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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18 20:42:03瀏覽174|回應0|推薦2 | |
。 讀袁可嘉一九四八年《詩三首》 邵燕祥 袁可嘉先生《詩三首》,指的是他發表於1948年10月2日《新路》週刊第1卷第21期上的《詩三首》,計:一,《香港》,二,《北平》,三,《時感》。 《新路》是一批教授、學者主辦的刊物,以時事政論為主,其傾向當時即引起注意,因為據說他們主張所謂“第三條道路”,也就是獨立于國共兩黨之外,因此左翼指他們實際上是為垂死的蔣家王朝幫忙,則刊物的立場自然是在“兩個中國之命運的決戰”中站到共產黨的對立面去了(但後來終於被國民黨查封了,可見國民黨並不認為這個刊物站在他們那一邊)。 與另一自由主義刊物,政治上中間偏左的《觀察》雜誌(儲安平主編)相似,這個《新路》不是發表文藝作品的園地。籌備期間,他們曾邀知名記者、作家、書評家蕭乾參加,蕭一度應允,卻並未到職就退出了,但在1949年後中共領導的審查和批判運動中,蕭乾還是不斷檢討才得過關,並且成為影響他後半生的“歷史污點”之一。 袁可嘉在該刊發表的詩作,且其中涉及政治敏感點,在1948年末直到1949年初,先就在他任教的北京大學,遭到左翼學生特別是詩歌愛好者的抨擊。袁可嘉在那裏供職到1950年,被調到中共中央宣傳部毛澤東選集英譯室,這是用其所長于英譯了,或許他在運動中受到的衝擊會比留在高校要減少些吧,不得其詳。 在漫長的“文革”之後,袁可嘉在1978年寫的《斷章(一)》說: 我是哭著來的, 我是糊裏糊塗來的, 現在袁先生歸去了,我相信他是笑著歸去的。我也相信他個人是明明白白歸去的。 然而六十年前留下的這樁小小的詩案,還是值得我們後來者重新一讀,加以澄清,讓讀者對真相能夠明明白白。塵埃落定,透過時代的滄桑,許多事情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更少受一時一地偏見的遮蔽了。 我不是詩評家,也不是當代史學者,我只是憑一己的常識,對這三首詩,盡可能試作一次政治解讀。限於手頭的資訊不足,我想,如有有心人能再以詩人在那前後發表的其他文章相參照(如《“人的文學”與“人民的文學”》、《批評與民主》、《我的文學觀》、《詩與民主》等),也許會更接近他詩義的內涵。 第一首《香港》和第二首《北平》,應是與他後來經常被各種選集選用的代表作《上海》、《南京》屬於同一系列。 《香港》,從詩中“帝國紳士誇耀本港的自由”,“香港原是英帝國伸出遠東的貪婪巨手”來看,在今天也不失為“政治正確”的;然而說“遠來客人中有革命家,暴發戶”,居然把“革命家”和“暴發戶”相提並論,又說“破船片向來視你為避風港”,這不是說革命家也只是“破船片”嗎?至於“明日的風暴正在避風港醞釀”,作為一首涉及政治的詩,不能不聯繫政治背景來看:當時,由於內戰日益臨近決戰,原先作為中間力量的民主同盟等民主黨派和一些知名人士,為國民黨所不容,於是由中共統戰部門護送到香港暫住,1948年中共發佈以“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為核心的“五一”節口號,吸引了更多的人。有些知名人士當時就在香港發表了擁護中共主張的聲明。而與此同時,中共南方局文委在香港主辦並向內地秘密發行的“大眾文藝叢刊”,則在批判胡風及其文學友人的同時,又發表郭沫若的時文《斥反動文藝》,點名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等。今天即使從共產黨的立場來檢討,這也是不顧大局的一種左傾盲動和關門主義表現。大家知道,袁可嘉與朱光潛、沈從文都有師生之誼,關係密切,朱光潛主編的商務版《文學雜誌》和沈從文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週刊》,都是袁可嘉經常發表詩作和評論文章的地方。以意逆志,他在寫《香港》一詩時,心頭或不免掠過暗影。詩人都是敏感的,我們不排除袁可嘉從郭沫若檄文的火藥味中,預見了“明日的風暴”對像他這樣的文化人展示的不祥前景。 但袁可嘉雖不是象牙塔里的詩人,畢竟還是書齋中的學者,而並非政客或政治家,他在概括當時香港的政治環境和輿論環境時的幾句詩,便顯得晦澀難懂,如“革命家與被革命家搭台唱雙簧”就不知何指,也許是詩人詞不達意,也許是由我不瞭解的當時某個歷史細節引申出來。從下面緊接著的“洋紳士修養有素,竟不覺汗顏/你演說企業社會化,他則投機撒謊/正反合,懂辯證法的都為之一唱三歎”,以及隨後的“各有春秋,帝國紳士誇耀本港的自由”來看,又似乎是說港英當局默契地給“革命家”和“被革命家”提供了“演雙簧”的舞臺,或者索性就是說給“革命家”提供了表演的舞臺,因為號稱“反對帝國主義”的“革命家”就是在帝國主義治下享受言論自由的吧(那麼,“被革命家”就是指的港英當局,然則是他們在和“革命家”搭台“唱雙簧”了)? 我們在這裏遇到的困惑,可以算是“詩無達詁”的結果。也可以說,這首詩看來寫得匆忙,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佳境。 下面,暫時跳過第二首《北平》,先來看看第三首《時感》。我們記得,在1948年初,穆旦發表了他的《時感四首》,便曾經一度引起爭議。通觀袁可嘉的詩作,雖然也有不少“感時傷世”的篇章,但徑直題為“時感”的只此一首,該是寄託著他對時世由衷的憂患之感吧? 全詩3段,各6行。是由他置身其間的文化教育圈子的現象有感而發的,但小氣候離不開大氣候,他的感傷也觸及整個中國的形勢。要知道,時為1948年,而在不久前的1947年,在國統區“五•二○”反饑餓反內戰學生運動——即毛澤東譽為“第二條戰線”的配合下,中共的軍隊已在內戰戰場上轉入全線反攻;12月,毛澤東發表了題為《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說“黑暗就要過去,曙光即在前頭”,這時已將內戰初期所提的被動的“自衛戰爭”改稱主動的“人民解放戰爭”,動員群眾的口號也不再是一年前策略性的“反對內戰”,而是支援前線,將革命的車輪推向前進了。 袁可嘉一介文人,從來沒有投身於政治,更不曾置身於革命隊伍。但他是一個原始語義上的愛國者,又因其個人的文化教養,具有樸素的人道情懷,因此,他是反對內戰的,無論內戰的責任誰屬。這在他於1947年7月發表的《號外三章•三》(《九葉之樹常青》,王聖思編,華東師大出版社,1994)寫得明明白白: 當然要咒詛,多少生命倒下如泥土, 一種自私化生為兩型無恥, 這在支持蔣介石國民黨“剿匪戡亂”和擁護共產黨進行革命戰爭的兩種聲音之外,的確是曾有的另一種聲音,但因它主要發自基層沒有話語權的弱勢者,所以在當時就淹沒在非楊即墨的喧嘩中了。而如袁可嘉這樣不知瞻前顧後發出的僅僅是歎息而已,卻也難免“第三條道路”之嫌,如後來毛澤東指責的夷齊之阻攔武王伐紂的義師,如今的戰爭已是人民解放戰爭,是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反對它,乃至腹誹它,不就是反對革命嗎? 其實,袁可嘉這首“號外”詩,大概也正是寫於1947年“五•二○”學潮即反內戰反饑餓運動前後。而這個運動實際上是中共地下組織發動的,當時的宣傳口徑意在揭露蔣介石國民黨為挑動內戰的罪魁禍首,而像袁詩這樣把共產黨和國民黨的軍隊等量齊觀,譴責為同樣是製造軍民大規模死亡災難的暴力,在左翼評論家那裏,顯然是通不過的。 袁可嘉在他的教學生涯中,切身地感受到政治進入校園給他造成的壓力。他是敬業的,要把課上好,把論文寫好,無如周圍已經缺少讀書的氣氛。青年學生關心國家的命運勝於關心個人的學業,在教師間,學生間,甚至在整個文化教育界,已因不同的政治態度而逐漸分化得壁壘分明。在袁可嘉看來,這裏由學生對課本知識的懷疑和詛咒,透露了可恥且可怕的反智傾向。可能有些左翼同學表露出對他的不屑,認為他是在販賣資產階級的一套(翻看他那時的文章,也的確儘是在談論克羅齊、艾略特),於是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當人們已不再關心你在說些什麼, 這裏描述的場景,經歷過二三十年後那場文化浩劫的人們並不陌生:不是追求真理和知識,而是拉幫結派,黨同伐異,以人劃線,先有所謂“立場”,由之派生觀點;在文化領域大反“封資修”,不問青紅皂白,一概徹底反對,而灌輸以某種教條。當時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在革命戰爭的狂飆中,有類似後來紅衛兵式的表現,不足怪,可以理解。而面對這些激情壓倒理性和常識的年輕學生,袁可嘉無奈地發出嗟歎,就像是重複胡適當年說的,不要讓馬克思牛克思牽著鼻子走,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 詩人認為北平是傳播文化的中心,尤其從“五四”以來是新文化的中心,如上的遭遇更讓他痛心。不僅由於學術面臨經濟和政治的擠壓,他分明預感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浩劫,但他卻以知識者的堅守自勉:“總得有人奮力振作”,“佇候劫後人類智慧的大黎明”: 正因為包圍我們的是空前的恥辱, 讀過這首《時感》,回頭來再讀《詩三首•三》的《北平》,就易於索解了。 詩一開頭說北平任何一個角落都有一份美景,“生命不強”是消受不了的,這是從來未經人道的一語。繼之他說: 但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你是新文化的中心, 在這裏,詩人把他個人對北平這座文化古城的愛,昇華為對五四新文化——“思想的新浪潮”的愛,如油與蜜不可分了。 下面,結束這首“十四行”的最後三行,就是包含著當時為人所詬病的那句涉及傅作義的詩。雖然為此讓袁可嘉長期背著一個政治包袱,但看來,詩人對這首詩是不能忘情也不忍割愛的。這首詩在收入藍棣之編選的《九葉派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時,據作者手稿(自然是得到作者同意的)排印,這麼一段是: 總願你突破一時的眩惑,返求樸質的真身, 這三行詩與前面的詩行是血脈貫通的,歸結到“五四”,也是水到渠成的。說它不是後來的改稿而是最初的手稿,也說得過去。 然而當年《新路》上的發表稿則是: 總願你突破一時的眩惑,返求樸質的真身, 按:傅宜生即傅作義,當時任華北剿匪總司令部總司令,“匪”者指的是共產黨。袁可嘉在此時此地歌頌傅作義為“將軍隊裏的將軍”,自然惹來一片罵聲,左翼學生不但在北大民主牆上貼壁報,還在自辦的文學詩歌刊物上抨擊“無恥之尤的袁可嘉”,對於迂闊的詩人來說,也許這竟是始料所不及的。探討袁可嘉為什麼會這樣寫,近於“誅心”,可能在嗣後歷次政治運動中,“組織”和“群眾”會向詩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據此可以對他在當時國內形勢下的政治立場作出審查和判斷。但時過境遷,這一層作業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然而,從常識出發,我以為,袁可嘉與傅作義不沾親不帶故,他也不會藉此攀附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國民黨軍政要人,特別是在中共軍隊勢如破竹的關鍵時刻,國民黨軍政界的許多人都在各作打算,各尋後路,而詩人能以一句“頌詩”求得什麼功利呢? 就詩論詩,袁可嘉是扯來傅作義作一個比喻:比喻古城北平,比喻熱愛北平的文化和文化北平的人,能像傅作義守城一樣堅守文化和理性。當然,在這裏,詩人是把守護北平及其文化遺產的安全對傅作義寄予厚望的,因為他認為傅是“將軍隊裏的將軍”。歷史地看,傅作義從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在整個抗日戰爭中的表現,是當得起這句頌詞的。如果客觀地估計其後他作為守城一方,在和平解決北平歸屬問題,因而使八百年故都北京城的人民生命財產、不可複製的歷史建築和寶貴文物,能夠完整地保留下來,而不致毀於戰火,這個貢獻是夠大的,而傅作義為此也絕非沒有付出代價。倘超越於黨派意識之上,對於傅作義,以及像他一樣的不少國民黨軍隊的“抗日將領”,對於他們的功勳立傳賦詩加以歌頌,許多人也是當之無愧的。直到2005年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時,中共在正式檔中評價了國民黨執政的國民政府及其所轄的軍隊,在正面戰場上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戰績。片面的歷史敍述也在開始改正。相信對於抗戰後的內戰,人們也將以新思維來對待。 袁可嘉這位醉心於學術,且偏於知性的現代詩人,即以他這曾引起爭議的《詩三首》為例,在藝術上如何考量是另一問題,而在現代詩史上,它卻是表現了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社會良知與文化良知,並且見微知著,實際對後來發生的與反智、愚昧和迷信互為因果的例如“文革”這樣的浩劫,發出了超前的預警。近年人們常常重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在今天,也不是所有的知識人都能做到的,在這一點上,詩人袁可嘉早在1948年就作出了獨立思考、不盲從、不跟風、不隨波逐流的表率。他的警句“持一星微光,佇候劫後人類智慧的大黎明”,值得我們永遠記住,永遠諷誦。 2009年10月18日,北京 (這是作者10月末在袁可嘉詩歌研討會上的書面發言) [附] 袁可嘉《詩三首》 (一)香港 在無路的海上你鋪出一條路, 革命家與被革命家搭台唱雙簧, 各有春秋,帝國紳士誇耀本港的自由, 從不被處徒刑,只是罰錢,罰錢,罰錢,
(二)北平 有人說你是活著的死人,我替你不平, 但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你是新文化的中心, 不過你一旦沉醉,酣睡沉沉,也著實讓人擔心, 總願你突破一時的眩惑,返求樸質的真身,
(三)時感 為什麼你還要在這時候伏案寫作, 為什麼你還要在這時候埋頭苦讀, 正因為包圍我們的是空前的恥辱, (刊於1948年10月2日《新路》週刊1卷21期) 原載:《新文學史料》2010年3期 原文出處: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65007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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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