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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rait:Journal de deuil 《哀悼日記》書摘
2011/04/30 10:31:48瀏覽1514|回應1|推薦4

「《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裡有許多他親手挑選的照片,其中最動人的應該是他名為「祈求愛憐」(asking for love)的那一張——照片裡的他已十歲,還被年輕的媽媽抱在懷中,緊黏不放,像是個巨型幼兒。他對攝影的愛好,反映出他與現實之間幾乎可稱為「迷戀」(amorous)的關係。他對寫作也懷有相同的情結。」

「他的熱切渴望、白胖胖的身軀、柔軟嗓音、吹彈可破的肌膚,以及自我耽溺,都讓他在某些方面像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他喜歡跟學生在咖啡店廝混,期待被帶到酒吧跟舞廳玩樂」

「在認真追求愉悅的使命背後,在其心靈的燦爛展現底下,卻總有一股令人哀傷的暗流隱隱流竄,而他令人痛心的英年早逝,更加深了這一切。」

——
蘇珊桑塔格 / 緬懷巴特 (Remembering Barthes), 1980


1977.11.2
「這些札記之驚人,

在於寫的人萬念俱灰,卻理智清明。」
(
What’s remarkable about these notes is a devastated subject being the victim of presence of mind.)
—— 羅蘭巴特 / 哀悼日記 (Journal de deuil)


26 octobre 1977 – 21 juin 1978

1977.10.26
Première nuit de noces.
Mais première nuit de deuil ?
「新婚之夜」。
但「新喪之夜」?
(
First wedding night.

But first mourning night?)

1977.10.27
Irritation. Non, le deuil (la dépression) est bien autre chose qu’une maladie. De quoi voudrait-on que je guérisse ? Pour trouver quel état, quelle vie ? S’il y a travail, celui qui sera accouché n’est pas un être plat, mais un être moral, un sujet de la valeur – et non de l’intégration.
焦躁。不,喪慯(憂鬱)不是一種病。
既非病,他們指望我如何治癒?
回到什麼狀態?什麼生活?
服喪要努力的,應是通過它而重生,
不再是一個平凡的人,
而是一個更道德、更有價值的人,不僅是服了喪而已。
(
Irritation. No, bereavement (depression) is different from sickness. What should I be cured of? To find what condition, what life? If someone is to be born, that person will not be blank, but a moral being, a subject of value—not of integration.)

1977.10.27
Tout le monde suppute – je le sens – le degré d’intensité d’un deuil. Mais impossible (signes dérisoires, contradictoires) de mesurer combien tel est atteint.
所有人都在估算——我可以感覺——慯喪的強度。

但它是不能度量的
(
外在表徵都是沒有意義且自相矛盾的)
(Everyone guesses—I feel this—the degree of a bereavement’s intensity. But it’s impossible (meaningless, contradictory signs) to measure how much someone is afflicted.)

1977.10.27
– « Jamais plus, jamais plus ! »
– Et pourtant, contradiction : ce « jamais plus » n’est pas éternel puisque vous mourrez vous-même un jour.
« Jamais plus » est un mot d’immortel.
——
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
矛盾的是:這永遠不再」也不是永遠的,
因為你自己也有一天會離去。
永遠不再」是不死的人才能用的詞。
(—“Never again, never again!”
—And yet there’s a contradiction: “never again” isn’t eternal, since you yourself will die one day.
“Never again” is the expression of an immortal.)

1977.10.29
Chose bizarre, sa voix que je connaissais si bien, dont on dit qu’elle est le grain même du souvenir (« la chère inflexion… »), je ne l’entends pas. Comme une surdité localisée…
奇怪的是,她的聲音我那麼熟悉,

人家都說聲音正是回憶的種子
(「那親切熟悉的語調」......),
我卻聽不見。像是局部性失聰......
(
How strange: her voice, which I knew so well, and which is said to be the very texture of memory (“the dear inflection . . .”), I no longer hear. Like a localized deafness . . .)

1977.11.1
最讓我驚奇的:喪慯是一層層的,像硬化的痂。


(
也就是說:沒有深度,一片片的表層
——或應該說每一片都是完整的。成塊的。)
(
What affects me most powerfully: mourning in layers—a kind of sclerosis.
[Which means: no depth. Layers of surface—or rather, each layer: a totality. Units])

1977.11.5
就這樣我清楚捕捉到我的喪慯。
它不完全在孤寂中,在經驗中;

我很從容,有一種自制,
會讓別人以為我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傷心。
這慯痛在於愛的關係——「我們曾相愛」——的撕裂,
從最炙烈之處到最抽象的……
(
That’s how I can grasp my mourning.
Not directly in solitude, empirically, etc.; I seem to have a kind of ease, of control that makes people think I’m suffering less than they would have imagined. But it comes over me when our love for each other is torn apart once again. The most painful point at the most abstract moment . . .)

1977.11.10
缺席不在是抽象的,這讓我吃驚;

然而它又是炙熱、揪心的。
我因而更了解抽象:
它是不在和痛苦,不在的痛苦——可能因此是愛?
(
Struck by the abstract nature of absence; yet it’s so painful, lacerating. Which allows me to understand abstraction somewhat better: it is absence and pain, the pain of absence—perhaps therefore love?)


1977.11.15
以前,死亡是一個事件、一個突發狀況,

因此,會讓人騷動、關切、緊張、痙癴、抽搐。
突然有一天,它不再是事件,
而是一種持續狀態、沉甸甸、無意義、無以言宣、
陰沉、求助無門:
真正的喪慯無法以任何方式表述。
(
There is a time when death is an event, an ad-venture, and as such mobilizes, interests, activates, tetanizes. And then one day it is no longer an event, it is another duration, compressed, insignificant, not narrated, grim, without recourse: true mourning not susceptible to any narrative dialectic.)

1977.11.28
這個問題我該去問誰(才能有答案)?
心愛的人不在了,還能照樣活著,
這是不是表示我們並沒有想像中愛得那麼深……

1977.11.28

在每一個悲慟的「時刻」,我都以為,

就在這一刻,我第一次完成了我的喪慯。
這表示:絕對強度。

1978.3.23
我急切(幾個星期以來也一再確定)想找回自由
(
不再拖延)開始寫有關攝影的書,
也就是將我的痛苦融入寫作。

這像是一種信仰,也一再驗證,

寫作能讓我心中的「積鬱」轉化,將「危機」化解。


大約1978.
4.12
為記憶而寫?

不是為了讓我記得,
而是為了對抗遺忘——因為它是絕對——的撕裂。
對抗——不久——「不留任何痕跡」,
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

「紀念碑」之必要。

Memento illam vixisse. (
記得她曾活過。)


1978.5.18
就像愛情,喪慯之來襲,使這世界、使社交酬酢變得不切實際、煩擾不休。我抗拒世界,它對我的要求、它的要求讓我痛苦不堪。世界加劇我的憂傷、我的枯竭、我的惶惑、我的焦躁……世界讓我沮喪。

1978.6.17
第一階段的喪慯

假自由


第二階段的喪慯

絕望的自由,沒有任何

值得做的事



1978.6.
20
我的心在生與死中掙扎

(
斷斷續續,像是喪慯的模糊感覺)
(
哪一個會佔上風?
)
——然而眼前我過的是一種愚蠢生活

(
瑣碎小事、錙銖計較、無關緊要的約會)

問題在於,

這種掙扎的結果是否會導向一種聰明的生活,
而不是一種加了屏障的生活。


24 juin 1978 – 25 octobre 1978
1978.7.20
我不可能——這很可恥——以憂鬱為藉口
把悲慟交給藥物好像它「是一種病」,
是「有魔附身」——是一種異化
(
一種讓你變成陌生的東西)
——
它其實是一種根本的、私密的有益之事......

1978.8.1
文學,這就是了:
每次讀普魯斯特在信中描寫他的病痛、他的勇氣、
他母親的亡故、他的傷慟等等,我都有一種痛楚,
不能不為它的真實激動不已。

1978.8.18
為什麼我不能再忍受旅行?
為什麼我老是像個迷途的孩子,吵著要「回家」
——既然我知道媽媽不在家裡等我了。

1978.8.18
家中她臥病、她過世的地方,也是我現在住的地方,
我在她床頭的牆壁上,放了一張聖像
——不是出於信仰,同時也永遠在餐桌上放一朵花。
現在我不願旅行,為的是要待在家裡,
讓桌上的花朵永不凋謝。

1978.8.21

當我過去、現在最心愛的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有何理由要留下痕跡,留名後世?
在冰冷、充滿謊言,不為人知的歷史中,

媽媽的記憶將隨我而去,而認識她的人也終將離去,
死後之名對我有何意義?
我不要一個純為我個人的「紀念碑」。


25 octobre 1978 – 15 septembre 1979
1979.1.30
人不會遺忘。

但一種遲鈍無感漸漸襲入。


1979.9.1
搭飛機從郁爾回來。

我的哀傷、悲慟雖然仍尖銳,卻已無聲
……
(
「我的兒,我的兒」)


——我在郁爾不快樂、鬱悶。

——那麼,我在巴黎快樂嗎?也不。這就是弔詭之處。

一件事的反面不見得就是它的正面。
我離開一個我不快樂的地方,

但離開它也沒有讓我快樂。


1979
.
9.15
有些清晨如此陰鬱
……


參考資料:博客來網路書店

哀悼日記 Journal de deuil
作者:羅蘭.巴特

原文作者:Roland Barthes
譯者:劉俐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110116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1204833


〔寫給母親的戀人絮語〕
  330張寫在小紙片上的札記。這不是羅蘭.巴特為讀者寫的「作品」,而是在喪母的悲慟中,發自靈魂深處的悲歌。
  這部日誌在羅蘭.巴特過世三十年後出版,在法國引起很大的爭議。他的老友、長期負責巴特出版事宜的華勒(François Wahl),首先抗議,因為這批日誌不在預備出版之列,屬私領域,且在原始材料狀態,出版是對巴特記憶的侵犯。
  巴特曾於1979年冬,應好友馬逖(Eric Marty,也是本書的編輯之一)之邀,將他母親臥病的部分日誌整理發表,同時寫了長文〈深思〉(Délibération),對「日記」這種形式做過深刻的思考。巴特認為,一般文學作品都有一種社會、神學、美學或道德的「使命」(mission),都在建構一種世界秩序;而日記沒有任何使命,也沒有選擇題材的問題,只是一種「冊頁」(album),可以任意增減。日記所標榜的「真誠」,難逃「擺姿態」;而所謂「自然」,可能只是平庸而已。
  傳統文學批評認為,「作品,即人」,作家日記於是被認為是最「真誠」、最「自然」的作品,更是研究作家的珍貴史料。巴特宣告「作者已死」,反對從作者生平、思想去解讀作品,因而對日記的價值存疑。但在母親過世六個月之後,巴特卻說,「在所有我寫的東西裡,都有媽媽。」
  巴特一輩子都是媽媽身邊的兒子。不論在生活、情感或是創作上,他都對母親依賴甚深。母親是他的一切:是母親;長期臥病時,他日夜守護,像他的女兒。又似戀人:母親活著時他擔心失去她,死後,他再也找不到生存的意義。每年母親生日,他總送上一支紅玫瑰,一直延續到死後……
  更重要的是,母親塑造了他的價值觀(母親的愛是一種傳承,在我心靈深處,奠下人生重大抉擇的基礎。)在《明室》(La Chambre claire)中,他把母親稱作「我內在的律法」。巴特的母親,正像那個時代許多走過戰爭的婦女,年輕守寡,在一個不知「女權」的時代,「守份」而有尊嚴的活著。母親對他來說,是美與善的典範;是「一首不做英雄姿態的史詩」。母親過世後,他守護母親樹立的價值標竿──一種善、一種素樸、一種寬容,並時時自我檢視,為做得不夠好而自責。他維持母親的生活秩序與習慣。出門時,想到母親的喜好,會換上一條較鮮豔的圍巾……母親無所不在。

  喪母劇痛,讓他面對自己的死亡,也重新思考遺忘、勇氣、時間、書寫等許多生命課題。他照常上課,完成許多寫作計畫、旅行講學,與朋友談笑,不讓人察覺他的悲慟,只有在日記裡,他卸下了武裝。
  他不再是理路清晰、言詞犀利的批評家、語言學家,而回到「家常」,回到血肉:一句話、一個畫面、一張照片都能讓他淚水潰堤。我們看到一個惶惑、恐懼、糾葛的巴特。他充滿矛盾:他渴望孤獨,又需要朋友;他悲傷得萬念俱灰,卻能神智清明地審視自己;他不斷對語言的限制與虛妄提出質疑(即使書寫達到極致仍是徒然),但他唯一的救贖也只能是書寫。一方面他想掙脫悲慟,重拾平靜;一方面又樂於沉溺其中,因為只有在悲慟之中,他才能與母親同在。(沉浸於悲慟之中,卻讓我覺得幸福。)當朋友安慰他,傷痛會隨時間而慢慢痊癒,他卻從普魯斯特的話中,得到安慰:我們的愛永不衰減,我們永遠不會自傷痛中走出,我們的記憶歷久常新……
  巴特最常引述的就是普魯斯特。他們在情性、在生命境遇、乃至創作理念上都最接近。普魯斯特在母親過世後,寫出他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巴特對自己的著作是否傳世,並不在意,卻在意為母親立碑。《明室》就是他為母親立的紀念碑。這本日記可以和《明室》對照閱讀:兩書在同一種心境下完成,都企圖以文字尋回逝去的時光。

  《明室》完成後不久,1980226,巴特在巴黎街上被一輛小貨車撞倒在地,送醫後,他抗拒治療,失去求生意志,終於325過世。距離他母親過世不過三年。
  這些隨手記下的紙片,因為沒有預備出版,常有重複、暗語,又沒有上下文的鋪陳,意義常有隱晦不明之處。概念性、語言的世界畢竟無法觸及最根本的生命狀況,於是這本日誌最大的篇幅留給了空白:
  雪,巴黎大雪紛飛,很異常。
  想到她,一陣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與何人說?

劉俐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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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5153776
 引用者清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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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14 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