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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枝離世之後 
2019/12/20 06:06:46瀏覽493|回應0|推薦7

 

圖/慕梅

 

阿雄走進廚房,冷鍋冷灶,內心一陣黯然。

 

肚子咕嚕咕嚕叫著,外邊又下著雨。去到街上阿水小吃店,還得走一段泥濘路。他搖了搖頭。突然想起冰箱還有上週兒子和媳婦南下來看他時買的冷凍水餃。他趕緊把鍋子接半鍋水,放到瓦斯爐上燒。今天午餐算是有著落了。

 

記得阿枝還在的時候,兩人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結婚三十年來,起居生活,都由她一手打理得好好的。三餐桌上,都是他喜愛吃的東西,三層肉、白斬雞、蒜蓉炒四季豆、竹筍排骨湯、糖醋吳郭魚、空心菜、花生米、小魚乾……。買菜、燒菜、洗衣、晾衣、摺衣,她全包了。五年前從鎮公所退休,阿雄只要洗洗碗、掃掃地、倒個垃圾,其他時間都是他的。早上看完晨報,就和阿枝到河堤邊散步、健走。下午阿水的店關了之後,就去和他下盤棋。平時看看電視,日子過得優閒自在。誰知阿枝半年前先走一步,他忽然變得不知怎麼生活!

 

爐子上的水,早就沸騰了半天,水蒸氣使廚房裡一片氤氳。他這時才從很深的回憶裡回到現實。打開鍋蓋,水都快乾了,得重新燒開水,才能下餃子。他一臉無奈。

 

餃子煮開了花,餡全跑出來,變成一鍋濃湯。索性加點鹽巴、醬油、醋來調味,稀哩呼嚕喝完,打了個飽嗝。天熱,留了一身汗,他打開五斗櫃的抽屜,才發現空空如也。他暗自嘀咕,好多天的髒衣服,都堆在洗衣機裡。找不著乾淨的毛巾,就又從洗衣機裡翻攪出一條稍微乾淨一點的拿來擦汗。唉,髒衣服堆了快一個禮拜,再不洗,晚上洗澡就沒得換了。雖然吃飽了想躺躺,還是勉為其難找出洗衣粉,加了兩匙,摁洗衣機開關。累積了一周的衣服,在洗衣機裡攪了又攪,轉了又轉,形成一股洶湧的漩渦,飛快地打著,他靜靜的看了一會,先回房休息,等停了再起來晾乾衣服吧。

 

手忙腳亂的晾好衣服,腰痠得緊,黃昏長的總令人覺得不安。橘色的夕照穿透到大廳,似一道寂寞孤冷的光,使他內心更顯落寞寂寥,於是趕緊拉上窗簾。回到臥室,五斗櫃上一面圓鏡,那是阿枝的嫁妝,鏡框上有斑斑鏽蝕。他怔怔的望了兩眼鏡中的自己,髮白頭禿,深陷的法令紋、老人斑,臉上甸甸的贅肉堆積在下巴處,眼球佈滿血絲,不由自主地輕輕一嘆。

 

夕光全部隱沒了,進入黑沉沉的長夜,阿枝撒手而去,屋裡僅他孤單一人,突然害怕起來。躺在床上,屋裡沒有點燈,望向窗外的夜空,星光裡閃爍著往日迷離的幻夢。阿枝對他的體貼,那一幕幕逼真的縈繞腦海,揮之不去。子夜將近,星夢中浮現著往昔彼此間溫暖的情意,一點一點敲打著他塵封的記憶,長夜裡遲遲無眠。

 

 

省道邊的「阿水小吃店」,用鐵皮屋搭成,門面窄小簡陋,內進很深,客人大多是鎮上獨居老人,偶爾會有一些外地觀光客上門。如今中午時分,店內飄出陣陣滷肉香氣。今天非假日,食客稀少。

 

「昨天中午你攏沒來佮阮捧場?」阿水嚼檳榔的血盆大口朝他齜牙傻笑。

 

「落雨,懶得出門。」阿雄無精打采地說。

 

「昨暝又沒睏好?」

 

阿雄無奈地點頭。

 

「今天還是滷肉飯、竹筍湯?」阿水早摸熟了阿雄的喜好。

 

阿雄點頭,接著說:「擱來一個苦瓜肉、一盤土豆、一罐啤酒。」

 

「安怎,那ㄟ想要喝酒,今天心情不好?」阿水好奇的問。

 

「嘸啦!」

 

「來,你ㄟ滷肉飯、土豆、啤酒。湯,等呢隨來。」阿水的某阿娥,動作好俐落。

 

「醫生不是講你的肝不好,麥喝酒?」

 

「唉呀,腹肚酒蟲發作,久久喝一次,袂死啦!」

 

「阿枝才走,你又擱咧操煩囉?……免煩,等一下我有閒,陪你行棋。」

 

阿雄自斟自飲,阿水忙其他事去了。

 

阿雄酒足飯飽,用面紙擦了擦嘴,跟阿水說:「帳記上,月底一起算。」

 

此時一台娃娃車忽然停在店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小男孩,跟娃娃車老師揮手說再見,就往店裡跑。

 

「恁孫古錐喔!」

 

「來,叫蔡叔公。」阿水轉頭跟孫子喊。

 

「蔡叔公好!……阿公我巴豆夭。」小男孩嗓門奇大。

 

阿水趕緊盛了一碗飯,挑了一大塊焢肉、一個滷蛋、淋上滷汁,又撈了一杓阿娥剛炒好的空心菜,遞給孫子,一邊喊他;「緊吃!」

 

「恁媳婦就生這個?」

 

「一個就已經飼袂活囉。」

 

「你講得真對。今嘛若是要栽培一個囝仔到大漢,至少五百萬。」

 

「那是阮散赤人,好額人上袂嘛一千萬!」

 

「恁後生今嘛咧做啥?」

 

「今嘛咧睏啦!」

 

「啥咪?」

 

「尪某兩個攏咧工廠上夜班。」

 

「夜班錢卡多。」阿娥清理完畢也過來開講。

 

「阿呢喔。」

 

「唉,時機歹歹,兩個去做,勉強才有六萬。」阿娥說。「還是你三個後生有才情,尤其是第三後生金生,在台北做醫生,使你足有面子。」

 

「嘸啥啦,阮嘛是上夜班!」

 

「哪有可能?」

 

「哪ㄟ嘸,在急診室啦,你沒看電視連續劇on call 36點鐘。」

 

「唉喲,36點鐘攏無睏?」阿水睜大了眼。

 

「雖然累了點,月給尚嘸嘛三十萬。」阿娥說。

 

「哪有這呢好康,有十萬你就偷笑了。金生是住院醫師而已。以後爬到主治醫師,看有五、六十萬嘸?」

 

「阿是要爬到何時?」阿水說。

 

「我阿知?今嘛各行各業攏歹賺吃!」

 

「阿呢歸去去賣冰。人咧講,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

 

「你金生自細漢就很會讀冊,彼時,我就猜他未來一定會出脫。」阿娥說。

 

「阿公,這英文字母要怎麼寫?」阿水孫子在旁寫功課,突然打斷他們聊天,發問。

 

「這我嘛袂曉,問你蔡叔公。」

 

「這個是C,簡單,你就像畫圓圈一樣,但不要畫滿,讀西。」

 

「不是,我老師說讀ㄙㄧ,不是讀ㄒㄧ。」

 

「唉喲,我投降。蔡叔公以前讀冊攏黑白讀。」

 

阿雄高中畢業,那個時代英文發音沒那麼講究,師資也缺乏,濫竽充數的不少。時代變遷得如此快速,以前那個時代,初中才有英文課,現在幼稚園就有了。

阿娥又在洗洗切切準備晚餐客人的食材,他就告辭出來。

 

 

夏季蟬聲嘎嘎嘎鳴叫,劃破小鎮原有的靜謐。阿雄在寂寥的午後一個人漫不經心沿著省道無目的的走著,耳朵裡卻滿是嗡嗡的鳴聲。炙熱歹毒的陽光,像囚犯給逼問口供時的照燈,投射到他身上,迫使他沿著小徑兩旁成排芒果樹的濃蔭下向前行去。以前阿枝在世的時候,總是在溽暑的午後,準備好清涼退火的綠豆湯、仙草冰或是冰凍的檸檬茶,在他午覺醒來捧上一碗,給他消消暑。

 

不知不覺間,他竟來到了郊外的土地公廟。隔斷了市聲,塵灰靄靄,擲地無息,眼看著不遠前方就是靈骨塔,他忽然有想跟阿枝說說話的衝動,就朝靈骨塔走去。

 

靈骨塔坐落於荒野,杳無人煙,顯得蕭索荒涼,嘶嘶蟬鳴在他耳邊膨脹,更增添淒涼之感。他進入塔內氣溫陡降,一股陰風盤旋,不禁打了個哆嗦。阿枝的塔位在二樓,他沿著迴旋梯而上,很快在東北角的方位,找到阿枝。骨灰甕上鑲貼著阿枝的遺照,她吊俏的單眼皮,像初五的月牙,彎彎的帶著笑意。他立於阿枝面前,眼淚忍不住的便淌了下來,一滴一滴地往下滑。淚水滑到嘴角,帶著微鹹的苦澀。他拂袖拭淚,情緒逐漸平穩後,帶著些許哭腔對阿枝說:「阿枝,妳甘知影我有多思念妳,對妳我有多嘸甘。妳走後,我才知影妳對我的重要,我能娶到妳這款某,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妳在那邊過了好嘸?這幾個月來,我吃嘛沒好好吃,睏嘛沒好好睏。……希望妳保庇阮三個囝仔日後事業順利、家庭美滿。妳過去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條條。等待有一天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來天頂和妳相會,我要和妳做永遠的夫妻。」

 

阿雄默禱完畢,鬱悶的心情獲得紓解,走出靈骨塔。不料塔外陽光消失,天空暗沉下來。俄而西邊天空烏雲密布,一道閃電響雷,繼之颳起風來。他走不了多遠,豆大的雨滴灑下來。他知道這是典型的西北雨,於是死命往家的方向狂奔。半途雨勢狂瀉,打在臉上隱隱生疼,他在雨中的身影,渙散落魄,像風中一枝蓬亂的稻草人一般,回到家中已成落湯雞,氣喘吁吁,狼狽不堪。(31)※

 

 

圖/慕梅

 

趕緊脫下一身濕衣褲,衣櫃裡空空如也。他才憶起昨日晾曬在陽台上的衣服未收進來,一陣大雨,衣架上的衣服全又濕了。他只好光著濕淋淋的身子,跑回臥室從衣櫃取出一件乾淨襯衫,充當毛巾把身上的雨水擦了,畢竟不是毛巾,擦完皮膚還是黏濕濕的,因此全身還是冷吱吱,繼而打了個噴嚏。

 

躲回臥室,拿條被子裹住身子,並臥床休息。片刻後,顫抖的身子才逐漸平靜,全身才有了暖意,實在太累了,闔上眼,沒多久就呼呼大睡。

 

不知過了多久,阿雄因尿急而醒轉,他發覺周遭一片漆黑,欲起身,卻突然感到全身無力、倦怠,肌肉痠痛,畏冷。憑其過去經驗,他知道他罹患重感冒了。勉強從床上爬起,開燈如廁。看壁上時鐘,半夜二點。原來他下午淋雨回來,竟一覺睡到現在。夏季衣衫全還在後院晾著,他只得趕緊找出秋季的長袖襯衫、長褲穿上。倒了杯熱開水喝了。覺得頭暈,就又躺下。臥房裡靜悄悄的,靜得阿雄都能聽見自己的鼻息和心跳。以前病了,阿枝會到鎮上大街藥房,幫他買感冒糖漿,並為他熬粥,一兩天後出出汗就好了。可如今如何是好?他到哪裡去討救兵?對了,阿水!但現在是深更半夜,人家都睡了,只能等到天明。他勉力再從床上爬起,又喝了杯溫開水。餐桌上還有前天吃剩的餅乾,就先墊墊肚子,維持一下體力。

 

吃完東西他逐漸又萌生睡意,迷迷糊糊睡去,夢裡他見到阿枝,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披肩,玲瓏有緻的身材,蹲在溪邊浣衣。阿雄在她旁邊和她情話綿綿。接著是阿枝生產前的陣痛哀號,他在一旁像無頭蒼蠅來回走動,乾著急。然後阿枝溫馴地遞給他一碗仙草冰。畫面一轉,阿枝躺在病床上,一綹長髮掉落床邊,她一邊打著點滴,一邊嘔吐,吐的膽汁都出來了。阿枝頭髮全掉光,他替她訂製了一頂假髮,幫她戴上,阿枝深情地望著他。……阿枝突然站在窗邊和他微笑揮手,之後倏忽消失不見。他急得大喊,驚醒過來。醒來時天光大亮,他哀傷的喘著氣,額頭冒汗,接著大喊:「阿枝!」然後嚎啕大哭一場,稍事平靜才知噩夢一場。這個悲戚灰悶的記憶,刻印腦海,難以抹滅。看壁上時鐘,都已經上午九點了,喉嚨乾又痛,他勉強起身,喝水。全身虛弱無力,他必須向阿水求救。他拿起電話打給阿水,把他的要求說給他聽。約半小時後,阿水來了,他病懨懨地起身開門。

 

「這感冒糖漿,緊喝下。阿這是阮某煮ㄟ鹹粥。」

 

「真多謝!錢以後我會跟你算,連過去在你店裡吃的飯錢一併結清。」

 

阿水伸手撫摸一下阿雄的額頭:「唉呦,燒燙燙。」

 

「照我看,這次卡嚴重,你也是去市區病院看醫生卡妥當?」

 

「嘸要緊,每次喝感冒糖漿,多休息就會好。去市區病院太遠。」

 

「嘸我開車載你來去?」

 

「你擱要做生意,我不能再麻煩你。」

 

「那你中晚餐,我看還是我替你送來。」

 

「阿呢嘛好,給你添麻煩。」

 

「厝邊隔壁,有困難,互相幫忙,免客氣啦。」

 

阿水走後,阿雄躺在床上,筋骨痠軟,百無聊賴之際,那個汙暗灰悶的感覺,再度自很深的腦海裡爬出,冰冷的將他纏住:「莫非我的時陣也到?這樣也好,早日去和阿枝相會。」忽而又從短暫的心神恍惚中回過神來,腦際倏忽閃過一個念頭:阿枝臨終時要我好好活下去。是的,他不該有這些負面想法,該振作起來。阿水夫婦照顧他的恩情,他一定要還。他該給金生打個電話,叫他回家一趟。

 

他拿起話筒撥電話。

 

「喂,你哪位?」一個外省女子的聲音。

 

「可凡是吧,我是阿爸啦。」

 

「哦,爸爸。你要找金生是吧?……他在醫院加班。」

 

「是這樣啦,也沒甚麼事。就是,嗯,就是好久沒看到他了。」

 

「喔。他回來我會跟他說。——爸,你怎麼聲音啞啞的,感冒了嗎?」

 

「沒,沒有啦,一點小傷風,不礙事。」

 

「金生加班可能要很晚回來,這樣好了,明天早上我開車下來看你。」

 

「不用,這樣太麻煩妳了。」

 

「不麻煩。」可凡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喂,喂……」

 

阿雄覺得這個外省媳婦還真是沒話說,把家裡打點得好好的,讓金生無後顧之憂,以前阿枝就誇她懂事、明理。雖然伊厝是好額人,卻無絲毫千金大小姐的驕氣,阿枝看了很滿意。最讓他們兩老承受不起的是,嫁妝竟然是台北市的一幢豪宅。阿水說:「金生嘛是生做一表人才,擱係醫生,哪會配不過?」

 

第二天鄰近中午時,可凡真的開了一輛賓士南下來看他,還帶著孫子小愷。阿雄看到這場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可凡將車停下來,推開車門出來。南部炙熱的艷陽,她戴上太陽眼鏡。一副精明而俏麗的臉孔,嘴角上揚,充滿自信,高身材往蔡家門口一站,風姿雋爽,玉樹臨風,不讓鬚眉。她綁個馬尾,穿一件湖水綠底、胸前繡有一大朵粉紅蓮花的洋裝,更顯落落大方,吸引不少周遭鄉民駐足,看熱鬧般地嘰嘰喳喳、品頭論足。

 

「小愷,叫爺爺!」

 

「爺爺好。」

 

「爸,你躺下休息,我給你先倒杯水……感冒好些了嗎?」

 

阿雄喉嚨沙啞,發出輕微的謦欬,同時露出些許尷尬和歡喜的聲音說:「看到妳和小愷,我精神好多了。」

 

「我說不用,妳還來,幾點出門的?……喔,那也開了三個多鐘頭了,今天怎麼有空?」

 

「今天是周六,我和小愷不必上班上學。」

 

可凡將屋子裡裡外外、樓上樓下尋了一遍,發現有股霉味,立刻將所有的窗子都打開讓空氣流通。垃圾桶幾乎滿溢出來,臭味撲鼻。她趕緊找個大垃圾袋,將這些小垃圾全綑綁一起,丟到大垃圾袋裡封緊。廁所地上有尿漬,她轉開蓮蓬頭沖洗地面,並拿刷子把馬桶也刷乾淨。她發現後陽台晾曬的衣服,似是乾了又濕。索性全拿下來,重新丟到洗衣機再洗一遍。客廳茶几沙發積了層灰,她拿雞毛撢子撢了撢,發覺地板黏答答的,拿拖把拖地。此刻洗衣機運轉停止,她趕緊取出衣物,一件件穿上衣架,再掛在吊桿上。正是日正當中,炎陽高照,她料兩個小時即可曬乾,記得要收衣服,別又被午後的西北雨給淋濕了。

 

「可凡、小愷,咱逗陣來吃啦!」是公公在喚她們。

 

阿水伯把中餐送來了。阿雄掏出錢來,把這個月的帳給結清了。

 

「你媳婦來幫你打掃,厝攏變新的了。」阿水邊說邊轉頭對可凡豎起大拇指。

 

「阿水伯,你也坐下來跟我們一起用餐嘛。」可凡說。

 

「我店裡正沒空,改天啦。」

 

「阿水伯,謝謝你這些天照顧我爸。」

 

「免客氣。」阿水轉頭跟阿雄說:「你媳婦,讚!——拜拜。」

 

祖孫三人邊吃邊聊。

 

「可凡,你開了三個鐘頭車,夠累的,要幫我整理屋子,也該先吃個飯休息一下。妳這樣做,我怪不好意思的。」

 

「爸,這沒甚麼,我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已休息過了,我年輕體力好,一點不累。」

 

阿雄感激的看著可凡。

 

「爸,我這次來,是想接您去台北跟我們一起住,這也是金生的意思。」

 

「阿呢喔。……好是好,但我怕住不慣台北,而且這邊的鄰居對我都不錯。」

 

「自從媽走後,就剩下您一個人,我和金生都不放心。像這次您突然生病,阿水伯是幫了不少忙,但人家工作也忙呀!」

 

「爺爺,你來台北,我帶你去吃麥當勞,再去動物園、兒童樂園。」

 

「動物園好玩嗎?」

 

「嗯,有大象、長頸鹿。」

 

阿雄原本還在猶豫,看著連這麼可愛的孫子都發出誠摯的邀請,不覺心動。回想這半年來,周遭的一草一木,都仍圍繞著阿枝的影子。每天見之,只會增添對她的不捨。何不換個環境,轉移注意力,重新開始下半生的生活?阿枝臨終前,不就是要他好好活下去的嗎?

 

阿雄囁嚅了一會才點頭同意。可凡很高興,先打電話通知金生,她知道明天周日,金生休息,叫他先把爸爸要住的臥室整理一下,明天中午,她就會開車把爸爸接上來,預計傍晚會到。(32)※

 

圖/慕梅

 

既然決定去台北跟兒子住,阿雄得先打包好行李。他感冒好了大半,有精神了,就把一些換洗內衣褲、毛巾、牙刷、牙膏都帶著放進包裡。後來又打開衣櫃,把一些秋天的襯衫、長褲,還有冬天禦寒的厚外套三大件,也放進一個較大的行李箱裡。突然阿雄像是記起了甚麼,躬背彎腰從衣櫃裡面翻了半天,總算翻出一條已起了毛球的絲棉被來,正準備也塞進包裡,可凡見狀直搖頭說:「棉被台北都有,這條破爛棉被就別帶了。」

 

「這我要帶,哪有破爛?」

 

「這被子都起了毛球,棉花也鬆垮垮的,一點都不緊實,蓋了也不暖。家裡為您準備了兩床新被子,都是百貨公司的高級貨。」

 

「這是妳媽當年陪嫁的棉被。」

 

「喔,既是這樣,就帶著吧!反正車的行李箱放得下。」可凡有些無奈。

 

第二天用完午膳,準備出發。阿雄發現廚房一角有個灰撲撲的木製的小板凳,順手拿起來,也要帶上車。可凡看了直皺眉:「台北家裡有好多板凳呢!」

 

「妳不懂。這是平時妳媽洗菜時,常坐的板凳。還是我年輕時,自己買材料敲打出來的,妳媽直說好用。」

 

「要去台北啦?」阿娥突然冒了出來。「祝你幸福,一路順風。阿水講,愛常常回來看阮喔?」

 

左鄰右舍婆婆媽媽也聚攏了來看熱鬧。

 

「會啦!大家再會!」阿雄朗聲揮手致意。

可凡站在一旁,很自然生出一股大眾喜愛的親和力來,面帶微笑:「謝謝,大家再見!」

 

一輛帥氣、黑得發亮的賓士車,穿出小巷沿著省道疾馳而去。

 

金生、可凡住在南海路的一幢宅邸的八樓。倚窗外望,可見台北市植物園。周遭環境優雅,阿雄非常滿意。他自己的臥室,雖然比老家的透天厝臥房坪數略小,但裡面裝潢典雅舒適。靠窗一張書桌,貼牆一個嶄新的衣櫃,書桌一邊是張四尺寬的單人彈簧床,一邊是張搖椅。他打開衣櫃,先把行李全塞進去,待會兒再慢慢整理。可凡敲門進來,拿遙控器幫他開了冷氣,並告知使用方法,同時說已訂好了餐廳,晚上全家為他洗塵,就出去忙小愷了。

 

阿雄躺在搖椅上,點了根菸,叭噠叭噠抽著。又想起阿枝,他嘆了口氣:「伊沒這福氣。」

 

「爺爺,我們要出去吃飯囉!」

 

「好,來囉。」

 

他們祖孫、媳婦三人匆匆下樓,可凡說金生剛下班,已在餐廳等我們了。

 

 五星級的西餐廳,金碧輝煌。

 

「阿爸,坐這。」

 

好久沒看到兒子了。金生一臉俊朗,目光炯炯,氣色很好,身材沒變,面帶微笑,氣定神閒。他自小就是這份沉著模樣,很得阿雄疼愛。有次阿枝說:「天公對咱不錯。」

 

「怎麼說?」

 

「嘸那ㄟ歹竹出好筍。」

 

「啥咪?你講我歹竹?」

 

「甘嘸影?」她促狹地說完就往外跑,阿雄追出去作勢要打她。

 

侍者很快端上三客黑胡椒牛排,金生大概餓了,拿起刀叉大快朵頤。媳婦一邊熟練的切著牛排,一邊餵小愷。阿雄不會用刀叉,碟碗清鏘相碰,狼狽不堪,金生吃了大半,阿雄仍左支右絀。可凡朝金生眨眨眼,見他毫無反應,順勢踢腳示意金生,金生才恍然,趕緊幫父親切牛排。

 

「阿爸,我值班太餓了,中餐都還沒吃呢。」金生一邊說著,一邊覺得不好意思。又看阿雄皺著眉,就說:

 

「阿爸是吃不習慣嗎?不然來盤義大利麵怎樣?」

 

「嘛好。」

 

麵來了,麵裡有羅勒的氣味,阿雄也不愛。結果他面前的食物,越吃越多。

 

「爸很少吃西餐吧?」可凡問。

 

「從來沒有,這些洋玩意,又是刀、又是叉。餐具比食物還多,我還是習慣焢肉飯配竹筍湯。」

 

「阿爸,歹勢,下回我們換家中式餐廳。」

 

「以後大飯店就免了,台北甘有路邊攤小吃?」

 

「有啦,我是想你第一次來,想給你吃卡好料欸。」

 

這番弄巧成拙,兒子媳婦都不好意思。可凡說南海路出來,往北走,跨過重慶南路、牯嶺街,到南昌街上,有很多小吃。再過去南門市場也有。明晚她下班回來會帶阿雄認識認識環境。

 

西餐廳回來後,阿雄覺得疲倦異常,就先洗個澡睡了。不料,躺上床後腦筋卻越來越清楚,把他這大半生過往轉了一圈,如蒙太奇的手法、跳躍式的情景一一清晰浮現腦海。如此翻來覆去,一夜爬起來好幾回上廁所,及至半夜似乎睡著。可是半睡夢中,一直聽見屋裡各種響動,好像兒子或媳婦在客廳裡窸窸窣窣起身走動、輕聲說話……。

 

早晨的陽光從湖水綠的窗簾邊的縫隙裡漏進來,阿雄似乎醒了,想掙扎著起來。他嘴裡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還在跟夢裡的阿枝說話。阿枝抱怨金生吐奶了、拉肚子了,他急著半夜騎摩托車載著她們母子去鎮上敲黃小兒科診所的門——。他面牆而臥,身子側躺,彎曲成一隻煮熟的紅蝦子,頭埋在旯旮兒裡,粗重地呼吸著,要哼卻哼不出來。好不容易叫出一聲,終於醒了,他喘著氣,覺得像是鬼壓床,出一身冷汗,之後逐漸平靜下來,才想起這是台北兒子的家。他仰臥傾聽屋裡,靜悄悄的。轉頭看書桌上的鬧鐘,都八點半了,想是金生、可凡、小愷都出門上班、上學去了。金生一大早就出門,醫院要開晨會、巡病房。可凡在國小教書,小愷就讀該國小的附屬幼稚園。

 

起床刷牙洗臉,才發覺頸脖痠痛,落枕了。

 

回到餐廳,發覺桌上擺著麵包牛奶,下方壓張紙條,是可凡的留言,內容大略是見爸爸仍睡得很熟,不便叫醒,桌上是爸的早餐云云。阿雄內心暖烘烘的。一邊吃早餐,卻被客廳一幅國畫吸引。靠近細看,是一株淡若胭脂的老梅。它的主幹虯老佝僂,盤根錯節。從主幹旁密密的叢生著橫枝,枝上攢聚著花朵,染脂吐霞似的怒放著,梢頭點綴著珍珠也似的小花蕾。畫得活靈活現,看來又是有品味的兒媳收藏的一幅絕美圖畫。畫的右上角還有兩行題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阿雄一直以來對繪畫不能忘情,他不但有天分,也有興趣。但是繪畫不能當飯吃,所以在現實的考量下,他考進鎮公所當公務員,養活一家五口。每天批閱公文,等因奉此。如此案牘勞形,回來累得像條狗,還要幫忙帶孩子。畫筆一擱下就三十年過去了,如今無事一身輕,何不重拾畫筆圓夢?

 

傍晚媳婦孫子回來,小愷直往洗手間奔,出來時哇哇大叫:「煙味嗆得我好難受呀!」

 

半小時前,阿雄才在裡面抽菸看報。他沒想到煙味至今還未飄散。聽到小愷的抱怨,有些發窘。他不該再抽菸了,阿枝生前就叫他戒,都這麼久了,卻還是戒不掉,此刻自責不已。

 

小愷回到他房間,打開書包寫功課。才一會功夫,就把英文字母寫完,阿雄趁這空檔,想和孫子聊聊。不料小愷說功課還沒做完,他出來客廳打開琴蓋彈鋼琴。

 

可凡在廚房動作很快,霎時就做出三菜一湯的飯菜來。她微笑地跟阿雄說:「爸,您餓了就先吃,我帶小愷去上鋼琴課,我們會晚一個小時才吃。」阿雄說:「這樣菜不都涼了嗎?」可凡說:「無妨,要吃時微波爐熱一下即可。」說完,母子倆就又匆匆出門。

 

第二天他起了個早,看兒子、媳婦、孫子都出門後,他一個人細細地讀著早報。接著就再也想不出來有甚麼事好做,一個人在客廳、臥室、廚房無目的的繞行,拖鞋啪嗒啪嗒地響著,數匝之後,更覺無聊。忽然想起可凡告訴他:「可到重慶南路的書局逛逛。那邊有成堆成塔的書,保證會讓爸爸大開眼界。」

 

於是隨意把冰箱的飯菜微波加熱,簡單果腹後,就閒逛重慶南路的書店去。他隨意翻到一本書,書上說:「要愛就得承受失去,最愛者之去最痛,但誰不想遇見自己的最愛?人生有愛,才會讓生命更充實。」

 

他突然領悟了一些甚麼。

 

逐漸適應台北的生活後,阿雄生活起居的生物時鐘也恢復過往。大約晚上十時就寢,清晨五時起床。簡單漱洗後,一個人穿著寬鬆的運動服和球鞋,怕吵醒家人,輕悄悄出門,往對面的植物園去。

 

天濛濛亮,路燈尚未熄滅,公園裡像他這樣的阿公阿嬤已聚集了不少。植物園面積頗廣,綠樹成蔭,鳥鳴聲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園裡偌大的一個荷花池,更讓阿雄驚豔。此時正逢夏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他在池邊的鐵椅上坐下來靜靜觀賞,清晨微風吹拂臉上,沁涼舒適。一眼望去,數不清的荷花,一個個從茂密翠綠的蓮葉叢中伸出頭來,有些還只是個花苞也迫不及待出頭亮相,端的是熱鬧無比。他發現一朵粉紅盛開的荷花,花瓣上滴滴露珠在曦微晨光映照下,晶瑩閃爍,煞是好看。這麼美的景色,如能用畫筆畫下來,這是何等有趣之事!

 

隔天,天剛破曉,阿雄就起床了。一夜好眠,神清氣爽。抬眼望向窗外,天空一片湛藍,點綴幾朵乳鴿色的雲朵,鳥鳴啁啾。他拿起畫具,輕悄下樓,晨曦環繞著阿雄的身影,他向植物園荷花池的方向,緩步行去。(33)※

 

2019/12/18~20更生日報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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