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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4 09:38:49瀏覽178|回應0|推薦4
陳敬年家的庭院十分寬敞,院子裡花木扶疏,錯落有致。即便是遍植於院角的花花草草,都打點得清爽宜人。院子中央是一席綠茸茸的朝鮮草坪,四周水泥地上,置了十來盆鮮紅欲滴的雞冠花,連著大門的圍牆邊,密密地栽了一叢叢黃色的梔子花,和整排齊胸的墨綠色山茶。

午餐後,陳敬年坐在大門邊的搖椅上小憩。周圍上頭,歪歪扭扭地爬滿了濃密的軟枝黃蟬,遮住肆虐的驕陽,替他留了一處休憩的所在。

朝鮮草坪上,有團白絨絨的東西蠕動著。那是陳敬年的愛犬哈利。一轉眼,哈利一個筋斗,惹得本來也斜著眼睛瞅著哈利的陳敬年,自搖椅上跳起來,嘴裡嘟嚷著:「你這個小壞蛋,中飯剛吃了塊大排骨,就由得你橫衝直撞啦?」「趁現在還年輕,要懂得愛惜身子,免得上了年紀時,就像我想活動活動筋骨,腰都挺不直哪!」

他一邊自顧說著,一邊眼睛卻瞅著大門信箱。四四方方的信箱盒子,嵌在紅色鐵門中央,門邊連接一堵院牆,牆邊虯結在一起的軟枝黃蟬,沿著邊門張牙舞爪地蔓延開來,幾幾乎把鐵門中央的信箱給淹沒,只留住一丁點兒信箱縫兒。

每回郵差先生送信,還不知如何把信從這小不溜幾的縫兒塞進來,陳敬年卻早就聽見郵差腳踏車吱唧的手剎車聲,自搖椅上蹭蹭蹬蹬地趕至大門口,還一疊聲地喊:「來囉,來囉!」

哈利似有股用不完的精力,忽而縱身飛躍,忽而連滾帶爬,把個綠油油的草坪,攪和得烏煙瘴氣。陳敬年見狀,有時會斥喝幾下,不過哈利依然蹦跳個不停。

把姿勢擺正,他自搖椅上緩緩地躺下去,輕輕地閉上雙眼假寐。想起兒子近兩個月來,連信也不來一封,他著實擔了好一陣子心。兒子在台北念大學,也有好些年了。平時十天半個月,少說有一封密密匝匝的平安家信,自台北飛回南部僻靜的小鎮。厚厚的三四張信紙,學校出風頭的新鮮事,就佔了一大半,只留那麼個小框框,告訴他學校生活安定,成績還過得去,外帶問好請安甚麼的。他知道兒子自小好動,沒個人在旁盯著,荒廢了課業是必然的。記得在一份雜誌上,讀到一篇報導,現今大學生的文章,有夜晚的方城之戰,公寓中的擦地板,考試夾帶的翻新。三流刊物上淫邪的色情照片、文字,他看了都心裡發毛。以兒子平日略帶叛逆的個性,很難不沾染這些惡習。以前兒子念高二時,成天和一些稱兄道弟的朋友鬼混。有一晚,都午夜一點了,仍不見個影兒。他一個人佇立在門下,迎著抖索索的刺骨寒風,苦苦傻等。折騰到凌晨二點,兒子才左搖右晃的浪蕩回來。才踏入門檻,啪啪兩聲清脆的巴掌,打得兒子收回了幾分魂兒。兒子撫著面頰噴著一股嗆鼻惡臭的酒氣說:「我是沒娘的孩子,你甭管。」而後一個箭步就奔進房去。他木然地佇立門邊,許久才進屋裡,撫著兒子五根鮮紅指印的雙頰,撲簌簌落下淚來。誰叫兒子她娘生下他後,就撒手西歸。他一個人忙於工作,哪能做到父兼母職。

午後炙熱的驕陽,隨著時光流轉,把原本在樹蔭底下的陳敬年,重又曝曬在日光底下。他立起身,將搖椅挪至紅色鐵門邊。這一方地,尚未被驕陽納入勢力範圍。哈利玩累了,伸出長長的舌頭,躲在梔子花下小憩。鮮紅的雞冠花,受不住驕陽的肆虐,顯得萎頓焦黃。墨綠色的山茶,憑著厚實的葉片,和驕陽作殊死鬥。門牆上的軟枝黃蟬,在風兒的指使下,輕佻地舞蹈,有些兒孟浪。

陳敬年看了下腕表,下午三點。平日郵差在午後一點半左右會來,過了這時候,就得等傍晚那班次。閒來無事,繼續等吧。兒子今年升大四,學校事情難免多些,可能正忙著畢業旅行和撰寫畢業論文,這兩個月抽不出空回信也有可能。還記得兒子剛考取大學那年,北上前夕,他千叮萬囑到台北後,多寫家信回來報平安,兒子爽快的說:「爸,知道啦!」

陳敬年輕巧地晃著搖椅,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吱唧——」一長串剎車聲,驚擾了陳敬年澎湃的思維。「郵差來了」,他幾乎失聲叫出來。他激動地伸出顫抖的雙手,轉動鐵門把柄開門,探出頭去。原來是對門劉家老三放學回來,他有些失望,懨懨地關上大門。太陽已不似正午那般狂妄,陽光的熱度收斂了些。陳敬年再看腕表:四點三刻。五點半郵差還不來的話,今天就又泡湯了。

想是兩個月前吧,陳敬年收到兒子的一封信。信上還夾了張女生的照片。三點式比基尼泳裝,襯托出豐腴的身材,圓形的臉蛋兒,配著一副淺褐色太陽眼鏡,嘴唇上塗著一層厚厚的唇膏,雪白的肌膚,在豔陽的反射下,似要噴出火來。最令陳敬年看不慣的,就是那頭挑染成彆彆扭扭的金黃色頭髮。兒子說她叫裘蒂,美國華僑。前些時候,在金山海水浴場相識的,兩人情投意合。兒子打算隔些時候,帶回來讓他們彼此認識一下。陳敬年看了照片,打心眼兒裏不舒服。雖說兒子大了,找個自己喜歡的結婚對象,沒甚麼不對。可是,這是終身大事,說甚麼也不能讓兒子胡來。

兒子從小就由他一個人拉拔到大,彼此相依為命二十年。憑這份深厚的感情,要拉回兒子的心,想是不難。以前對門的劉媒婆,三番四次來提親,希望他能續絃,他一概婉拒了。他寧可一個人度過無數難耐的夜晚,也不願兒子遭到晚娘的苛待,如此眼巴巴的苦守了二十年,兒子總算熬出頭了。

「老陳,真羨慕你有個大學生兒子。你是大吉大利,洪福齊天!」放榜那天同事小馬的讚美。

「陳伯伯,我媽說考上大學就像苦時候中了狀元,明年也要哥哥去當狀元郎。」這是隔壁平時即聒噪不休的張家小妹的祝賀。

「陳先生,福氣啦!二十年苦心沒白費,往後就等著享兒孫之福了。」劉媒婆喋喋不休地說著。

陳敬年陶醉了,醉得他三個夜晚,都沒好好闔眼。

「吱唧——」剎車聲,郵差在鐵門外揚起嗓音:「陳敬年信——」他蹭蹬的離開搖椅,踉踉蹌蹌奔出門接信。當信封上潦草的字體映入眼簾時,他竟不敢相信這竟是兒子的筆跡。

「敬愛的父親:
兩個月沒給你回信,實是萬不得已,請多原諒!

最近除了趕一篇畢業論文外,裘蒂每天吵著要去溜冰、打保齡球、看電影、逛西門町,把我忙得團團轉。再一個多月就畢業了,裘蒂她媽咪,希望我能在畢業後立刻同裘蒂去美國結婚並定居,因裘蒂已懷了我的孩子。事屬突然,未徵得您同意,請原諒!

裘蒂一家在美國,擁有很多房地產,我到那邊取得綠卡是輕而易舉的。俟我在美國安定後,徵得裘蒂同意,我會接您一塊去的。目前瑣事繁多,不容有多餘的時間寫家信,但我仍很想念您的。唉呦!真煩人,裘蒂現在又在樓下轎車裡猛摁喇叭,那是催我一塊去淡水吃海鮮的信號。不多寫了,到了美國再詳細報告近況。
敬祝
安康
兒 孝誠扣上」

金黃色的夕陽,照得陳敬年有些睜不開眼。兒子的信,從他指縫間滑落至朝顯草坪上。哈利突然衝過去,把信抓咬得稀爛。陳敬年身子顫巍巍地自搖椅上立起,雙手重又伏靠在椅背上,支頤住搖搖欲墜的身軀。哈利環繞在他腳邊,不住地搖著尾巴,同時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吠叫。

大地昏暗下來,院牆上濃密的軟枝黃蟬,伸出張牙舞爪的枝條,掩蓋住嵌在鐵門上的信箱。

1998.11.29.台灣新生報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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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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