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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高全之的《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
2024/05/25 05:47:15瀏覽116|回應0|推薦2
Excerpt高全之的《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

接續林式同的一篇〈有緣得識張愛玲〉,再來讀作者高全之在本書寫的這一篇〈同物無慮:張愛玲海葬的質疑與辯正〉,更讓人感覺頗有見地,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16063
書名: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
作者:高全之
出版社:一方出版
出版日期:2003/03/05

內容簡介
本書是作者參加張愛玲的海葬葬禮之後,有感坊間滿籮盛筐的張論裡,疏漏與錯讀競相奪目,於是花了七年的時間,完成了這本包括19篇文章的作品。

作者簡介
高全之,福建省長樂縣人,生於香港,在台灣長大。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電腦科學碩士。執行電腦軟體工程師職務近三十年,業餘從事小說評論。著有《當代中國小說論評》(1998年改版為《從張愛玲到林懷民》)和《王禎和的小說世界》等書。

Excerpt
〈同物無慮:張愛玲海葬的質疑與辯正〉

喪致乎哀而止。
——
子游

1

張愛玲骨灰於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撒於美國加州洛杉磯郡聖彼渚港外海,完成海葬。香港林幸謙教授於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明報月刊》發表長文〈重歸「荒涼」——張愛玲海葬與遺囑閱讀的隱喻〉,認為海葬可能違反逝者骨灰撒陸地的意願,而且「她晚年最後的一個願望,都仍然(可能)遭受到父權意識/男性觀點的誤讀」。美國張錯教授在台灣《中央日報》副刊以兩篇短文回應。這兩篇文章,〈張愛玲與荒涼〉、〈如水一般華麗自然〉,都收入散文集《山居小札》。
如非趁機回顧幾項張愛玲文學要義,這項辯論原本沒有再提的必要。張愛玲早於〈中國人的宗教〉(一九四四)指出,「中國神學與埃及神學不同,不那麼注重屍首。」我們在〈盡在不言中——《秧歌》的神格與生機〉曾點明,《秧歌》英文版在金根溺斃,月香燒死,水深火熱的局面裡,精心描繪月香死狀似羅漢坐像,暗示她進入羅漢果的人生終局。稍後月香的淺墳遭野狗侵襲,迫使讀者回頭撿拾羅漢果的影射,體會遺體不重要的認知。
張愛玲小說在人命關天的認知裡向來不重視屍首安頓。《赤地之戀》死亡事件之眾,居張愛玲小說首位。唐占魁與其他農民槍決之後,僅以「公安人員在佈置陳屍示眾的事」交代。地主韓廷榜慘遭「輾地滾子」酷刑,皮肉肚腸撕裂,作者筆鋒一轉,不再著墨遺體。《十八春》與《半生緣》沈嘯桐的後事簡筆帶過。〈浮花浪菜〉女主角洛貞參加朋友范妮葬禮,目的之一爲瞻仰遺容,作者幾乎視而不見遺容,只注重洛貞臨喪不哀,甚至舉止失禮。〈第二爐香〉羅傑自盡,〈金鎖記〉曹七巧壽終正寢,〈小艾〉席景藩遭暗算喪生,〈色,戒〉幾位愛國青年被槍斃,也是對屍首下場興趣缺缺。
此非作者疏於人生觀察,而是著墨取捨,輕重自掂。《紅樓夢魘》注意到西門慶「越來越跟李瓶兒一夫一妻起來」,然而張愛玲根本不提西門慶厚葬李瓶兒的重重過程。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六日,張愛玲在上海女作家座談會曾說:「外國女作家我比較喜歡Stella Benson。」這位英國作家(一八九二一九三三)寫過長篇小說《遠地新娘》。故事裡有個流落中國東北的白俄老人,罔顧自身安危瘋狂搶救並祕密埋葬白俄同胞的屍體,以避免當地中國軍隊散兵游勇掠奪死者衣物。我們無法證明張愛玲讀過這部作品,然而可以肯定類似的護屍念頭或行徑在張愛玲小說裡付之闕如。
掌握張愛玲文學淡然處理遺體最終下落的態度,非常重要。基於此種了解來檢討海葬問題,思維方法固然仍需嚴謹,情緒因此宜稍安勿躁,無須堅持先入爲主的、為弱者或女性打抱不平的成見,而拒絕聆聽與此預設結論不同的意見。林教授「張愛玲本人及作品均可能被誤讀」的宣稱,想必是古今中外評論者爲了引起注意而慣用的危言。林教授本意十分良善,論見卻不必奉為圭臬。

2

林教授質疑海葬可能違反逝者意願的理由主要有二:英文遺囑要求骨灰撒「曠野/荒野之地」,張愛玲《老人與海》譯序曾說:「我對於海毫無好感。」
張教授認爲英文遺囑充分允許海葬,此言甚是。遺囑原文及譯文(參照張教授文章的措詞)如下:

I wish to be cremated instantly—no funeral parlor—the ashes scattered in any desolate spot, over a fairly wide area if on land.

我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骨灰撒在任何荒涼無人之處,如在陸地則選擇非常廣漠的區域。

直到張愛玲過世的時候,美國加州州法明文規定骨灰不得隨意撒於陸地。隨後一九九八年九月,加州州法修訂,骨灰可撒在海邊五百碼範圍內,或任何私人土地上,但必須先獲得有關業主的同意。遺囑「如在陸地」應是因應舊法律的彈性陳述。林式同當然也無法預見新法,〈有緣得識張愛玲〉提及「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離岸三浬外的海裡」,也爲舊法之轉述。守法曾為逝者與生者不約而同的共識。
至於逝者對海毫無好感的引文,張錯教授認為應該參照上下文一起讀,引起反感的是航海旅行,而非海洋本身。讀者如果閱讀張愛玲《老人與海》譯序全貌,或會同意此種解讀,並且免除不必要的聯想。譯序見香港中一出版社,一九五五年《老人與海》。不知何故,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一九七六年三月第三版《老人與海》,就已改換爲李歐梵譯,Carlos Baker寫的序。原譯序未收入目前任何文集之內,所幸不長,值得抄錄於此:


我對於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
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於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會這樣喜歡「老人與海」。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裡最摯愛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幾年起,以他獨創一格的作風影響到近三十年來世界文壇的風氣。
「老人與海」裡面的老漁人自己認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證明他的能力,我覺得這兩句話非常沉痛,彷彿是海明威在説他自己。尤其因為他在寫「老人與海」之前,正因「過河入林」一書受到批評家的抨擊。「老人與海」在一九五二年發表,得到普利澤獎金,輿論一致認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現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金世界寫作者最高的榮譽。雖然諾貝爾獎金通常都是以一個作家的畢生事業為衡定的標準,但是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別提出「老人與海」這本書,加以讚美。
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鬥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下的從容。」書中有許多句子貌似乎淡,而是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憂我的譯筆不能達出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與文字的迷人的韻節。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大家都看看這本書,看了可以對我們這時代增加一點信心,因為我們也產生了這樣偉大的作品,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

張愛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爭議援引僅限於第一段。就那麼三句話。
荷蘭人塡海爲有限目的,特定區域的成就,未能改變海洋寬廣的事實,所以「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塡海」是於事無補,一時情緒衝動的話。「我對海毫無好感」,可同理視之。此句不宜孤立閱讀,因其理由見於次句:「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第二個句子意圖澄清第一個句子的情緒,界定其意義。其理甚明。
然而僅以討厭航海旅行來解讀譯序,還不足以服人。〈私語〉(一九四四)曾說:「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彷彿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裡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後來張愛玲幾次來往於上海香港之間,大概多經海路。〈雙聲〉(一九四五)提到在船上看見台灣,覺得美,完全不埋怨航海。可見譯序情緒另有泉源。由譯序寫作日期(一九五四年十一月)看來,或與即將面臨的,赴美謀生(一九五五)的生涯規劃有關。最能代表當時前途茫茫,胸懷隱憂而又勇於冒險,種種複雜心情的作品是〈浮花浪蕊〉。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日致夏志清信曾說那篇小說具有「自傳性」,寫譯序時候,作者或已想到一旦成行,橫跨太平洋會是她一生最漫長的航海經驗。離鄉背井,此行所意味的人生變化也最爲巨大。單槍匹馬,阮囊羞澀,難免鬱悶。
現存可見的張愛玲文獻沒有憎恨海洋的記錄。〈小艾〉有「她的冤仇有海樣深」的話。我們知道其句型來自《金瓶梅》第十二回的「冤仇結得有海深」。皆以海喻程度之大。老舍《正紅旗下》有位二哥(算來應是表兄),名叫福海,〈我這一輩子〉有個同名的男孩子,海字用法相同。
遺囑希望骨灰撒在空曠處所,已跳脫了「入土爲安」的觀念,近《紅樓夢》。我們確知火葬施行於《紅樓夢》的時代,晴雯死後就以火葬處理。香港中華書局俞平伯校訂本,賈寶玉至少三度提到身後化成飛灰(第十九、五十七、一百回)。即使排除八十回以後的續作,此項表述在前八十回內至少也出現了兩次。第五十七回,賈寶玉剛病好,談到自己娶親的事,不免咬牙切齒:「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进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纔好!」
遺體成煙成灰,當然有回歸自然的意含。陶淵明〈挽歌辭〉曾言:「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值得注意的是,自然的觀念不限於陸地或空氣,也包括海洋。陶淵明對《山海經》「精衛銜微木,將以塡滄海」的評語:「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精衛,鳥名,原爲炎帝女兒,名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成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東海。張愛玲熟讀《紅樓夢》,當然熟悉遺體與自然歸一的思維,海葬太平洋,應是同物無慮,化去無悔的。
藉助近代地球科學的知識,從宏觀久遠的時間角度視之,地殼變化遠較「古墓犁爲田」的人為因素爲烈,誠爲滄海桑田之劇變,所以陸葬海葬孰優孰劣,實在不必多所爭執。

3

總結前文的討論:後事處理,大體而言,順應遺囑要求,合法,與張愛玲文學裡的相關理念不相衝突。我們現在追究是否合乎人情,並以美國社會條件與張愛玲處世原則,檢視林教授其他幾項質疑。
……


筆者全程目睹海葬儀式。過程莊嚴、悲戚、簡單、肅穆。與林式同僅此一面之緣。猶記得他雙手供捧骨灰甕於胸前,愼步緩行,恭忠誠敬。二〇一年八月聽聞他不幸因病過世,不免想起夏志清教授感念朋友幫助辦理亡兄夏濟安教授喪事,寫過「義重如山」的謝語。林式同擔當張愛玲後事重任,毫無名利可圖,微詞與誤解之外,好像還沒人公開表示過類似的感謝。然而只要張愛玲文學禁得起考驗,世世代代研究張學的人都不能忽略〈有緣得識張愛玲〉的史料價値。作者林式同的名字就跟著一齊傳下去。慧心的讀者或能想像林式同說「沒人照應怎麼可以」時刻,張愛玲心裡的貼實與溫暖。

( 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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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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