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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愛玲紀念文集《華麗與蒼涼》
2024/05/26 05:45:06瀏覽64|回應0|推薦0
Excerpt張愛玲紀念文集《華麗與蒼涼》

這一本張愛玲紀念文集,作者群包含遺囑執行人林式同、張愛玲生前好友宋淇,以及多位研究張愛玲的學者或作家,對於張愛玲有興趣的讀者應該不容錯過,以下從中挑選殷允芃的〈訪張愛玲女士〉摘要分享。

書名:華麗與蒼涼
作者:林式同、宋淇、夏志清等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1996/03/01

Excerpt
〈訪張愛玲女士〉/ 殷允芃

那天晚上,雨勢稍歇。
離會見張愛玲女士的時間還早。傘下,踱過波光燈影的哈佛廣場,和附近鬱綠的小公園——當年華盛頓誓師抗英的地方。走在清濕的空氣中,恍若是漫步在台北植物園的小路上。
心中卻惴惴然,因爲『張愛玲是向來不輕易見人的。』而且也自懼於她寫小說的,洞徹一切的『冷眼』。學物理的青雲,走在旁邊,也幫著緊張。
但開門迎著的,她的謙和的笑容和緩慢的語調,即刻使人舒然。
她的起居室,陳列得異常簡單,但仍然給人明亮的感覺。或許是那面空空的、黃木梳妝柏上的大鏡子。旁邊是個小小的書架,擺著的大半是些英文書,右角上有本《紅樓夢》。書架頂上斜豎著一張鲜豔的、阿拉斯加神柱的相片。並立的,是一幅黑白的舊金山市夜景。
窗旁的書桌上,散亂的鋪著些稿子、剪報,和一本翻開了的《紅樓夢》。最惹眼的,是那張指示如何去塡所得稅的表格。
記起她初接電話時的推辭:『真對不起,您那麼老遠跑來,不巧得很,我這幾天不大舒服,真的是病了……而且這兩天還得趕著交一篇東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她加了句:『噫——就是那個Income Tax表。』
一般人順口的客套,她說起來卻生澀而純眞。她又極易臉紅,帶著瘦瘦的羞怯,但偶爾射出的專注眼光,又使人一懍。
這位在三十年前,就以短篇小說和散文,享譽上海和香港的『才女』,常被稱爲是作家中的作家。夏志清先生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中,推崇她爲『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夏濟安先生生前也屢次把張愛玲和魯迅並論。於梨華女士更爽直的說:『現在寫小說的,我最佩服的是張愛玲。』
但對世間的一切毀譽,張愛玲女士卻都能夷然處之。雖然好話聽著也高興,但她卻似立身於方外的,並不受到影響。
她又很真。在《傳奇》再版的序中,她寫著:『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啊,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她的客觀、冷靜和敏銳的觀察力,不僅使她難以對人虛僞敷衍,對自己,她更是忠實,絲毫也不欺瞞。因而,她不願,也無法介入。她說,她是在一切潮流與運動之外的。
她像是踢脚坐在雲端,似正經,似頑皮,汎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
而興趣最濃的,卻是由上眺望人間世,和那些她所寫的『三三三兩兩勾搭住了,解不開的;自歸自圓了的;或淡淡地挨著一點,卻已事過境遷了的』各式各樣,人與人間的相互關係。
有人錯以為她是絕情的。其實她的同情與慷慨已經是超個人與超主觀的。像納蘭性德所說:『人到情多情轉薄』,這只是因為她看得明白與透徹。
她對一切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有著強烈的感受。一片梧桐葉的飄落,能使她駐足,一個化緣的道士,能使她在後面跟上半天。她喜好嘈雜的市聲,車馬的喧鬧,濃烈的色彩,甚至油漆和汽油的氣味。
『我喜歡紐約,大都市,』她說:『因為像上海。郊外的風景使我覺得悲哀。坐在車上,行過曠野,渺無人煙,給我的感覺也是一種荒涼。我還是喜歡走在人多的地方。』
她認爲人生的結局總是一個悲劇,但有了生命,就要活下去。
『人生,』她說:『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
寫作對於張愛玲或許也就是一種滿足。
『只要我活著,就要不停的寫,』她說:『我寫得很慢。寫的時候,全心全意的浸在裡面,像個懷胎的婦人,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即使不去想它,它也還在那裡。但是寫完後,我就不大留意了。』
她的寫作生涯或許要追溯到她孤獨的童年。在她四歲的時候,她母親就因家庭失和,而遠走留學法國。父親是位典型的遺少,生活在舊朝習氣的陰影下。小時候,凡是能抓到手的一切書,這敏感而愛幻想的女孩,都熱心的看。
她記得在她一遍遍翻閱《水滸傳》後,竟起了學寫章回小說的野心。碰到不會寫的字,就咚咚跑下樓,去問帳房先生。但是到底太麻煩了,認識的字也很有限,所以那第一回,翻來覆去的寫,卻總是沒法寫完。那時,她才六歲。
在十四歲的時候,她寫成了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抄本。一開頭是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到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而後來又有『賈母帶了寶玉及衆姐妹到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
她看的第一本英文小說,是蕭伯納的。那時她十三歲。從此她開始接觸到西洋文學。她的《秧歌》,是先用英文寫的,曾獲美國文學批評界的各種讚譽。Library Journal的書評更提出說:『這本動人的書,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創作,所顯示出的熟練英文技巧,使我們生下來就用英文的,也感到羨慕。』
雖然,她被讚為是將現代西洋文學手法,融入中國小說中最不著痕跡的一位作家,她仍自認,對她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的舊小說。有一次她曾坦然的說,《紅樓夢》與《西遊記》當然比《戰爭與和平》和《浮士德》好。
她又認爲世界時時刻刻在改變,人的看法也隨時會變。因而她的小說,只有在剛完成時,她才覺得滿意,過久了,再看看,就又不喜歡了。
『以前在上海時』她笑著回憶:『每寫完一篇小說,我總興高采烈的告訴炎櫻(她的錫蘭女友)這篇最好。其實她又是看不懂中文的,聽我說著,總覺得奇怪——怎麼這篇又是最好的啊?』
曾在「皇冠」上連載的《怨女》,是她根據《傳奇》中的〈金鎖記〉重新改寫的,原有的故事輪廓依稀可見,但風格、手法都已改變。《怨女》的英文本,也於去年在倫敦出版。
一個作家,如果一味模仿自己早期成名時的作品,她覺得,是件很悲哀的事。譬如海明威的晚年作品,她說,漫畫似的,竟像是對以前的一種諷刺。
寫小說,她認爲最重要的,是要對所寫的事物有了眞感情,然後才下筆寫。她對一般所謂的研究工作,不太有信心,也多少是因隔了一層,較難引起作者自發的情感。寫《秧歌》前,她曾在鄉下住了三、四個月。那時是冬天。
『這也是我的膽子小,』她說,緩緩的北平話,帶著些安徽口音:『寫的時候就擔心著,如果故事發展到了春天可要怎麼寫啊?』《秧歌》的故事,在冬天就結束了。
許多人認為純小說已經消失了,她說。現代的小說或是趨向於平白直述的歷史紀錄,或是抽象難懂的詩。她認爲,如果可能的話,小說應避免過分的晦澀和抽象。作者是應該盡一份努力,使讀者明白他所要表現的。而且一個小說的故事性,也仍然需要保留。
『好的作品是深入而淺出的,』她說:『使人在有興趣的往上看時,自然而然地要停下來深思。』
初看她的小說,常爲她優美的文筆,細膩的描寫和傳奇的情節所吸引。進而欣賞到各種豐富的意象,和那些異想天開,令人意會,忍俊,詫異或恐怖的各種比喩。
她描述胡琴的嘎嘎慘傷的音調,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塞上的風,尖叫著爲空虛所追趕,無處可停留。』她寫冷天鄉村裡的太陽,『像一隻黃狗,攔街躺著。太陽在這裡老了。』她比喩在伴娘眼裡的新娘,是『銀幕上最後映出雪白耀眼的「完」字,』而伴娘自己卻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預告。』
她寫一個遊方的道士,『斜斜揮著一個竹筒,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彷彿荒山古廟裡的一寸寸斜陽。』被虐待將死的媳婦,則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脚爪。』
而她最耐人尋味的,如同藏在海面下的大塊冰山,卻是她對氣氣的孕育與襯托,角色的刻劃,和對高潮過後,人物個性發展的淋漓盡致。
她說她看書沒有一定的系統或計畫,唯一的標準,是要能把她帶入一個新的境界,見識新的事物或環境。因而她的閱讀範圍很廣,無論是勞倫斯,享利詹姆斯,老舍或張恨水,只要能引起她興趣的,她都一視同仁的看,沒有興趣的,即使是公認的鉅著,她也不去勉強。
她坦然的說:『像一些通俗的、感傷的社會言情小說,我也喜歡看的。』
而她最近的長篇小說《半生緣》,就是她在看了許多張恨水的小說後的產物。像是還債似的,她說,覺得寫出來一吐爲快。
『但是我寫《半生緣》的時候也很認眞,我寫不來遊戲文章,』她說:『就算當時寫得高興,寫完後就覺得不對,又得改。』
她屢次很謙虚的說:『我的看法並不是很正統的。』說時語氣淡然,並不帶一絲自傲或歉意。一般人認爲理所當然的事,她並不一定會贊同。而她,也不是能用常理去衡量的。
『我是孤獨慣了的。』她說:『以前在大學裡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我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也不在乎。我覺得如果必須要講,還是要講出來的。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但是我也不一定要要求和別人一樣。』
也許她信服『讓生命來到你這裡,』『生命有它的圖案,我們唯有臨摹。』她是心如明鏡,事物都公平自然的映射出去。因爲不執留,所以不易為外物所影響。即使連書,她也是不買不存的,借來的,看完後就還去。
『我常常覺得我像是一個島,』她說,習慣性的微揚著頭。斜斜的看去,額上映出的單純與平靜,彷彿使人覺得,她是在歲月之外的。她是最最自由的人。
記起她二十幾年前拍的一張半身照片,刊在《怨女》英文版的封背上,也是揚著頭的微側面,眼神中同樣露出慧點的光。所不同的是,那時如滿月的臉,而今已成橢長,那時披肩的散髮,現在已梳起,而那件異常寬大,劇裝似的皮襖,卻已換成無袖的寶藍短旗袍。
她自己說她的動作是很笨拙的。可是她起身前小心的整著下檻,走起路時的綽約緩然,並不使人覺得。反而使人聯想起,在書上看到關於她小時候的一段:『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衝衝跌跌,在房裡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膚,便是瘀靑,我就紅藥水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
她很熱心的走出走進:『看你們,還像孩子似的,就想著要拿點東西給你們吃。』
於是,煮了濃咖啡,端出核桃甜餅,倒上兩小杯白葡萄酒,又拿出花生米來。可是誰也沒有喝咖啡時加糖的匙。
她解釋著,像是理所當然的:『真對不起,湯匙都還放在箱子裡沒打開。反正也在這兒住不長久的,搬來搬去,嫌麻煩。』那時她在劍橋已經住了快半年。
她是在一九六七年末搬到劍橋。應雷德克里芙女校(哈佛的姐妹校)之請,當『駐校作家』正在埋首將《海上花列傳》翻譯成英文。已經翻完了二十回,約全書的三分之一。
她認爲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海上花》也仍然是一部很好的中國小說。那是第一部用上海話寫成的小說,出版於一八九四年。但她也不確定,西方讀者們是否能接受這本曾經兩度被中國讀者摒棄的書。
『可是,』她加了一句:『做哪一件事不是冒險的呢?』
目前,她也正在寫著一篇有關《紅樓夢》的文章。同時她還打算把十年前就已開始著手的一個長篇,重新整理一番,繼續寫完。
天南地北的談著,從亨利詹姆斯的《叢林野獸》到老舍的《二馬》,從台灣的文壇到失了根的中國留學生,從美國的嬉皮運動到男女學生的道德觀念。聽著的人,說著的人都覺得自然而不費力。因為她對任何話題都感到興趣,而又能往往意會在言發之前。
走出門後,卻忽然想跑跑跳跳起來。便跑著跳著地趕上了最後一班開往波士頓的地下車。
那時雨已停了,時間也已過午夜。

——
一九六八、七月皇冠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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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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