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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可嘉詩選》
2011/10/19 19:35:06瀏覽739|回應0|推薦7


袁可嘉,浙江慈溪人。民盟成員。1946年畢業于西南聯合大學外國語文系英國語言文學專業。歷任北京大學西語系助教,中共中央宣傳部毛澤東選集英譯室翻譯,外文出版社翻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文學翻譯工作者協會理事。1941年開始發表作品。196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專著《西方現代派文學概論》、《現代派論英美詩論》、《論新詩現代化》、《半個世紀的腳印——袁可嘉文選》,主編《歐美現代十大流派詩選》、《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等。

沉鐘


讓我沉默於時空,
如古寺鏽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大海,
把無垠還諸蒼穹,
我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於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鏽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
1946

虛實相生        ◎陳葆珍◎

--賞析袁可嘉的《沉鐘》

虛實,這美學中的兩個概念,相反又相成。作品的直接表現的內容爲“實”,是可以看得見的;間接表現作品本身暗藏的內容爲“虛”,是通過想像來意會的。
哲學上的“有無相生”,在文學上的表現就是“虛實相生”。
其具體形式爲:通過對實物的描述貫以聯想的內容,即“實處求虛”;作者的情志通過想像來駕馭所寫之物,即“以虛帶實”。
下面談談《沉鐘》中的“虛實”。
《沉鐘》描寫的主要物象是鐘。與之相輔的有:“我”、古寺、鏽緑、窗、風、雨、波瀾、大海、蒼穹、蒂。
經過詩人的心意加工過的物則爲意象,此詩的主要意象爲:“我”、鐘。
由這意象構成的意境,在《沉鐘》這樣展示:
在茫茫時空中,“我”化成古寺裏的大鐘,滿身鏽綠,負馱“三千載”的東西,風雨匆匆,波濤洶湧,蒼穹無垠,一團火升起。“八方的野風”向著鐘吹來。
這首詩,人被物化了,鐘被人化了。鐘與人,是實有的。但物化了的人和人化了的物,是虛無的。對他或它加以描述,就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詩的開篇寫海邊古寺有個滿是鏽綠的不發出聲響的大鐘,這是真實的,而下面所描述“生命脫蒂於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的畫面,純屬是抽象的、虛擬的,與上面所寫的實景既有聯繫又相反。
這意境有其一致性。第一節以鏽綠來強調鐘之飽經滄桑。正如此,才能“負馱三千載”的東西。這是就作者“讓我沉默於時空”,中的“時”字來寫的。而第二節詩是就作者這句詩中的“空”字寫的。“風雨匆匆”,波浪往返周而復始,展現了波瀾壯闊的畫面。不管外界如何衝擊,天仍是天,海仍是海,我是“我”,照例保持沉寂,這場面讓人想到老子的“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爲天下正”的哲理。

從這些畫面進入到深層次的思索,回復到萬物之根。使人聯想到袁可嘉《母親》中的警句:“見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第三節寫的虛幻的景致,用形象化的語言來訴說這根本的根本。言及“生命脫蒂於苦痛”。進一步升華詩的主旨。

情境有實寫虛寫,虛實是相反的概念。虛境在實景基礎上伸延,所以,虛實既相反又相成。
除了整體的藝術構思外,這“虛實相生”的意境怎樣體現在遣詞造句上?

在寫實景時,詩人注意用虛實結合的詞語。如“沉重”,顯示一種力度,只有感受得到而摸不著。“沉重”,非實物,明知不能“負馱”,又偏偏說“負馱”,這就是虛寫。這個形容詞代替了積習已久祖先留下的東西,既是東西,就是實物,故這又是實寫。而祖先留下的物,包括能與不能“負馱”的兩部分。那些不能“負馱”的部分(如民族精神)是摸不著、看不見的非實物,但這非實物不能說是虛無的,它是實有的。故此,這“負馱三千載沉重”,就是虛實結合的用語,是富於感情的想像。

“沉重”這個詞用得極妙。三千年的東西不用“豐富”“燦爛”這樣閃光的詞,而用“沉重”這暗淡富有力感的詞,與作品的主調“沉鐘”的“沉”相呼應。誰提到鐘就想其聲,但詩人偏偏不寫其聲,以“沉”囊括鐘的形態與詩人的心境。

“虛實相生”是“以虛帶實”的。即以詩人的想像來寫實物的,於是一切服從詩人心中之意。這個意,在詩中表現爲充滿著苦痛心情而又沉默,這種情緒,以鐘的沉寂來表現。

“沉寂如藍色凝凍”,這樣的比喻,是虛無的。“藍”之色、“凝凍”之狀分別是可見的。而“藍色凝凍”裏面藏著的東西靜止不動了。這是看得見的表像。而“沉寂”是一種氣氛,看不見摸不著的。這樣的比喻,虛與實結合。

比喻,必須本體與喻體有相似之處。作爲喻體的“藍色凝凍”與本體“沉寂”相似之點就是:靜。這是表面的。而實際上,這本體與喻體更相似之處是:不靜。

何以見得?
從這首詩的意境而言,“藍色凝凍”的形象應在天與海。以天爲例,人仰觀之,一片寂靜,只見雲在動。而內中大氣、光波、聲波等在動,人看不見。所謂“凝凍”就是一切靜止不動。但人看不見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不一定不動。說它無,其實是有的。只不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罷了。

故此,以“藍色凝凍”來喻“沉寂”,乍看去,一片虛無,其實裏面藏著許多堂奧。說它堂奧,因爲它涉及人之根本。以此來說明“我”說的是“沉寂”,其實不然。之所以這樣寫,純屬是亂世中苦悶心情的宣洩。“憤怒出詩人”,在那令人憤忿的時代,詩人不可能沉寂。
這具體表現在“生命脫蒂於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這兩句詩中。當人無法喊痛而又極度苦痛之時,在無言中默默受煎熬,這比能隨意叫喊更苦。這樣的比喻,本身就是虛與實的結合。爲何如是說,下面作進一剖析。

貌似死寂其實生命在躁動,這樣的句子有“實有”與“虛無”的兩種現象。
實有的現象--生命在孕育、誕生、生存過程以及結束之時,均離不開苦痛,這苦痛有生理的、心理的。它通過生命用各種形式表現出來讓人看得見的。
虛無的現象--“任死寂煎烘”。“死寂”,非物,無法燃燒,不能“煎烘”。“苦痛”,非物,也不能被“煎烘”。世上沒有一種火叫做“死寂”,而“死寂”僅是人在心裏感受到的一種氣氛而已,它本身就是虛的。

前句寫生命這個實有的存在物所出現的狀態,那就是苦痛,後句以抽象的比擬來說明生命的現狀。這是以實寫虛,以示對生命的感嘆。對當時無數生命(包括作者在內)在水深火熱中所受的折磨而發出痛苦的叫喊。

雖如此,當生命備受煎熬時,像鐘那樣“收容八方的野風”。這個比喻,是實在的。“我”“鐘”“野風”都不是虛無的。但人不能變成鐘。而“野風”在這裏不單指自然界的還在指時代的。正等於第一段“聽窗外風雨匆匆”中的“風雨”那樣。作品本身暗藏的內容,沒正面寫出而間接地表現,通過詩人的想像來言傳,靠讀者的想像來意會。這種虛寫法其實緊緊圍繞著實的,此謂之“虛實相生”。

詩的結尾回應開頭。強調鐘之“鏽綠”,沒經風雨何來“鏽綠”!以此喻人,說明“我”經風雨久矣。雖然詩人作此詩時尚年輕,但其感受已是飽經滄桑了。而對苦痛的態度,卻是那樣的坦然,敢於迎接一切挑戰。這樣的詩句豁達中有點蒼涼;痛苦中不乏悲壯。塑造了“沉鐘”其實就是“我”的高大形象,也標明詩人做人的準則,至今仍有其現實意義。至於有人提及詩人在“文革”受迫害時,自吟《沉鐘》。若聯想到這首詩的意境,就不難看出當時詩人內心的苦痛和他的赤子胸懷。

雖然全詩強調一個“沉”字,但看得出詩人的感情像大海,大海表面是沉寂的,但海底,一點也不沉寂。
這沉靜的實景描寫卻展現一幅虛擬的波瀾壯闊的畫面,前者,一眼就看得出來;後者,則靠意會。
這樣的“虛實相生”,靠立象以盡意,反映正在大變動的1946年中國的現狀;寄託詩人憂國憂民的深沉的民族感情。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八日

原文出處:http://www.shyun-sheng.com/articles.php?a=65&id=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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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


要拯救你們必先毀滅你們,
這是實際政治的傳統秘密;
死也好,活也好,都只是為了別的,
逃難卻成了你們的世代專業;

太多的信任把你們拖到城市,
向貪婪者乞求原是一種諷刺;
饑餓的瘋狂掩不住本質的誠懇,
慧黠者卻輕輕把誠懇變作資本。

像腳下的土地,你們是必須的多餘,
重重的存在只為輕輕的死去;
深恨現實,你們缺乏必須的語言,
到死也說不明白這被人捉弄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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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航


航行者離開陸地而懷念陸地,
送行的視線如纖線在後追蹤,
人們恐怕從來都不曾想起,
一個多奇妙的時刻,分散又集中。

年青的閉上眼描摹遠方的面孔,
遠行的開始擔心身邊的積蓄;
老年人不安地看著鐘,聽聽風,
普遍氾濫的是綠得像海的憂鬱;

只有小孩們瞭解大海的歡躍,
破壞以馴順對抗風浪的囑咐,
船像搖籃,喜悅得令人惶惑;

大海迎接人們以不安的國度:
像被移植空中的斷枝殘葉,
航行者夜夜夢著綠色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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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迎上門來堆一臉感激,
仿佛我的到來是太多的賜予;
探問旅途如頑童探問奇跡,
一雙老花眼總充滿疑懼。

從不提自己,五十年謙虛,
超越恩怨,你建立絕對的良心;
多少次我擔心你在這人世寂寞,
緊挨你的卻是全人類的母親。

面對你我覺得下墜的空虛,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書名人名如殘葉掠空而去,
見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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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婦


撕裂的痛苦使你在深夜驚醒,
疲勞從眼睛流向窗外的星星,
跋涉者,又一次來到分路的中心,
身前後展開了蔥郁蓬勃的森林。

人們接待你如不曾證實的新聞,
溫存裏跳動著奇裏古怪的感情;
丈夫的歡喜充滿不安的叮嚀,
老婆子把你當磨練機智的中心。

是成人,我們寄未來的希望於小孩,
是小孩,我們把過去信託給成人,
哦,你此刻垂手沉思的創造者,

(當四周升起的儘是動物的齷齪),
反復的經驗可使你寂寞深深,
而分擔創造者的疑惑:還能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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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


對於貼近身邊的無所祈求,
你的眼睛永遠注視著遠方;
風來過,雨來過,你要伸手搶救
遠方的慌亂,黑夜的彷徨;

你一手接過來城市村莊,
拼拼湊湊夠你編一張地圖,
圖形多變,不變的是深夜一星燈光,
和投奔而來的同一種痛苦。

我們慚愧總辜負你的好意,
不安像警鈴響徹四方的天空,
無情的現實迫我們從從來去,
留下的不過是一串又一串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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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不問多少人預言它的陸沉,
說它每年都要下陷幾寸,
新的建築仍如魔掌般上伸,
攫取屬於地面的陽光、水分

而撒落魔影。貪婪在高空進行;
一場絕望的戰爭扯響了電話鈴,
陳列窗的數字如一串錯亂的神經,
散步地面的是饑饉群真空的眼睛。

到處是不平。日子可過得輕盈,
從辦公房到酒吧間鋪一條單軌線,
人們花十小時賺錢,花十小時荒淫。

紳士們捧著大肚子走進寫字間,
迎面是打字小姐紅色的呵欠,
拿張報,遮住臉:等待南京的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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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你


走近你,才發現比例尺的實際距離,
旅行家的腳步從圖面移回土地;
如高塔升起,你控一傳統寂寞,
見了你,狹隘者始恍然身前後的幽遠遼闊;

原始林的豐實,熱帶夜的蒸鬱,
今夜我已無所捨棄,存在是一切;
火辣,堅定,如應付尊重次序的仇敵,
你進入方位比星座更確定、明晰;

劃清相對位置變創造了真實,
星與星間一片無垠,透明而有力;
我像一綾山脈湧上來對抗明淨空間,
降伏於藍色,再度接受訓練;

你站起如禱辭:無所接受亦無所拒絕,
一個圓潤的獨立整體,“我即是現實”;
凝視遠方恰如凝視悲劇——
浪漫得美麗,你決心獻身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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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


冬夜的城市空虛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門;
為遠距離打標點,炮聲砰砰,
急劇跳動如犯罪的良心;

謠言從四面八方趕來,
像鄉下大姑娘進城趕廟會,
大紅大綠一身色彩,
招招搖搖也不問你愛不愛;

說憂傷也真憂傷,
狗多噩夢,人多沮喪,
想多了,人就若癡若呆地張望,
活像開在三層樓上的玻璃窗;

身邊天邊都無以安慰,
這陣子見面都歎見鬼;
阿狗阿毛都像臨危者抓空氣,
東一把,西一把,卻越抓越稀。

這兒爭時間無異爭空間,
聰明人卻都不愛走直線;
東西兩座圓城門伏地如括弧,
括盡無恥,荒唐與欺騙;

起初覺得來往的行人個個不同,
像每一戶人家牆上的時辰鐘;
猛然發現他們竟一如時鐘的類似,
上緊發條就滴滴答答過日子;

測字攤要為我定終身,
十字架決定于方向加時辰;
老先生,我真感動于你的天真,
測人者怎不曾測准自己的命運?

商店夥計的手勢擁一海距離,
“我只是看看”,讀書人沉得住氣;
十分自謙裏倒也真覺希奇,
走過半條街,這幾文錢簡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學無線電撒謊,
但撒謊者有撒謊者的哀傷;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說什麼,
恍惚聽見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1947


上述詩篇引用網址:http://www.shigeku.org/shiku/xs/yuankejia.htm

水包我用一片柔,
濕淋淋渾身浸透,
垂枝吻我風來摟,
我底船呢,旗呢,我底手?


我底手能掌握多少潮湧,
學小貝殼水磨得玲瓏?
晨潮晚汐穿一犀靈空,
好收容海嘯山崩?


小貝殼取形於波紋,
鑄空靈為透明,
我乃自溺在無色的深沉,
夜驚於塵世自己底足音。

1946
(原載《文藝復興》2卷1期

墓碑

願這詩是我底墓碑,
當生命熟透為塵埃;
當名字收拾起全存在,
獨自看墓上花落花開;

說這人自遠處走來,
這兒他只來過一回;
剛才卷一包山水,
去死底窗口望海!

1946
(據手稿)


歲暮

庭院中禿枝點黑於墓鴉,
(一點黑,一分重量)
禿枝顫顫垂下;
牆裏外遍地枯葉逐風沙,
(掠過去,沙沙作響)
擋不住,又落下;
暮靄裏盞盞燈火喚歸家,
(山外青山海外海)
鳥有巢,人有家;
多少張臉龐貼窗問路人:
(車破嶺呢船破水?)
等遠客?等雪花?

1946年
(據手稿)

我們知道。現實生活中一些物象常常與人的某種心境相契合,它們仿佛一開始就自有著固定的感情色彩。詩人常常將這些有代表性的物象組織起來,形成秩序,負載特定的感情。但是,在詩人那裏,這些物象的組織,並不是各個部分的相加,詩歌產生的審美效果也不是物象間各部分相加的和。換句話說,以原生狀態入詩的物象,它們只為讀者提供一個更廣闊的聯想空間,詩歌的“象外之旨”、“韻外之致”要靠讀者的積極參與去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物象恰恰由於過於明確而顯得曖昧,過於直接而顯得複雜了。如“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再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等句,就是這樣意餘言外天地同參的審美空間。

袁可嘉的《歲暮》,也深得直接意象的妙悟。這首詩仿佛只為我們羅織了—幅歲暮自然景觀的圖畫,但它們卻令我們聯想到了更廣遠的東西。詩中出現的物象不過是:禿枝,暮鴉,枝葉,風沙,燈火,貼窗的人而。這些“點象”被詩人用特定的感情聯繫起來,結構成完整的“面象”,就具有了自足的形式意義。它們不再是“再現”,而是充滿心靈色澤的“表現”了。這首詩貌似平淡,而骨子裏卻玄秘得很,每個意象背後都糾纏著一串刺激人聯想的東西。禿枝墨鴉圖,使我們聯想到中國水墨畫的韻致,這實際上是民族精神中原型功能的意象;再配以瘦樹寒沙、暮靄、孤燈、貼窗人面,不由得使人勾起了歷史的蕭索感、時間的停滯感。一時我們置身其中的現實與歷史積澱下來的東西融釋成一片,一種悲涼的、孤獨的集體潛意識被清晰地呈現出來,仿佛古代騷人孤旅的去國懷鄉之憂,在現代又一次成為現實。一種冰冷、淒切的情感襲上我們心頭。這首詩,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情調,你拋開它寫作的時代背景去做純審美意義上的聯想,也無不可——甚至,會得到更多的感受。

(來源:陳超《20世紀中國探索詩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一首歲暮思家的佳作

□孫光萱

     若問小說和詩歌的主要區別在哪里?簡單說來就是:小說長於敍事,詩歌貴在抒情。長於敍事,即常常以人物、地點、情節的詳實描寫取勝;貴在抒情,則不妨對人物、地點等作出靈活多變的處理,讓讀者通過自由馳騁的想像獲得藝術享受。

  袁可嘉的《歲暮》作於1946年,是一首歲暮思家的佳作。此詩分兩節,第一節明寫作者眼前所見:烏鴉、落葉,暗寫心中所思:故鄉、親人。第二節忽然掉轉筆頭,改從對方即萬里之外的家鄉寫來。把這兩節人物、地點不同的詩行並列起來,既不板不滯,又亦虛亦實,真是妙不可言!

  抗戰八年,作者遠離家鄉,輾轉西來,到著名的昆明西南聯大讀書。歲暮時分,最易激起和家人團聚的願望,無奈路遠事雜,一時還回不去,只能守住眼前這個小小的庭院,但見群鴉歸巢,鳴聲不斷,對比之下,怎能不教人作“人不如鴉”之歎!而風吹落葉,又恰與遊子動盪不定的心境相對應,平添一分淒涼。

  第二節寫父母呼喚孩子歸家。好不容易抗戰勝利了,該是燈下聚首,共用天倫之樂的時候了,這就是緊湊別致的長句“暮靄裏盞盞燈火喚歸家”的含意所在。可是任憑怎麼呼喚,那些相隔“山外青山海外海”的遊子總不見歸來。詩人接下來寫道:“鳥有巢,人有家;”請注意這裏的“鳥有巢”正好和第一節寫群鴉相呼應,從而巧妙地把全詩連成了一個整體。詩的結尾三行特別精彩,先用長句突出了一個真摯動人的鏡頭:父母把臉龐貼著玻璃窗,向過往的行人打聽孩子的動向,目不旁視,神情專注。接著用一個帶括弧的詩句作了補充,道出了老人的擔心和疑問:孩子乘船越嶺往家趕,該會遇到不少困擾苦惱吧?第三行又轉換為旁人的視角提醒老人:天晚了,下雪了,別再苦苦地等候“遠客”了!請看,詩人用不同的句式(或長或短,或描述或設問,有的還加了括弧),多變的視角(或自己,或對方,或旁人),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間崇高的親情,從而贏得了不少知音。寫到這裏,筆者不由得想到:要是今天在外地讀書的莘莘學子也能寫一些“思念親人”的詩篇,回家時帶給親人看看,那該有多好啊!
 
  相關鏈結

  從對方寫起——詩人既可以寫自己思念對方,也可以寫對方思念自己,有時為了強化感情,常常把二者統一起來。
多變的句式——詩的感情是靈活多樣的,與此相適應,詩的句式也應富於變化,不能簡單劃一。
 
來源:新讀寫

原文出處: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e4dc800100bakq.html

進城

走進城就走進了沙漠
空虛比喧嘩更響;
每一聲叫賣後有窟窿飛落,
熙熙攘攘真擠得荒涼:

踏上街如踏上氫氣球,
電線柱也帶花花公子的輕浮;
街上車,車上人,人上花,
不真實恰似“春季廉價”的廣告畫;

無線電裏歌聲升起又升起,
叫人想起黃浦灘畔的大出喪,
空洞乏味如官定紀念烈士的假期,
滑稽得一樣令逝者傷心;
 
轉過身,三輪車夫打量你的腳步,
你只好低頭打量腳踢起的塵土,
“啊,我如今真落得無地自處!”
兩旁樹葉齊聲喊:“嗚呼!嗚呼!’

1947年
(原載《文學雜誌》2卷3期)

歸來

我帶著閃耀的青春歸來,
家裏人卻說我老了,
老了-----因為我的夢都說盡了。

有時,它們卻像密集而來的風暴,
搖撼 我如頂黑夜載風雨的禿樹,
痛楚地辨認殘枝枯葉的呼叫。

1947年
(據手稿)

名字

當你從鋪滿陽光的大道,
轉入成直角的小巷,
迎面過弄里驀地推來一堵黑牆,
你怔住了---
怔住於一個久已喊過的名字的迴響。

1947年于北平
(據手稿)

穿空唉空穿!

我手按袖珍小地圖,
北角上野風呼呼,
山谷驚跳地噴土,
該是北去的夜火車
蟒蛇般翻過嶺來爬過河,
載一列失眠,虛幻,鬼火,
多少座橋樑你走過,
閑坐車窗你不妨細數,
懸崖握手於繩索,
淩空飛去想捨身,
定定神,落於土,
噩夢初醒,你叫苦。
穿山甲迂回於迂回,
原只是從泥灰穿到磚灰,
人跡到處未必是路,
怕只是一串高坡拾低坡。

(如今我手掄念佛珠,
日子飛落像飛絮。)

獨木橋引你到海邊,
小貝殼含淚討風景片,
小貝殼,誰能如你纖塵不染,
浪花波紋也自成圖案,
我的畫卻只是不成線的碎點,
不成圓的弧線,
你豈羡慕碎點斷線隨風飛轉,
描一些不成圓的弧圈?

成不成圓,誰替你算?
掏一掬海水吧包手絹,
星來投影風呼喚,
你搭的是夜火車呢夜航船?
天似海,海似天,你都不必管,
反正你只是穿空唉空穿!

(如今我手掄念佛珠,
日子飛落如飛絮。)

1947年
(據手稿)

南京

一夢三十年,醒來到處是敵視的眼睛,
手忙腳亂裏忘了自己是真正的仇敵;
滿天飛舞是大潮前紅色的晴蜓,
怪來怪去怪別人:第三期的自卑結。

總以為手中握著一支高壓線,
一已的喜怒便足以控制人間,
討你喜歡,四面八方都負責欺騙,
不騙你的便被你當做反動、叛變。

官員滿街走,開會領薪俸,
亂在自己,戡向人家,手持德律風,
向叛逆的四方發出訓令:四大皆空。

糊塗蟲看著你覺得心疼,
精神病學家斷定你發了瘋,
華盛頓摸摸錢袋:好個無底洞!


號外二章


我們確已久久等待
沉鬱夏夜的霹靂響雷;
青光掃過空星落樹摧,
嘩啦啦塵封的窗子一齊打開!

可悲的是悲劇都不配存在,
這兒可笑的實太多於可哀;
無恥的鬧劇裏死也失去尊貴,
“毀滅”如西北風只把我們當喇叭吹!

近地蛙噪夾遠處狗叫,
黑悶夜閃亮的葉片飛落像飛刀;
海上該已有蛟騰,山中該有狼嗥,
悶得要發芽想破窗長嘯!

哭夠了總不妨笑笑,
你知道,他知道,我們也知道;
有一些東西要掉,要掉,要掉,
掉的不會是雪花---只是一二把爛稻草!

白晝看鷹旋,
深夜聽呼喚;
風起處遍地哀怨,
造物主你還留得幾許空寬?

石頭沉默於憤怒,
仇恨如爛葡萄漲破;
人離心,木離土,
造物主你還受得幾許痛苦?


斷章

(一)
我是哭著來的,
我將笑著歸去。

我是糊裏糊塗來的,
我將明明白白地歸去。

(二)

燈塔的光是為遠方的船照亮的,
燈塔下的海岸只能永遠是黑暗的。

1978年7月於北京
(據手稿)


水、淚、愛

飛機越過太平洋上空,
眼簾中映出了藍藍的海水,
哦,那不是海洋的水,
那是你夢中的淚。

飛機越過太平洋上空,
眼眶中湧出了夢中的淚,
哦,那不是夢中的淚,
那是你心中的愛。

飛機越過太平洋上空,
心眼中溢出了深沉的愛 ,
哦,那不止是心中的愛,
那還是夢中淚,海中水。


-追記1980年9月初次赴美訪問有感,
作於1982年歸國後。
(據手稿)


貝貝百日歌

1986年11月21日,在我65歲之際,喜得小外孫女李元怡。她長得目清眉秀,伶俐可愛,給我和全家帶來極大歡慰。喜逢百日,乃按義大利名曲《在海上》中的重唱句,配此短歌,以志紀念,並獻給有同等情懷者。

哦,我的貝貝,
快快長大吧,
快快長大啊長大,
阿公教你學文化;

哦,我的貝貝,
黑亮的眼睛真可愛,
黑又亮啊黑又亮,
閃爍著智慧的光輝;

哦,我的貝貝,
你給我帶來了歡慰,
從你那小小的窗口,
看到了我的未來;


哦,我的貝貝,
祝你長命百歲,
長得俊美又聰慧,
你屬於全人類!

1987年
(據手稿)

上述詩篇錄自藍棣之編輯《九葉派詩選》

袁可嘉《詩三首》

(一)香港

在無路的海上你鋪出一條路,
破船片向來視你為避風港,
遠來客人中有革命家,暴發戶,
明日的風暴正在避風港醞釀。

革命家與被革命家搭台唱雙簧,
洋紳士修養有素,毫不覺汗顏,
你演說企業社會化,他則投機撒謊,
正反合,懂辯證法的都為之一唱三歎。

各有春秋,帝國紳士誇耀本港的自由,
港口無須納稅,出口不必受查檢,
香港總督最懂買賣,盜竊之流

從不被處徒刑,只是罰錢,罰錢,罰錢,
拆穿西洋鏡,委實也嘸啥希罕,
香港原是英帝國伸出遠東的貪婪巨手。

 

(二)北平

有人說你是活著的死人,我替你不平,
試打開任何一個角落,別處那有這份美景?
公園的黃昏,北海的午夜,景山的早晨,
生命不強,那裏消受得了那麼多美的浸淫?

但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你是新文化的中心,
思想的新浪潮都打你的搖籃起身,
踉踉蹌蹌地大步而去,穿越緊裹的夜心,
猛地飛出一腳將沉睡的大小靈魂踢醒。

不過你一旦沉醉,酣睡沉沉,也著實讓人擔心,
一向是理性的旗手,如今也自困于反智的迷信,
我來自南方,愛你像愛我失而復得的愛人。

總願你突破一時的眩惑,返求樸質的真身,
至勇者都須自我搏求,像你所擁有,當今
重心的重心:傅宜生——將軍隊裏的將軍!

 

(三)時感

為什麼你還要在這時候伏案寫作,
當匯來的稿金換不回寄去的稿紙;
當人們已不再關心你在說些什麼,
只問你搖著呐喊的黨派的旗幟;
當異己的才能已是洗不清的罪惡,
撿起同黨的唾沫恍如閃爍的珠子?

為什麼你還要在這時候埋頭苦讀,
當智識分子齊口同聲的將智識咒詛;
上課的學生在課堂上疑心課本有毒,
在黑板與他們間的先生更是不可救藥的書蠹;
在洋裝書、線裝書都像煙毒般一齊擺脫,
然後填鴨似的吞下漂亮而空洞的天書?

正因為包圍我們的是空前的恥辱,
傳播文化的中心竟時刻宣佈學術的死訊,
在普遍的沉淪裏總得有人奮力振作,
擊潰愚昧者對於愚昧萬能的迷信,
突破合圍而來的時代的黑色地獄,
持一星微光,佇候劫後人類智慧的大黎明。

(刊於1948年10月2日《新路》週刊1卷21期)

 原載:《新文學史料》2010年3期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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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01 17:17 【udn】 我還找到這個!文學 課堂 鑑賞 窗口比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