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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愛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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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愛玲的世界

由鄭樹森編選張愛玲的評論文章共有兩本,從中挑選李焯雄的〈臨水自照的水仙〉摘要分享。

書名:張愛玲的世界
編選:鄭樹森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1989/07

Excerpt
〈臨水自照的水仙〉/ 李焯雄
——
從〈心經〉和〈茉莉香片〉看張愛玲小說中人物的自我疏離特質

大的黃葉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

秋陽裏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
張愛玲:〈落葉的愛〉

胡蘭成說過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讀她的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這正好說出張愛玲一派內傾內省、與時代無涉的特質。她自己也說:「我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當然這決不是指張愛玲並不反映時代,但比起其他與她同時期的作家,她畢竟絕少在寫婚姻戀愛之餘,也插入了「反映時代」的革命題材。戰火對她似乎並沒有什麼影響。
其實不單張愛玲本人,就是她小說中的人物也不乏這種水仙子式「自我疏離」(narcissistic alienation)的特質。
就心理學範疇而言,水仙子型人物(narcissist)也不僅指自戀而已,這概念也包括自我膨脹(Self-inflation)、自我中心(egocentrism)、利己(egoism)及自私(Selfish)等徵狀固。下文將以這個角度來探討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人物特質。
如果說三四十年代動盪的中國是澎湃不已的洪流,那麼相對而言,張愛玲筆下的上海和香港就只是不起波瀾的止水:特殊的政治環境令這兩處地方在某一時空內避開了國內的戰火,儼如時代的空隙,成為自我封閉的小世界。這樣的靜止天地,正是水仙子所樂見的。
神話中的水仙子迷上了自己的重像,於是就終日渴望不受于擾地獨自臨水自照。張愛玲小說中人物多屬滿清遺老式的家庭,是舊時代的孤兒。他們自時代的單程車下來,明知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但又不想前進。他們企圖「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留在自己的小王國裏。比如〈傾城之戀)的白公館「用的是老鐘」(頁二三),「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頁二〇三):〈沈香屑——第一爐香〉內梁太太住的是「巍巍的白房子,苔菁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頁二九二),以時間陪葬;〈花凋〉中的鄭先生更乾脆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有長過歲數」(頁四六三)。舊時代孕育了他們,他們也選擇了那個時代。張愛玲會解釋道,在這新舊交替的時代,一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了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眞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古老的記憶」。然而,這也正好符合巴哈(Sheldon Bach)對水仙子式病人的觀察結論。他指出他們不能視時間和空間爲一互相銜接的連續體,只能視之爲斷斷續續的片斷。這些人在這「忙着換朝代」(頁一五)的年代,既不能改變環境又不能適應,這樣下去,自我形象只有變壞的可能。於是他們唯有重新重視自己——連帶那一切過去的回憶。在他們的眼中,以前的月亮「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頁一五〇),爲了控制環境來專注自己以爲最美的昔日形象,他們如小孩般以幻想扭曲身處的時空,從而令一切靜止。
他們不單選擇了獨特的都市居住,甚至還要建立自己在城中的疏離王國,始終要懸身於現實世界之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修振保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當「絕對的主人」(頁六一)。對〈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丁阿小而言,「城市成了曠野」,城市各種喧鬧的聲音雖在咫尺之間,「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頁一二五)。
唐文標會批評張愛玲「過着遺少的生活」、「一方面她惋惜過去的樂光,一方面她不能不覺察到這種消逝是必然的。」不是的,她早就察覺到「時代是倉促的,已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傳奇》再版自序〉,頁五),正因明知今天看似實在的不外是身外物,她屢次以演戲比喩人生。〈紅鸞喜〉內新娘子邱玉淸出嫁時的形象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頁四一),白流蘇決心離開白公館準備出征香港前先在鏡前預演一番(頁二一一)。〈色,戒〉裏人生如戲這訊息就益發明顯了:女間諜王佳芝處心積慮的要暗殺漢奸易先生。這個計劃本身就像一齣戲:「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她覺得這一切是不實在的,「馬上鎗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麼面子不面子」。現實彷彿不過是將來的一次預演,但是作假的,殘酷的荒涼本質才是永恆的存在,這樣也就愈發加深了「這些軟弱的凡人」運對時代的疏離。
過分的自我膨脹向外發展便是自私,向內退縮便是自憐。這極端的兩極發展而又相關的最佳例子是〈心經〉和〈茉莉香片〉。正如水仙子過度專注自己而自毀,〈心經〉內的許小寒和〈茉莉香片〉裏的聶傳慶同樣走上了悲劇的道路,三人遙遙相對。
……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爲水仙子式的心理病人往往把平常人往外投射的「本能衝動」(libido)向自我(self)內射。孩提時代對自我的形成影響至爲巨大。柯荷特(Heinz Kohut)認爲在自我未正式建立前,須先要有「自我客體」(Self-object)存在。一般來說,擔當這角色的是孩子的父母。兒童在幼年時是無可避免地崇拜父母的,但隨着他們成長,這傾向便逐漸消失。他們學懂了去愛別人(視對方爲獨立「主體」,即Subject),而不再愛「自我客體」。
……


〈心經〉和〈茉莉香片〉與張愛玲大多數的短篇一樣都是「戀愛」的故事,然而總是愛的幻滅。在這反覆出現的主題下,小寒和傳慶也有其他人物的特點。
小寒拒絕長大,〈花凋〉中的鄭先生也拒絕長大,「他是酒缸裏泡著的孩屍」(頁二六三);傳慶似乎長不大,〈傾城之戀〉中的自流蘇也不顯老,永遠是「孩子似的萌芽的乳」(頁二一一)。〈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王士洪太太嬌蕊也是「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頁七五)。這生理特徵不啻就是他們的心理顯示:他們像小寒和傳慶一樣不懂得如何去愛。
前面說過張愛玲筆下的衆生是和時代脫節的,而假如深究下去,他們不單和時代疏離,就是人與人之間,他們也難得真誠相待。
在這個水仙子的世界,眞愛是不存在的,他們太重視「個人人格」(personality)了,既不願見自我流失在社會的限制中,也不願見自我奉獻給愛人,他們披上了如容格(Carl Jung )所言的「假面人格」(persona)作自我保護,難得真心。他們的婚姻觀永遠從自身的利益出發,男的視之爲「長期的賣淫」(〈傾城之戀〉,頁二三五),女的視之爲「全爲了生活」(〈留情〉,頁二九)。張愛玲對范柳原和白流蘇的評語,彷彿就是她筆下人物的總評:他們不過是「自私」的男女(頁二四九)。〈傾城之戀〉裏面就是戀人也互相試探,難怪〈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阿小不加矯飾地表現出自掃門前雪的心態,暗自慶幸作髒的人到底不在她的範圍內(頁一四九)。
雖然同是自我中心的人,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畢竟多數較她筆下的男性堅强。比方小寒「自我結構」(psyche structure)内的「男性她」(anima)令她可以如白流蘇一般嘗試主動爭取自己的目標(阻止綾卿奪去父親),她不似滿足「女性他」(animus)的傳慶,終日只顧無限憐惜的自己的傷口,終致離不開自憐的深淵,只能消極又無力地反抗。
傳慶這種對心靈創傷的執着,也可見於其他人物的身上。例如 第一爐香 裏的葛薇龍中了她姑母的圈套後仍甘心爲妓(頁三〇三),〈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修振保未能超越早年召妓的創傷,結果害了生命中所有的女人。他們正如張愛玲在〈燼餘錄〉中說:「時間一長,跟自己的傷口也發生了感情」「創傷代表了他們整個的個性」図。他們或碍於環境、或碍於自憐自虐,始終不肯跨越這一步,被迫與自願,就這樣交替維持下去了。
疏離的特質反映到張愛玲的女性人物身上,便進一步形成了她的「女性本位」,令她筆下的女性永遠和男性若即若離。〈金鎖記〉中曹七巧教訓女兒姜長安的一句:「天下男子都是一樣的混帳」(頁一七九)倒是她的女性本位哲學的警句了。
文首說過水仙子式的自我疏離特質,在張愛玲的現實生活中也似乎有跡可尋。她在早期的〈我的天才夢〉中自言,她「從小被目爲天才,除了發展〔她〕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張愛玲早負文名,她中學中文老師汪宏聲回憶說她唸中二時「文名〔已〕在校內逐漸傳佈,教員休息室裏也常常以愛玲為話題」。然而她這種特殊的早熟聰敏,與其說單純是天賦的才華,不如說是後天致力的一項「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雷頓說水仙子式病人對付挫敗的機制往往是把自身「過度智性化」(hyperintellectualization)溫尼各特(D.W. Winnicott)解釋這是孩提時代便發展的一種「虛假的我」false self ), 智力超乎常人。這類水仙子式人物幼時不斷受挫,於是很早便表面上裝作堅强獨立又果斷聰明,藉以掩蓋心內有缺憾的「真我」(real self),又抑壓潛藏的憤怒(rage)。張愛玲幼年生活並不愉快,有可能影響她建立自我的過程。汪宏聲說「愛玲因了家庭裏某種不幸,使她成為一個十分沉默的人,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常期的萎靡不振」,她仿如自己筆下的聶傳慶,有着水仙子式的退縮:「我有一陣子不同別人接觸,看見人就不知道說什麼好」個,「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心理學家解釋作家創作時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內往往會暫忘現實的束縛,使他長期抑壓在潛意識的慾望表露出來。這樣,張愛玲在〈燼餘錄〉所說的話,正是她本人以至她小說世界內眾生的寫照:

我們只顧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舗的橱窗裏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虚,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在這虚幻與現實相交的世界裏,水仙子的故事似乎還沒有完——完不了。

一九八五年九月初稿
一九八八年三月修訂


( 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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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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