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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02 16:42:13瀏覽30|回應0|推薦1 | |
一雙柳葉眉,向上一挑,倒八字。平日掛在她唇角的弧線,倏然消失。雙唇緊閉成一字,眼珠子突兀,朝台下直盯住胡坤生。
「我的課,居然敢不交作業?」昨晚花了四個多小時做的法拉頭,此刻一根根髮絲,又更加開張起來。 「也不同你們哥哥姊姊打聽打聽,他們的作業哪一個不是寫得整齊漂亮的?」 嘴一張,合起來就難了。哇啦哇啦,連珠砲似地在室內噠噠噠響,砲聲可以震落耳朵上的灰塵。 胡坤生眼珠子下垂,強噙著淚水,萬般委屈。 她又翻了本作業,睨眼一看,隨即直起頭來,蓬蓬鬆鬆的法拉頭一顫一顫地,兩眼銳利如刀劍,橫掃著一群待罪羔羊。 「謝富貴,你字寫得歪歪扭扭,又塗改得一團黑壓壓的,看了都傷我眼力。」罵完,她雙手捧起作業簿,一手撐住,一手奮力向後扯,嘶一聲脆響,紙張應聲落地。 「啊!」幾聲輕喟的嘆息。 「重寫!」她斬釘截鐵地。 蘿蔔頭個個垂頭喪氣。謝富貴無奈地拾起碎落的作業本,迅速回歸座位。 「翻開十一頁,看多項式的除法。」她清了清喉嚨說。 打從上課起,足足發了十分鐘威風,整頓完蘿蔔頭的作業,也該言歸正傳。她說起課來,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層層推理全在個「邏輯」上頭。偶爾打個比方,破解一絲兒抽象,泯除他們中途分了叉的思路,這麼一放一收,深入淺出,字字句句敲打著他們的心弦,恰似「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待「大珠小珠落玉盤」時,下課鐘聲已響,大夥都覺得,上起課來,時間過得真快! 雙手揣了一疊作業入懷中,她款步行出教室。回到教員休息室,放下作業,她斜倚在桌旁,蹙一下眉,伸伸懶腰,一屁股跌坐在籐椅上,俏麗的眼睛盯著一盆萬年青出神。 「尹老師,發什麼楞呀?」徐梅萍老師邊改作業,邊斜睨著眼問道。 「哦--。」尹老師的眼睛宛如湛藍的潭水,掉入記憶的深淵。「還不是這盆萬年青嘛!第六屆的學生送的。」 「他們真乖巧,萬年青象徵妳青春永駐。」徐老師不加思索地說。 「老都老了,還什麼青春……其實……唉!」她欲語還休。 「這些年來總有個對象了吧?」 「這--。緣分還未到吧!其實我整天忙著學生的事,日子也過得挺愜意的。」 「誰不知尹老師的教學響噹噹,在我們這個地區真是無人不曉。」徐老師話匣子一開,想要收回,得太陽打西邊出。「昨天我先生的一位朋友,還來打聽妳呢!」 「打聽我?」 「是呀!他住在柳橋埔,聽說尹老師書教得好,想要他兒子越區轉學過來呢!」 「其實也不算什麼好,可能我比其他老師多花心思在學生身上吧。」她謙虛地應著。 「花心思是對的,可也別耽誤了婚事。我先生有位大學時代的同學,在建設公司服務,人很踏實,妳看看這張照片!」 「不了!」她敏感地打斷對方的好意。「還有一個升學班作業沒改呢!」 逢人好意跟她提及婚姻這檔事,她總是技巧性地避開。有時想想,這種迂迴走避的言詞,用起來還挺傷腦筋的。以前被媒人牽扯得怕了,相起親來彆扭得很。父母、同事、朋友那股熱呼勁,她實在消受不起。兩個陌生人面對面,連對方五官都還沒看清,就談到組織小家庭應有的態度,好一個太空時代,實在肉麻兮兮,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於是她靜靜地一個人批改起作業來。作業改著、改著,跟著就有了氣頭。她翻開封面--胡坤生,又是他。手向走廊一揮,招來一位畢恭畢敬的男學生。 「你哪一班?」她輕聲問。 「一年丙班。」小男生怯生生地。 「麻煩你叫一年乙班胡坤生到我這裡來,好嗎?」她含著笑,和藹可親。 小男生點點頭,一溜煙地奔竄出去。 她重新培養情緒,胡坤生一到,定要給他點顏色瞧瞧。胡坤生上學期在班上事出了名的,沒交過任何一科作業,訓導處記他警告,他可是眉頭從不皺一下,壓根兒不當一回事。這學期她接了這班數學,胡坤生挨了她的板子,算是破例交了作業。 「老師。」胡坤生從三樓跑下來,微喘著氣,一臉的不情願。 她橫眉豎目,揚起手,指向作業青一塊紫一塊處,臉紅脖子粗地罵著:「你看看你,這像是作業嗎?寫錯了為什麼不懂的用橡皮擦?字寫得歪歪扭扭跑到別行去了,也不懂用尺?你以為馬馬虎虎交來就有分數?」 一手按著作業,一手掀起他已寫的部分,猛地往下一扯:「不行,重寫!」 她把徐梅萍老師的座位稍加整理後,叫胡坤生坐下。 「你就在這裡寫,橡皮和尺老師借你,午休後,你要寫好。」 胡坤生邊寫,她在旁邊改作業,邊指點他的錯誤。才吃完中飯,就在這空曠的辦公室陪著學生。 「尹老師,吃飽了嗎?」 聞聲抬頭一望,高高的個子,粗壯的身材,皮膚黝黑,一副黑框眼鏡後面是一雙溫煦和善的眼睛,此時他正盯著她,並禮貌地招呼著。 「哦--我吃過了。」只記得這位老師上學期才調來本校,姓什麼,教哪一科,她可是全無印象。只有腦袋瓜裡還留存一個模糊影像--運動場上有個黑框眼鏡忽前忽後的圍繞著她轉。 「剛吃完中飯,就來輔導學生,您真敬業呀!」黑框眼鏡熱絡起來。 「哪裡,您不也是這麼早就來了?」她靦腆地應著。 「我平常都睡完午覺才來學校,現在為了校慶大會操,不得不犧牲午睡啦!」仍憨厚地微笑,聲音低沈渾厚。 她不再接腔,手上紅筆來回在作業本上畫著。胡坤生把沾了口水的橡皮擦擺在作業簿上塗抹,一臉的無奈。 「尹老師,我訓練他們去了。」黑框眼鏡話說完,微一頷首,輕鬆地離開辦公室。 她慨嘆自己逐漸衰退的記憶。眼前離去的人,印象竟是這般模糊--呵,她想起來了。一次,在球場上,黑框眼鏡忽前忽後的跟球跑,那是場籃球決賽,她班上和別班爭冠軍,黑眼框是裁判,胡坤生和謝富貴直罵裁判不公平,她狠狠地把他們斥責了一頓。 「老師,寫好了。」胡坤生打斷了她的思維。 她將胡坤生的作業很仔細地看了三遍,沒發現任何錯誤,字體端正,簿面整潔,看了舒服。 「你寫得很好,老師給你九十五分。有些事情覺得困難,但只要耐心多做幾次,一定可以一次比一次好,知道嗎?」 胡坤生愉悅地點點頭。 「好,你可以回去了。」 胡坤生深深一鞠躬,離開了辦公室。像這類學生,她見過不少。近十年的教書經驗,她懂得如何抓牢學生的心。胡坤生的個性強了點,本質不壞。對這種頑強學生,教師得寬猛相濟、恩威並用。 收拾好作業,準備上午後第一堂課。黑眶眼鏡陡地又冒出來:「尹老師,上課去呀?」「是呀!」說完,她逕自完北邊三樓教室走去,留下桌上散亂堆疊著的物件,想上完課再叫幾個學生下來幫忙整理。學校方面說,縣消除髒亂小組明天要來考核,好歹得應付一下。 尹老師立於講台上,臉上綻放出和藹的笑容,嘴角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俏麗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你們看。」她拿起兩本作業,翻開來,呈現在學生面前。「胡坤生和謝富貴的作業,寫得比以前漂亮多了。還有,胡坤生上次小考,得滿分,這都是他們努力的結果,老師最喜歡自愛又肯用功的學生。」 全班很自然地鼓起掌來,氣氛比上次柔和多了。 照例是十分鐘的獎與懲。接著她又帶領學生走向另一個園地,雖然有些兒抽象,但不晦澀。由她一路領來,忽而演繹,忽而歸納,大夥也逐漸有了興味。 下課,謝、胡兩人跟她回到辦公室,幫她整理桌面。 「老師,桌子都很乾淨嘛!」謝富貴發現桌面一塵不染,書籍和試卷放置得很妥貼。 「老師,我幫妳倒茶。」胡坤生手才去碰杯子,燙得很,茶也剛泡好呀? 尹老師對眼前的景象也覺得不可思議。 窗外,粉紅色的花朵,落英繽紛,那是羊蹄甲的花朵。每年到了三、四月,整株植物心形的淡綠色葉片,被密密麻麻的粉紅色花朵充斥得沒了影兒。透進辦公室的陽光,也一逕是淡淡紅光。 尹老師一大早就到校,邊欣賞眼前美景,邊整理桌上的草蓆和鮑魚。 「尹老師,真早啊!」徐梅萍老師今天顯得容光煥發。 「早--哦,對了,昨天縣消除髒亂小組來考核,是你幫我把桌面整理乾淨的嗎?」 「沒有呀!」 「不是妳?那會是誰呢?」 「嗯,或許是有心人吧。」徐老師促狹地說。「妳桌上的草蓆是哪兒來的?」 「學生家長送的,想推都推不掉。」 「怎麼這麼好,就沒有哪位家長要送我東西。草蓆是此地的名產,挺貴的,上回我在街上問了一下,雙人大的要兩千塊錢呢!」 「怪不好意思的,還有這麼昂貴的鮑魚。」 「這還不是妳平時教學認真的緣故。」 尹老師把東西收拾好,想喝口熱茶,潤潤喉,準備上課。才拿起杯子,發現不對--又是滿滿一杯,剛斟好不久,還有些溫熱。或許真是哪位有心的學生吧!她心裡一直這麼惦念著。 第一節沒課,她順手自抽屜取出蠟紙,專注地寫著講義,一位同事走過來,她竟渾然不覺。 「尹老師,一大早就忙著寫講義啊?」黑框眼鏡渾厚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富有磁性。 「是呀!」不知人家姓什麼,打個招呼還真彆扭。尹老師抬起頭來。「明天有抽考,後天升學班又要模擬考,再不趕著緊,可要誤事呢!」 「你們教主科的,真是忙的轉,一會兒抽考,一會而又是模擬考,挺辛苦的嘛!」黑框眼鏡索性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就是呀!有時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能者多勞嘛!」 「見笑了。……您教哪一科?」 「公民。外加兩班體育。」黑眼眶越聊興致越濃。「我的課大多排在下午,早上也閒得慌。我可以幫你寫幾張講義,以前我帶過數學家教,沒什麼問題的。」 臉上一逕是誠意和自信,她也自然的接受了。 日子一久,兩人交往也就頻繁起來。 黑框眼鏡本姓張,未婚,比她小兩歲,這還是徐梅萍老師那兒得來的消息。有回徐老師跟別的同事說:「最好玩的,是每天泡茶,整理書桌,日後定是個標準丈夫。」 同事們常拿此事當做飯餘茶後的閒談材料,羞得她好些天不理人,黑眼眶泡的茶,更是滴口不沾。同事們逗她,她也只管把話題岔開,什麼胡坤生最近更聽話了,謝富貴喜歡上她的數學,徐老師被她裝腔作勢的態度逼急了,衝口而出:「怎麼,妳得職業病呀?」當頭一棒,害得她哭了出來。別的同事都慌了,彼次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徐老師倒還鎮定,等她哭夠了,邊陪不是,邊勸慰著:「真對不起呀!我說話快了點,別放在心上。大家都覺得你們相處的很好,好幾位老師還想快點喝你們的喜酒呢!」 哭完,她倒也大方起來,索性敞開心聆聽著。十年來,這份拘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好歹今天都豁出去了。 把眼淚擦乾,攬鏡自照,哭紅的雙眼,像個核桃似的。她有些難為情,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哭起來還像個孩子。看看日曆,明天是媽祖的生日,黑框眼鏡上星期就約她去廟裡許願。她知道,明天定是個好兆頭。(青年日報85.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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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