育賢
等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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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12 00:48
可以影印病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