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靳先生的晚年
2020/05/01 16:18:06瀏覽125|回應0|推薦0

 

圖/舒芳

 

 窗外樓下汽機車奔吼的噪音,震得耳膜很不舒服。

「鳳英啊,鳳英——」靳先生揚起粗嘎的嗓音向媳婦的臥室喊。沒有回應,想是又出門去了。

他起身關上窗子,才坐下來,耳蝸嘶嘶的蟬鳴急響,頭有些暈眩。昨日獨個兒到樓下巷口不遠的耳鼻喉科,醫生抽出他中耳裡的一些積水,耳朵通了,然而才一天功夫,卻又回到原點。

電視台的股票數字不斷變換,靳先生頭暈眼花,索性往沙發上靠靠,本想先關了電視,遙控器找不著,就這麼任電視自由自在地播放著,電視發出的人聲和影像,使偌大的客廳感覺起來比較有人氣一些。

休息片刻,耳裡的蟬鳴聲量降低。靳先生睜開雙眼,電視螢幕股票數字一片慘綠,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接著又是一陣暈眩。

許久,耳裡傳來高跟鞋叩叩聲響,「爸,我有事出門,中午你自己下冷凍水餃。」鳳英在玄關揚聲說道。她穿一件棗紅襯衫,抹上桃紅色的唇膏,頭髮染成棕色,離子燙打直,一條雪白的短裙,提著一個LV包,看來明艷動人,話說完一個轉身開門出去了。

鳳英的身材和裝扮,酷似小妍,兩者年齡相近。靳先生常分不清誰是誰。

    ※  ※  ※

靳仁帶著小強進門。這是靳先生一天最快樂的時候,因為可以享受含飴弄孫之樂。

「爸,鳳英人呢?」

「從中午出去,到現在還沒見到人!」

「她早上沒買菜嗎?」靳仁一邊問,一邊在廚房冰箱尋找。

「沒有。睡到十一點多才起床,化完妝就出門了,也沒說去哪兒?」靳先生有些抱怨。

靳仁寒著一張臉,突然把工作服脫了,又換回外出服。他婚後因家中雜事,前額和眼尾似被時間的渦輪給鋒銳地刮老了。

「要去哪兒?」

「買一些菜,馬上回來。」

靳仁說完就匆匆出門。……約莫十分鐘後,就帶著一包包的熟菜進門。

「你去黃昏市場買的?」靳先生問。

靳仁點個頭,也不說什麼,就趕緊把一個個空盤擺出來:有宮保雞丁、滷五花肉,炒菠菜、魚香茄子。他回想那天鳳英吵著要離婚,他安撫她之後,鳳英一個人坐在窗邊發愣。她在窗下光影的側臉,看似嫵媚,卻讓靳仁看到了她的貪婪與霸氣,她不再吸引他了。

「小強,先來吃飯,玩具待會兒再玩。」靳先生向臥室喊。

好在靳先生先用電鍋燒好飯,現在兒孫才有一頓晚餐可食。他猜得沒錯的話,準是靳仁和鳳英又吵架了,原本說好今天鳳英買菜的。他本想抱怨幾句,但他知道話說出來又會氣得靳仁吃不下而跟他大吵,所以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了。

靳仁這餐也吃得勉強,昨晚鳳英又提到兄弟輪流奉養父母的事,他說破了嘴都沒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叫靳孝過來說清楚。他幾乎可以預知,靳孝過來以後戰況之慘烈。

    ※  ※  ※

那天傍晚,鳳英和靳孝在客廳裡吵了起來。

「你這個做大哥的,有奉養父母嗎?憑什麼都推給靳仁?」鳳英臉紅脖子粗地指著靳孝氣咻咻地狠罵。

「妳這個大陸妹有什麼資格說我?我每個月給爸媽五千元生活費,哪裡沒奉養了?」靳孝握緊了拳頭對著鳳英咆哮。

「怎麼?想打我呀?有種你打打看?打呀…」鳳英潑辣地捲起了袖子。「五千哪夠,小妍不算一份嗎?」

靳孝氣得拳頭往茶几上一搥。

弟妹進門時,秀琴就說鳳英悍得很。

靳仁在一旁寒著一張臉,什麼都沒說。靳先生趕緊出來打圓場,對著靳孝說:「唉,橫豎你那邊五樓也沒電梯。……不然這樣好了,你再出兩千。」

鳳英不再說話,靳先生說:「好啦,就這樣吧。」

靳孝和鳳英雙方依然劍拔弩張,怒目對視。

靳先生趕緊跟靳孝說:「你可以回去了。」

靳太太坐著輪椅,在旁目睹這一切,不禁掉下淚來。

鳳英瞪著靳仁,一臉寒霜,進屋去了,關門時「碰」得好大一聲,氣仍未全消。

靳太太哭喪著臉:「好端端的,怎麼就翻起臉來?靳仁,你說,是不是鳳英討厭我們?」

靳仁皺著眉,半晌,氣都不吭一聲。

靳太太說:「我就知道。……人老了,沒用了,誰不嫌呢?……哼,我倒要看看,她老了,兒女嫌不嫌她?」最後一句,靳太太特地提高了嗓門。

靳仁嘆了口氣,終於開口:「鳳英只想追求一個公平。」

靳太太說:「有什麼不公平?你大哥大嫂都在工作,鳳英嫁過來這五六年,從沒看過她做過一天家事,成天往外跑,小強幼稚園放學都是我去接的,我和你爸有沒有說過她什麼?」

靳仁一時語塞。隔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氣,說:「大嫂退休了。」

靳先生很訝異:「你說秀琴退休?什麼時候的事?」

靳仁說:「前年。」

靳太太有些憤怒,顫抖地說:「平時她來看小妍,都會順便幫我剪頭髮。那天在電話裡請她幫我剪,還說她要加班沒空!哼!小妍我可是一手帶大,她,她良心給狗吃了。」繼而滿臉通紅,語調轉為高昂,忿忿地說:「秀琴、鳳英,全都是……」話沒說完,靳太太突然說不出話,口歪了,一些口沫從嘴角流出來。靳先生發覺不對,叫靳仁快叫救護車。

    ※  ※  ※

「媽,媽,有好點嗎?」靳善滿臉憂戚地喊。

靳太太躺在加護病房上,插著管,左眼全開,右眼微睜。她聽到靳善的聲音,左眼猛眨,同時口裡發出輕微的嗚嗚聲,抖抖顫顫地半天吐不出一個音來,靳善看了很不捨。

「奶奶,我和我朋友來看妳了。」小妍盛裝打扮,一旁站著新交的男友。

「小妍,妳爸呢?該不會又加班吧?」靳美問話一向犀利,話裡帶刺,完全不顧及小妍身邊還有個外人。

小妍白了二姑一眼,拿起手機撥打給靳孝。

「把拔,快來醫院看奶奶,在加護病房。」

小妍才放下手機,靳美步步進逼:「妳老實說,妳爸在哪?」

「他……他在參觀電腦展……可能……可能要晚一點來。」小妍邊說邊搓著手。

「那妳媽呢?」

「她喔,……她好像今天加班。」小妍說完伸了伸舌頭。

「她不是早就退休了?」靳善不解的問。

「喔,那……那我統統不知道,別問我。」小妍說完,也白了大姑一眼。

「妳看妳,都念到碩士了,還是這樣對長輩說話。」靳美說。

「那叔叔嬸嬸還不是也沒來。」小妍有些賭氣,翻白眼後頂了一句。

「奶奶會二次中風,都怪妳媽!」靳美說。

靳善看火要味頗濃,叫小妍帶她男友先出去病房。

    ※  ※  ※

靳善舀一碗牡蠣鹹粥,遞給靳先生。

「爸,我特地熬煮的,本來要給媽的,她暫時沒這口福,您嚐嚐看?」

靳先生原本沒什麼胃口,鹹粥裡陣陣油蔥酥的清香撲鼻而來,他忍不住嚐了一口。

「嗯,味道真的不錯,鮮甜可口,廚藝有進步,比妳媽煮得還好。」邊說邊把一碗粥喝個精光。(31)※

圖/舒芳

靳善見父親胃口不錯,很是開心。仔細端詳父親,白髮稀疏,眼窩塌陷,兩頰消瘦,灰濁的眼瞳,目光散漫。啊,父親真是老了。

「爸,您最近氣色不錯。」靳善口是心非地說。

「普通啦。……妳今天怎有空來?妳婆婆最近糖尿怎樣?」

她囁嚅地說:「喔,昨天驗過血,說是傷到腰子,已經安排下週起洗腎。」

「唉,接下來有妳忙的。」靳先生眉頭深鎖成一字,看上去真成了一副糟老頭模樣。

「不會啦,志隆打算請一個外勞來幫忙。」靳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這樣最好。」

「爸,我每天中午都有空,乾脆中餐我幫你送來,不要天天吃冷凍水餃,好嗎?」

「不用麻煩,這牌子的水餃我吃得挺習慣的。妳住那麼遠,要換三趟車,太累了。」

「二嫂也沒工作,每天出門做什麼?」靳善換個話題。

「誰知道?……唉,靳仁年輕時叫他娶,他偏不。現在娶個嫩妻,好像迎了一尊菩薩來家裡供著。」

靳善皺著眉,說:「大哥最近也都沒來看你,是吧?」

「是呀,就從那次跟鳳英大吵一架後,好像什麼事他都不管了。」

「連秀琴也都沒來?」

——哼,不用管她啦,她若懂事,自己會來。」

靳善突然想起二十幾年前,秀琴吵著要搬出去跟靳孝另組小家庭,母親聽了一陣青天霹靂,知道無法挽回,後來留下小妍給母親帶,當時秀琴還會抽空過來看看女兒,幫母親做些家事。現在全都變了。

  ※  ※  ※

靳善的婆婆坐在輪椅上讓外勞推著,靳善在醫院辦好手續帶著外勞來到洗腎室。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是靳美打來的。

「靳善,爸說要賣中山路的公寓房子。」

靳善有些錯愕,爸怎會想賣祖厝?

「那天不是說好,靳孝再出兩千。」

「靳孝根本沒出。鳳英說這點錢她養不起公婆和姪女,叫我們另請高明。聽了實在氣人。」

靳善突然心念一轉:「小妍在工作了,這兩千叫她出吧?」

「這我早就想過了,這個死丫頭,說他爸已經出了,她不出。哼,跟她媽一個樣!還有,小妍討厭她嬸嬸,已經在她公司附近租了間房,禮拜天搬。」

靳善心想,小妍如此不懂事,我們和爸媽都白疼她了。

「這樣好了,兩千元我來出。」靳善秉性溫馴,只要事情能順利解決,寧可自己吃虧。從小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如今都快到耳順之年了,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姐,別傻了,逢年過節妳給爸媽的錢還不夠多嗎?鳳英她嫌爸衛生習慣不好,老愛隨地吐痰、亂抽菸、馬桶周圍都是尿……,理由一大堆,總之她不想再侍奉公婆。要錢,只是藉口。」

「那靳仁都沒表示什麼?」

「他哪敢表示什麼?每天做牛做馬,屁都不敢放。」

靳美雖然排行老么,可是她個性直來直往,只要誰不對,說起話來絕不留情面。

    ※  ※  ※

小妍和這位新交的男友,感情進展神速,最近已論及婚嫁。對方家世不錯,聽說男方老家整條街上十來戶的古厝都是他們的。男友又在科技公司上班,月入八萬。這和當初小妍的擇偶條件幾乎完全符合,除了身高之外。

「她也不想想,自己穿上高跟鞋,號稱一六○,除了皮膚白皙像大哥之外,其他單眼皮、塌鼻子、大餅臉全長得像秀琴,能找到條件比她好百倍的男友該知足了,卻還一個勁兒懷念過去那位高大帥氣的男友,好像現在的男友配她不過似的,真是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靳美看不慣的事,總喜歡在和靳善煲電話時,一古腦地宣洩出來。

靳善聽來也覺得好笑,不過她溫馴的個性,也只是笑笑,她不會繼續加油添醋來附和靳美。她突然想起小妍那天來電跟她說的話:「大姑,以前奶奶說過,我結婚時,她要把她抽屜裡的一顆鑽戒給我的。」

靳善為了這事,特地跑回去跟靳先生說起,靳先生疼小妍,就叫小妍回來挑了一個去。靳善把這事說給靳美聽,說她終於了了靳太太的一樁心事,內心頗感安慰。

「姐,我看妳被小妍耍了,她看妳善良,其實是編故事騙妳的。……妳想想,她還沒搬出去時,叫她付兩千,卻死都不肯,這會兒還要來A媽的嫁妝,真不像話。」

「可是我有印象,媽三年前是說過這件事,妳也別冤枉了她。不過後來,她又說『奶奶說她考上汽車駕照,就要買輛車送她』,這事我倒沒印象,不知妳聽過沒有?」

「別聽這死丫頭胡謅。她嫁得這麼好,為什麼不叫她先生幫她買?姐,不是我說妳,妳應該叫爸媽多顧好晚年的養老金才是。」

靳善這話聽進去了。不過她心底突然覺得好煩,大哥、二哥如今都是「太太萬歲」。

    ※  ※  ※

這次靳先生鐵了心,既然兩個兒子都不可靠,老伴如今又似風中殘燭,他得把祖厝換成現金,然後租間有電梯的大樓自己住,後半生才有安全感。靳美從事房仲業二十餘年,那天中午他正吃著冷凍水餃,靳美來看他,於是他把房屋權狀交給靳美,希望她能幫他賣個好價錢。當時靳美看到權狀持有人的名字是靳孝,整個人都傻了。

「爸,這房子是靳孝的,你要賣,得要大哥同意。」

「誰說的?,這是我和妳媽年輕時在工廠辛苦工作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錢買的,當年你大哥只會捅樓子,倒是靳仁和靳善也出了點錢。」

當年買房時,靳先生五十出頭,申請房貸不易,就用靳孝的名義跟銀行貸款,很快批了下來。說好靳孝也要幫忙還房貸,誰知單身的靳孝做了火山孝子,把個酒女肚子搞大。酒女常去靳孝上班的工廠咆哮,害他丟了工作。後來酒女挺著大肚子三天兩頭來家裡騷擾,靳孝打算娶她,靳太太說甚麼也不肯,後來靳先生帶著酒女去見里長,花了三萬塊錢把事情擺平了。不過害得房貸得多貸三萬元,現在想來還是很嘔。三十年前的三萬塊,以現在的幣值論,起碼有二十萬。為了這個不孝子,把他們兩老拖磨個半死,太不值得了。

「可是依法論法,賣房就得大哥印章、身分證件等等。」靳美嗓音高八度,顯得煩躁不安。

「妳現在打給靳孝,我來跟他說。」

靳美電話撥過去,嘟————,響了二十幾響,就是沒人接。

「妳撥給秀琴試試?」靳先生說話有些不耐。

「還是一樣!」靳美說完,噘著一張嘴。

「那打給小妍。」

電話通了。「二姑,妳找我?」

「妳爸媽去哪兒了?怎麼都找不著他們?」

「喔。也沒去哪兒,大概就是擋妳們的電話。」

「為什麼?」

「我也不大清楚。那天我回去,就聽到媽跟爸說:『既然鳳英喜歡管,就讓她管,以後你弟弟妹妹們打來的電話,統統不要接。』」

「哼,妳媽怎麼這麼蠻不講理?」

「其實嬸嬸跟我爸大小聲,難道就講理了?」

「我可沒跟妳爸大小聲,為什麼連我的電話也不接?」

「妳說奶奶中風都是我媽害的。」小妍說到此,喀啦一聲掛斷靳美的電話。

靳美氣得想摔電話,靳先生把她攔了下來。

「小妍愈來愈不像樣。以前看靳孝和秀琴工廠常加班,想減輕他們帶孩子的負擔,沒想到卻養出這種孩子來。」靳先生氣得青筋浮起,怒不可遏。

「上次靳善回來幫爸拖地,小妍就在旁碎碎念她大姑,說是傭人命。還說她以後要嫁個有錢的,要當貴婦。這下如她所願,她老公父母雙亡,又有車有房。」

靳先生越想越氣,養兒子不孝,養孫子也不孝。以前古人是養兒防老,他卻要養老防兒,天理何在?這會兒聯絡不上靳孝,靳先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32)※

 

圖/舒芳     ※  ※  ※

這天午睡,睡至一半,靳美突然來電,口氣頗為急促。

「爸,大事不妙了……。」靳先生的電話裡傳來靳美高八度的嗓音。「房子被秀琴拿去抵押給銀行了。」

原來那日靳孝跟鳳英吵了一架,事後秀琴很不高興。這兩年秀琴在學跳國標舞,「抵押房子向銀行貸款」這個點子,還是那個帥哥舞蹈老師想出來的。

「房屋權狀在我這兒,他們拿什麼作抵押品?」靳先生氣急敗壞地問。

「就拿權狀。他們去地政事務所謊報,說權狀遺失,就補發了一張新權狀。」

靳美從事房屋仲介,憑其職業敏感度,給她查出來事情的始末。

「豈有此理?他們這是偽造文書!」靳先生憤憤不平,一股熊熊怒火,歇斯底里似的瘋狂的怒火,迅速地燃燒了全身的每條血管,每個細胞。

「大哥太可惡了,權狀明明在,竟謊稱遺失,最後貸得五百萬元現金,錢卻被舞蹈老師拿去,說是幫靳孝投資。」

靳美回想兩年前一日夜晚,她不記得什麼事撥手機給靳孝,其間聊到秀琴何以還沒回家,都已是晚上十點鐘了。靳孝卻只說管不了她了,也沒再多說甚麼。其後隔了數月,她跟小妍聊起大哥大嫂,她還記得小妍在不同時候說的兩句話:一是「誰叫把拔對馬麻那麼兇」;一是「馬麻現在不是沒人要,行情好得很呢。」看來小妍早知其父母感情生變,不過她偏袒母親。

靳先生氣得一時無語。他回想靳孝年輕時的荒唐行為,就已給他警示,而他卻竟如此大意,用靳孝之名購屋。靳孝把酒女肚子搞大,她跟老伴竟異想天開,想趕快給靳孝娶個良家婦女,以為就此可管住他一顆放蕩之心。誰知小妍十歲時,靳孝又勾搭上一個有夫之婦,他還派當時仍單身的靳仁去抓姦,還好對方先生不知已被戴上綠帽,否則後果更不堪設想。後來靳先生夫婦倆,把靳孝痛罵了一頓,靳孝說他會改,個性倔強的秀琴又豈會原諒他?看來這些年來他和秀琴的感情已出現裂痕。靳先生大膽預測,靳孝和秀琴現在可能彼此各玩各的。想來真是家門不幸。

「爸,這房子明明是你的,你可以去告大哥侵占。」靳美對靳孝和秀琴的行為也是憤恨難平。

靳先生想了想,本想這事就算了,畢竟家醜不外揚。可是現在鳳英也在趕他走,還說他不走,就要跟靳仁離婚。這沒出息的靳仁,竟哀求靳先生趕快走吧,否則會逼他走上絕路。

靳先生現在連個棲身之地都無,不把房子要回來,他的晚年怎麼過?此時他不禁悲從中來,一陣悶嚎,繼而老淚縱橫。靳先生原本在靳美心中,是個擊不倒的鐵漢,她從來不曾見過父親掉淚,此情此景,靳美也被觸動心弦,嚶嚶啜泣起來!

    ※  ※  ※

靳善這幾天為婆婆一週洗腎三次而忙碌著,又要教印傭做家事,忙得有時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印傭雖然認真,但畢竟年紀輕,很多家事都馬虎帶過,靳善看了不滿意,又都自己來過。靳美call了她幾次,始終找不到人,靳美索性請半天假到醫院洗腎室探望靳善婆婆,順便把這週來的變故說與靳善聽。

靳善略皺著眉,細聲細氣地說:「我看這樣好了,叫爸住到我這兒來。」

「那怎麼行?妳畢竟是出嫁的女兒,還有婆婆要照顧。」

「那是老觀念。如果夫妻沒生兒子只生女兒,父母老了,女兒就可以不管嗎?」

「可是爸媽明明有兩個兒子?」

「現在有兒子等於是沒有兒子!」靳善淡淡一笑。「反正我兩個兒子現在在美國讀書,家裡還有兩間空房,爸來住,絕對沒問題。」

「那志隆不會有意見嗎?」

「妳放心,他人很開通,很多事都會尊重我的意見。」

    ※  ※  ※

靳先生住到靳善家來,也有好一段時日了。靳先生住得滿習慣的,這是位於台北郊區一棟電梯大樓,公共設施完善,每天清晨,靳先生喜歡拄著枴杖先去附近公園走兩圈。回來以後,印傭已熬煮好稀飯備好小菜等他享用。之後他會去社區圖書室翻閱報章雜誌。午飯後,小睡片刻,然後開電視看看新聞和韓劇,一天很快就打發過去了。靳善叫他別再玩股票,他也答應了。如今沒有靳仁和鳳英的爭吵聲,也沒有脾氣火爆的鳳英,動不動就打小孩的哭聲,日子過得挺愜意的。靳先生最近的氣色不錯。

有天夜晚,靳善伺候好婆婆入睡,回到客廳沙發一躺,伸個懶腰,打個哈欠,透了一口大氣。

「爸,今天這麼晚了怎還不睡?」

「唉,想起以前,爸爸重男輕女,害妳受了不少委屈,我現在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爸別這樣說,我現在生活很美滿,您不要想太多了。」

靳善念國中時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中考上北一女,靳先生不准她去念,說女孩終究要嫁人,念師專就好,有公費,二十歲畢業立刻有工作,就可賺錢貼補家用。當時靳善失望極了,她原來的志向是要一直念到博士,從事研究工作的。她編織的美夢,靳先生狠狠的一棒給打掉了。反觀靳孝私立高中,學費貴,念了五年才畢業,靳先生還花大錢讓他進補習班裡念大學重考班,靳孝不懂珍惜,還蹺課鬼混……。靳善那時是很憎恨父親的。

提起前塵往事,父女倆內心都激動不已。靳先生對靳善感到愧疚,想著想著突然有些鼻酸。靳善發覺父親有些哽咽時,趕緊轉移話題。

「爸,小岡考取醫學院了。」

小岡是靳美的兒子。

「真的喔?……妳們姐妹都很成材,後代都很有成就。……唉,女兒也是孩子,外孫也是孫子,我到今天才懂,真慚愧。」

「爸,你又來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別想太多,已經很晚了,該去睡了。」

靳先生躺在床上,回首往事,歷歷如繪,哪裡睡得著了?

    ※  ※  ※

靳太太二度中風後,情況日趨惡化。起先靳善或靳美會至醫院看她,也請了一位看護在醫院照顧,一度有好轉跡象,一週做三次復健。礙於健保規定,住院天數過長,則必須轉院治療。靳善四處打聽哪家醫院有好醫生、好設備。住院時限一到,就叫志隆請假開車護送岳母。靳先生看在心裡,內心非常感恩,他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個好女兒、好女婿。靳太太的病情惡化之後,只好遵醫囑放棄復健,最後決定送安養院。

靳美那日到靳善家看父親,提起她同事認識一個名律師,可以幫靳先生打官司,把房子要回來。

「我看算了,家醜不可外揚。」

靳先生猶豫了。他一生坐的端、行的正,臨老卻要上法院,他實在無法面對。當初他附和靳美要提告,實在是當時逼得他無路可走,如今安定下來,心情也平靜許多,他委實不願因一樁官司讓他心湖再起波瀾。況且兒子再不孝,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若告贏了,讓兒子去坐牢,他還真下不了手。至於靳仁,好說歹說,也照顧他們夫婦倆數年,他現在成了夾心餅乾,相信他內心也不好受。靳先生回了靳美這句話後,就一個人進屋去了。

靳美難以理解父親的難處,只覺得就這樣輕易饒了大哥大嫂,實在心有不甘。於是噘起了小嘴,眼睛看著窗外生悶氣。

「錢是身外物,善惡到頭終有報,妳看開一點。」靳善對著靳美說道。

「我就是不懂你們怎有這麼大的度量?大哥侵占罪、偽造文書罪、遺棄罪,至少這三條跑不掉。」

「我跟志隆曾討論過了,侵占罪可能難以成立。畢竟房子是登記在大哥名下,何來侵占?我學校一個同事的母親,情形跟爸很像。後來她母親無法舉證房子的頭期款和貸款是她自己出的,最後敗訴。」

「怎麼有這樣的恐龍法官?」

「法律是講證據的,三十年前買房,都是用現金,不像現在由簿子轉帳,有留下證據。」

「那我們可以跟法官說,當時大哥和酒女的醜事,搞到最後工作都丟了,哪有錢買房?」

「算了,爸已經不想再提,我們還是讓他晚年能平靜的度過,這不是很好嗎?」

靳美小嘴又噘得老高,她覺得姐姐和爸爸這樣是在向秀琴和靳孝示弱,她尤其無法忍受秀琴每次來家裡探望小妍,順便敷衍一下自己父母那種極為隨便的神態。

靳善見靳美難以釋懷,只好把靳先生內心的掙扎告訴靳美:「爸不想告對大哥提告,虎毒不食子,妳懂嗎?」

「是爸告訴妳的?」

靳善搖搖頭說:「是我猜的。一場官司拖個三年五載,對父親絕對是個折磨。」

靳美一時無語,她覺得靳善說得也沒錯,但就是覺得怪,這樣做好像也有哪裡不對?但哪兒不對,她一時又說不上來。(33)※

 

2016-03-11.12.13 更生副刊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ookingblog&aid=13326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