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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7 05:31:28瀏覽142|回應0|推薦3 | |
Excerpt:《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 向灰燼贖回一座城的前半輩子 尖風薄雨 沒有配樂 他們同到黑白兩色的 大稻埕 牛的道路 魚的溝渠 阿嬤用髮髻 髻起這城市童年的絕句 平仄裡有結實的城隍廟和永樂町 我明明聽見一些歎息 不肯離去 逗留在鉛字排印的時光遺址 幾處危樓 都有燈 老照片拉住我,說: 「這裡頭 有很多人的一生」 我合上張照堂 主編的《老‧臺北‧人》 每個角落都有一雙陳年的眼神 有克難街的三輪車夫 和牛屁股 又有龍山寺前的說書人 被中元普渡的芸芸眾生 多次翻到一○六頁 看看小憩在書籌旁的周夢蝶 那是眾詩人最常複寫在詩中的 武昌街 舊書站穩了櫃子 板凳坐穩了詩 一九七二 黑白兩色 外套厚厚地告訴我:這是冬天 從影像我讓出臺北隱匿的身世 畫面清晰 兩百種無需注釋的表情 全在這裡 ——陳大為,〈前半輩子〉 續讀《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 底下摘要分享黃錦樹的這一篇當然不是文人相輕的仇恨文章,雖然其中批判的力道感覺並不輕。 回想自己曾經喜歡並推薦過陳大為的詩集和散文,是否會因此改變看法?或許我也正在歷經閱讀的成長過程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6619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 作者:黃錦樹 出版社: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出版日期:2019/03/15 內容簡介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是為了紀念馬華文學百年而編選的一套書,時間跨度三十年(1989-2018),以長篇學術論文為主,短篇評論為輔,共收入李有成、陳鵬翔、張錦忠、林建國、張光達、潘碧華、黃錦樹、鍾怡雯、陳大為、魏月萍、高嘉謙等十一人,每位入選者單獨成卷,共十一卷,內文總計2,666頁。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論文經過作者重新增訂,不管之前曾否結集,所以這套大系收錄之馬華文學論文,乃最完善的版本。 【Excerpt】 〈「我用瘦弱的滾木搬運巨大的詞」——遲到的說書人陳大為和他的「野故事」〉 「誰把餓的去聲都押韻於此」 陳大為無疑是當今最著名的「馬華詩人」之一,可能僅次於前輩詩人王潤華。在留台的寫作者中,他也是唯一的詩人。除了學科背景(一中文一比較文學)不同之外,他的詩路和散文的書寫策略,和王潤華還真有許多可比之處。兩人都經過完整的學者養成訓練,也都在學院裡教書、做研究。都曾取資於中國古典神話傳說,均曾以「南洋」資源寫出代表作,書寫策略一樣偏於輕巧,降低背景負擔等。其中一個原因或許在於,兩人在漢語詩壇擁有的佔位空間有其相似之處——「返回」新加坡,和以外籍教授身分留在台灣,當然還是有差別。因為歷史的關係,某些部分的新加坡幾乎可視為是馬華文學的「內部的外部」(我曾稱之為「虛擬境內」)。 小我兩歲的陳大為比我晚兩年留台,但他在台灣文壇受矚目比任何同儕都早。根據《治洪前書》附的年表(〈治洪紀事〉)(94),從一九九〇年大學二年級二十一歲開始寫詩,次年就以〈髑髏物語〉和〈飼虎事件〉獲台大文學獎首獎的肯定。又一年,就獲得彼時台灣最權威的文學獎之一的中國時報文學獎的新詩次獎(評審獎),陳在台灣文學場的「進場」可以說相當順利。此後十年間,他獲得台、馬華文文壇各種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其詩路上可說是堆滿了文學獎獎盃。 相比之下,王潤華留台時台灣文壇還未進入文學獎時代,時值台灣文學現代主義的盛世,政治戒嚴,文化上既橫的移植又力圖再造傳統中華文化。王與台灣現代主義諸詩人巨擘楊牧等為同代人。而陳大為登場時,已是解嚴後百無禁忌的台灣,後殖民、後現代、性別論述成為顯學,台灣現代詩歷經了夏宇等的詩語言革命後,詩的題材和表現方式均再無禁忌。看來似乎更自由,但對一個詩人而言,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如何從芸芸同行中脫穎而出,創建出自己獨異的詩路?〈髑髏物語〉和〈飼虎事件〉都可說是「故事新編」(前者取材《莊子.至樂》,後者取材於佛祖捨身飼虎),第一本詩集《治洪前書》的全部、第二本詩集《再鴻門》的三之一左右,都是「故事新編」;另三之二,是「返鄉」,調度的是來處的資源。 在新加坡的王潤華,調度星馬的歷史—政治資源時,在地的讀者不會覺得隔漠,但王發表於八○年代的《南洋鄉土集》卻寫得輕巧,似乎刻意避開彼時新加坡華文教育的滅頂危機,王潤華其實親歷了南洋大學的轉型。那種微小謹慎,反映的也許是李光耀嚴厲管制下的新加坡公教人員的精神處境。陳大為的南洋書寫,輕巧處與王確有相近處,其間也不見得有影響關係。 本文的目的不在比較王陳兩位詩人,而是針對陳大為的詩路做一番探討。我關切的不是他寫作的題材本身(寫什麼),而毋寧是題材後面那個更根本的問題:這一路走來,陳大為是如何尋找,營構他的詩意的?在這過程中,他是如何調度、操作他的題材,以及採取了怎樣的語言策略? 陳大為新近出版的《巫術掌紋:陳大為詩選1992-2013》包含了新舊作,也包含了作者對自己詩路的回顧。該書自序<巫術的掌紋)寫道:「我在大一國文課教了十幾年的大陸當代小說,它們對我在創作上的滋養,竟然超過其他文類。我的敘事技巧和核心精神,主要源自大陸當代小說,其次才是兩岸的詩和散文。」(5)這是有趣的自述。詩的滋養主要來自小說,而陳大為的詩從最開始即異常偏重敘事,故事,歷史——這少不免會涉及陳對歷史的理解。陳的操作,是否涉及詩與史之間的緊張性,還是說,根本不存在這種緊張?如果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麼?本文嘗試探討陳大為詩中敘事性的「跨域」,敘事性與詩性(詩意)之間的張力。 「這是熱衷翻案的時代」 和其他的詩人不同,陳大為有一點與眾不同——幾乎不寫情詩,或者說,不以情詩見長,或,無意於以情詩爭勝。台灣著名的中生代詩人楊澤在論魯迅的散文時,針對魯迅的不寫遊記,有個有趣的比喻——「散文家不寫遊記,就像詩人不寫情詩一樣不尋常。」遊記作為閑適文的典型,其實不如情詩之為詩的典型。即便叛逆如夏宇、強調知性如羅智成,亦不乏情詩名篇,其餘名家更不待言。陳大為的這一沒有,和另一個沒有一樣值得玩味——陳大為也不寫短詩。後者也許比較容易解釋——和那些重視小說的長篇甚於短篇的人一樣,為了某些目的,陳大為大概比較重視詩的體積,或曰「容積」,即便是短詩也常把它經營成系列組詩。但這和寫不寫情詩沒有邏輯上的關聯。情詩幾可說是抒情詩之極致,在陳大為二十餘年的詩歌寫作中,沒有情詩之外,一般的抒情詩也少見。揆諸中國古老的詩學教誨,詩無非是抒情言志(「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而陳大為的詩,即便是抒情,也不會是主導的,而是受另外的元素支配。 這種取向,也許在陳大為最開始在台灣詩壇登場時就決定了。作為宣言的〈治洪前書〉就可以看出若干取向。以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為舞台,夾敘夾議,議支配著敘,也就是故事的重述受制於詩人對既定神話敘述提出的不同看法,簡言之即「翻案」;那往往體現為一種評論,推擠出新意,效果上也即是所謂的知性的風格——某種知性風格。它的對象不只是神話,往後更延伸到其它場域,特定的歷史文本(〈再鴻門〉;《史記.項羽本紀》),其他作家的不同文學作品(〈垂天之羽翼〉;我們留台馬華作家),甚至是詩——特定的詩人詩作(〈京畿攻略〉;中國當代詩人),甚至詩本身(〔抽象中行走〕),但這往往關聯著陳大為自身的寫作,也就是反思或陳述詩的可能性(有時表現為所謂的「後設」)。這都是同一思路的自然延伸。然而單是如此並不夠,並不足於讓它們成為詩,必須伴隨著語詞自身的強化,這在〈治洪前書〉裡已有明顯的展現,常是對動詞的獨特運用,如「石頭頓挫起浮腫的音節/文字古老的形聲大量醃製水部的偏旁」之談漢字的起源,流水被石頭阻攔而激發出非同一般的音聲,從象形再轉化為大量的形聲字(包括治、洪這兩個字本身),「浮腫」、「醃製」都是非常生動的案例,也幾乎是這首因過度宣諭而失衡的〈治洪前書〉的靈魂,也是陳詩詩意的由來。從他一開始寫詩到得文學大獎,才不過短短三年,《治洪前書》精選了初涉詩事前五年的作品,可以看到他搜索枯腸的調度。《治洪前書》裡的詩,幾乎都有一個敘事的框架,取自神話、傳說;史籍、古典小說,確如陳鵬翔教授所言,「陳大為似乎天生就屬於愛說故事型的人。」 …… 「我嘗試培植一些鮮嫩的註疏」 陳大為「史詩」的另一種型態,或者比較合理的面向且是「有經驗依據的」,那即是陳大為的「原鄉書寫」、南洋書寫,陳大為一度稱之為「南洋史詩」者。 「南洋史詩」是《盡是魅影的城國》最長的一個系列,分成「外篇」、「序曲」、「内篇」。這系列被原原本本搬進《巫術掌紋》的卷4,改題〔我出沒的籍貫〕。在這系列中,〈會館〉是他一再提及的「南洋史詩」的開端,從這首詩也許可以看出陳大為「南洋史詩」的基本策略,簡而言之,就是「避重就輕」。它的本事涉及沈重的歷史,諸如鴉片戰爭,豬仔下南洋;幫派械鬥,方言群與宗親認同,種植園或礦場裡的苦熬等等。地緣與血緣認同直接構成「僑界三寶」之一的會館的肇建,它是華人共同體的早期建制,它的基礎功能在庇護同鄉,讓他們在異鄉可以互相扶助。 …… 十多年後,《巫術掌紋》重收時以〔我出沒的籍貫〕來統領,而以〔我的南洋〕重新命名〔南洋史詩〕,是比較謙卑也比較名副其實的。「南洋」於他,或許只不過是個異國情調的舞台。這多少也反映了陳大為「原鄉書寫」本身的困難——他希望把故鄉帶去哪裡? 「我換上一套土匪的北腔來寫內心的南方」 a.「生活是江郎才盡的賀年卡」 《靠近 羅摩衍那》二〇○五年出版之後,到二〇一四年的《巫術掌紋》,陳大為多年沒有詩集出版。《巫術掌紋》裡的新作僅二十多首,也就是說那將近十年間,陳大為的詩作明顯減少了。《巫術掌紋》的卷7〔銀城舊事〕是最晚近的作品。那是對同書卷5〔口袋裡的鄉音〕、卷6〔殖民者的城池〕(均收自《靠近 羅摩衍那》)的重寫,那是陳的原鄉書寫,但集中於對逝者的傷悼(他說,那是「我的錄鬼簿」,他說,見〈站滿禁衛軍〉)——但其實這些詩並不悲傷,作者的語調仍舊輕快、風格仍主知性,與亡者嬉戲,用的是一貫的「頑童體」,孩童視角(陳詩常採用的視角),主趣,有的篇章是相當精巧的抒情詩。但這不斷回返的意義何在?一如怡保之置換為銀城,是為了更靠近小說一些? b.「我用瘦弱的滾木搬運巨大的詞」 〈巫術的掌紋〉談這組新作,「我在狂想的沙暴中建構了一座古伊斯蘭世界的孤城,把原鄉的感覺從真實的土壤抽出來,注了進去,成了一種半虛構體的地誌學。」〔7〕這不就是小說的一貫作風嗎?《吉陵春秋》不過是著名的例子之一。那只有馬來文地名的故鄉被詩人被重新命名為拉爾哈特,「聽起來有點阿拉伯的味道,聽覺裡滿是風沙。」(6)這可能是陳大為最接近小說的時刻。然而這「原鄉詩路的終點」究竟呈現了什麼呢?收進《巫術掌紋》的這幾首,看來依然是自我指涉,後設,論在這些詩裡詩意如何構成,這些詩自身的可能性。 …… 陳大為追尋的又不是純詩,或純境(如楊際光),那剩下的會是什麼?否定?但否定也要有哲學根基,從大為的詩也看不到對否定本身的思考。如果說他的詩和羅智成最大的差別之一是欠缺哲學意趣,那並不是如論者所言的是其長處。過了三十歲以後,棘手的問題就會慢慢浮現。是不是因為信仰台式的後現代主義,讓他著迷於表面,輕,小,虛無,以致走一條煙一般的詩路?不論如何,當剔除一切之後,它剩下的一定是某種純粹。但它剩下的也許只是語詞本身。拉爾哈特也許就是它的名字。那是個有著浮腫音節的巨大的小詞,因為洪水退後,洪水帶來的某些東西(譬如:石頭和漂流木)還是固執的留了下來。或許因為,畢竟,「滿懷憧憬的韻母起義了措詞」。身為同代人,其實我倒希望他現代主義一點。追蹤他漫長的詩路上的足跡,思考他尋找詩意的方式,總覺得有幾分可惜。受時代詩風影響過深,即便不乏炫麗的技巧,陳大為的詩始終欠缺一種真正的深刻。也許這和他對情詩的有意保持距離有某種內在的聯繫?那大量詩作中的隱藏作者,是個孩子,頂多發育到青少年,還未至哀樂中年;這或許源於陳大為在生活上畢竟是個幸運兒,命運沒有給他什麼考驗,因此,其詩無怨。如果把那詩中內在的敘事串聯起來,做一種成長小說式的閱讀,可以發現那個尋找詩意、發明詩意的少年,其實還沒走到生命中驚醒的一刻。在成長小說裡,那往往是悲劇的一刻。經歷了某種幻滅,或許生命將回饋另一種詩意。向灰燼贖回一座城的前半輩子 尖風薄雨 沒有配樂 他們同到黑白兩色的 大稻埕 牛的道路 魚的溝渠 阿嬤用髮髻 髻起這城市童年的絕句 平仄裡有結實的城隍廟和永樂町 我明明聽見一些歎息 不肯離去 逗留在鉛字排印的時光遺址 幾處危樓 都有燈 老照片拉住我,說: 「這裡頭 有很多人的一生」 我合上張照堂 主編的《老‧臺北‧人》 每個角落都有一雙陳年的眼神 有克難街的三輪車夫 和牛屁股 又有龍山寺前的說書人 被中元普渡的芸芸眾生 多次翻到一○六頁 看看小憩在書籌旁的周夢蝶 那是眾詩人最常複寫在詩中的 武昌街 舊書站穩了櫃子 板凳坐穩了詩 一九七二 黑白兩色 外套厚厚地告訴我:這是冬天 從影像我讓出臺北隱匿的身世 畫面清晰 兩百種無需注釋的表情 全在這裡 ——陳大為,〈前半輩子〉 續讀《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 底下摘要分享黃錦樹的這一篇當然不是文人相輕的仇恨文章,雖然其中批判的力道感覺並不輕。 回想自己曾經喜歡並推薦過陳大為的詩集和散文,是否會因此改變看法?或許我也正在歷經閱讀的成長過程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6619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 作者:黃錦樹 出版社: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出版日期:2019/03/15 內容簡介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是為了紀念馬華文學百年而編選的一套書,時間跨度三十年(1989-2018),以長篇學術論文為主,短篇評論為輔,共收入李有成、陳鵬翔、張錦忠、林建國、張光達、潘碧華、黃錦樹、鍾怡雯、陳大為、魏月萍、高嘉謙等十一人,每位入選者單獨成卷,共十一卷,內文總計2,666頁。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論文經過作者重新增訂,不管之前曾否結集,所以這套大系收錄之馬華文學論文,乃最完善的版本。 【Excerpt】 〈「我用瘦弱的滾木搬運巨大的詞」——遲到的說書人陳大為和他的「野故事」〉 「誰把餓的去聲都押韻於此」 陳大為無疑是當今最著名的「馬華詩人」之一,可能僅次於前輩詩人王潤華。在留台的寫作者中,他也是唯一的詩人。除了學科背景(一中文一比較文學)不同之外,他的詩路和散文的書寫策略,和王潤華還真有許多可比之處。兩人都經過完整的學者養成訓練,也都在學院裡教書、做研究。都曾取資於中國古典神話傳說,均曾以「南洋」資源寫出代表作,書寫策略一樣偏於輕巧,降低背景負擔等。其中一個原因或許在於,兩人在漢語詩壇擁有的佔位空間有其相似之處——「返回」新加坡,和以外籍教授身分留在台灣,當然還是有差別。因為歷史的關係,某些部分的新加坡幾乎可視為是馬華文學的「內部的外部」(我曾稱之為「虛擬境內」)。 小我兩歲的陳大為比我晚兩年留台,但他在台灣文壇受矚目比任何同儕都早。根據《治洪前書》附的年表(〈治洪紀事〉)(94),從一九九〇年大學二年級二十一歲開始寫詩,次年就以〈髑髏物語〉和〈飼虎事件〉獲台大文學獎首獎的肯定。又一年,就獲得彼時台灣最權威的文學獎之一的中國時報文學獎的新詩次獎(評審獎),陳在台灣文學場的「進場」可以說相當順利。此後十年間,他獲得台、馬華文文壇各種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其詩路上可說是堆滿了文學獎獎盃。 相比之下,王潤華留台時台灣文壇還未進入文學獎時代,時值台灣文學現代主義的盛世,政治戒嚴,文化上既橫的移植又力圖再造傳統中華文化。王與台灣現代主義諸詩人巨擘楊牧等為同代人。而陳大為登場時,已是解嚴後百無禁忌的台灣,後殖民、後現代、性別論述成為顯學,台灣現代詩歷經了夏宇等的詩語言革命後,詩的題材和表現方式均再無禁忌。看來似乎更自由,但對一個詩人而言,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如何從芸芸同行中脫穎而出,創建出自己獨異的詩路?〈髑髏物語〉和〈飼虎事件〉都可說是「故事新編」(前者取材《莊子.至樂》,後者取材於佛祖捨身飼虎),第一本詩集《治洪前書》的全部、第二本詩集《再鴻門》的三之一左右,都是「故事新編」;另三之二,是「返鄉」,調度的是來處的資源。 在新加坡的王潤華,調度星馬的歷史—政治資源時,在地的讀者不會覺得隔漠,但王發表於八○年代的《南洋鄉土集》卻寫得輕巧,似乎刻意避開彼時新加坡華文教育的滅頂危機,王潤華其實親歷了南洋大學的轉型。那種微小謹慎,反映的也許是李光耀嚴厲管制下的新加坡公教人員的精神處境。陳大為的南洋書寫,輕巧處與王確有相近處,其間也不見得有影響關係。 本文的目的不在比較王陳兩位詩人,而是針對陳大為的詩路做一番探討。我關切的不是他寫作的題材本身(寫什麼),而毋寧是題材後面那個更根本的問題:這一路走來,陳大為是如何尋找,營構他的詩意的?在這過程中,他是如何調度、操作他的題材,以及採取了怎樣的語言策略? 陳大為新近出版的《巫術掌紋:陳大為詩選1992-2013》包含了新舊作,也包含了作者對自己詩路的回顧。該書自序<巫術的掌紋)寫道:「我在大一國文課教了十幾年的大陸當代小說,它們對我在創作上的滋養,竟然超過其他文類。我的敘事技巧和核心精神,主要源自大陸當代小說,其次才是兩岸的詩和散文。」(5)這是有趣的自述。詩的滋養主要來自小說,而陳大為的詩從最開始即異常偏重敘事,故事,歷史——這少不免會涉及陳對歷史的理解。陳的操作,是否涉及詩與史之間的緊張性,還是說,根本不存在這種緊張?如果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麼?本文嘗試探討陳大為詩中敘事性的「跨域」,敘事性與詩性(詩意)之間的張力。 「這是熱衷翻案的時代」 和其他的詩人不同,陳大為有一點與眾不同——幾乎不寫情詩,或者說,不以情詩見長,或,無意於以情詩爭勝。台灣著名的中生代詩人楊澤在論魯迅的散文時,針對魯迅的不寫遊記,有個有趣的比喻——「散文家不寫遊記,就像詩人不寫情詩一樣不尋常。」遊記作為閑適文的典型,其實不如情詩之為詩的典型。即便叛逆如夏宇、強調知性如羅智成,亦不乏情詩名篇,其餘名家更不待言。陳大為的這一沒有,和另一個沒有一樣值得玩味——陳大為也不寫短詩。後者也許比較容易解釋——和那些重視小說的長篇甚於短篇的人一樣,為了某些目的,陳大為大概比較重視詩的體積,或曰「容積」,即便是短詩也常把它經營成系列組詩。但這和寫不寫情詩沒有邏輯上的關聯。情詩幾可說是抒情詩之極致,在陳大為二十餘年的詩歌寫作中,沒有情詩之外,一般的抒情詩也少見。揆諸中國古老的詩學教誨,詩無非是抒情言志(「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而陳大為的詩,即便是抒情,也不會是主導的,而是受另外的元素支配。 這種取向,也許在陳大為最開始在台灣詩壇登場時就決定了。作為宣言的〈治洪前書〉就可以看出若干取向。以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為舞台,夾敘夾議,議支配著敘,也就是故事的重述受制於詩人對既定神話敘述提出的不同看法,簡言之即「翻案」;那往往體現為一種評論,推擠出新意,效果上也即是所謂的知性的風格——某種知性風格。它的對象不只是神話,往後更延伸到其它場域,特定的歷史文本(〈再鴻門〉;《史記.項羽本紀》),其他作家的不同文學作品(〈垂天之羽翼〉;我們留台馬華作家),甚至是詩——特定的詩人詩作(〈京畿攻略〉;中國當代詩人),甚至詩本身(〔抽象中行走〕),但這往往關聯著陳大為自身的寫作,也就是反思或陳述詩的可能性(有時表現為所謂的「後設」)。這都是同一思路的自然延伸。然而單是如此並不夠,並不足於讓它們成為詩,必須伴隨著語詞自身的強化,這在〈治洪前書〉裡已有明顯的展現,常是對動詞的獨特運用,如「石頭頓挫起浮腫的音節/文字古老的形聲大量醃製水部的偏旁」之談漢字的起源,流水被石頭阻攔而激發出非同一般的音聲,從象形再轉化為大量的形聲字(包括治、洪這兩個字本身),「浮腫」、「醃製」都是非常生動的案例,也幾乎是這首因過度宣諭而失衡的〈治洪前書〉的靈魂,也是陳詩詩意的由來。從他一開始寫詩到得文學大獎,才不過短短三年,《治洪前書》精選了初涉詩事前五年的作品,可以看到他搜索枯腸的調度。《治洪前書》裡的詩,幾乎都有一個敘事的框架,取自神話、傳說;史籍、古典小說,確如陳鵬翔教授所言,「陳大為似乎天生就屬於愛說故事型的人。」 …… 「我嘗試培植一些鮮嫩的註疏」 陳大為「史詩」的另一種型態,或者比較合理的面向且是「有經驗依據的」,那即是陳大為的「原鄉書寫」、南洋書寫,陳大為一度稱之為「南洋史詩」者。 「南洋史詩」是《盡是魅影的城國》最長的一個系列,分成「外篇」、「序曲」、「内篇」。這系列被原原本本搬進《巫術掌紋》的卷4,改題〔我出沒的籍貫〕。在這系列中,〈會館〉是他一再提及的「南洋史詩」的開端,從這首詩也許可以看出陳大為「南洋史詩」的基本策略,簡而言之,就是「避重就輕」。它的本事涉及沈重的歷史,諸如鴉片戰爭,豬仔下南洋;幫派械鬥,方言群與宗親認同,種植園或礦場裡的苦熬等等。地緣與血緣認同直接構成「僑界三寶」之一的會館的肇建,它是華人共同體的早期建制,它的基礎功能在庇護同鄉,讓他們在異鄉可以互相扶助。 …… 十多年後,《巫術掌紋》重收時以〔我出沒的籍貫〕來統領,而以〔我的南洋〕重新命名〔南洋史詩〕,是比較謙卑也比較名副其實的。「南洋」於他,或許只不過是個異國情調的舞台。這多少也反映了陳大為「原鄉書寫」本身的困難——他希望把故鄉帶去哪裡? 「我換上一套土匪的北腔來寫內心的南方」 a.「生活是江郎才盡的賀年卡」 《靠近 羅摩衍那》二〇○五年出版之後,到二〇一四年的《巫術掌紋》,陳大為多年沒有詩集出版。《巫術掌紋》裡的新作僅二十多首,也就是說那將近十年間,陳大為的詩作明顯減少了。《巫術掌紋》的卷7〔銀城舊事〕是最晚近的作品。那是對同書卷5〔口袋裡的鄉音〕、卷6〔殖民者的城池〕(均收自《靠近 羅摩衍那》)的重寫,那是陳的原鄉書寫,但集中於對逝者的傷悼(他說,那是「我的錄鬼簿」,他說,見〈站滿禁衛軍〉)——但其實這些詩並不悲傷,作者的語調仍舊輕快、風格仍主知性,與亡者嬉戲,用的是一貫的「頑童體」,孩童視角(陳詩常採用的視角),主趣,有的篇章是相當精巧的抒情詩。但這不斷回返的意義何在?一如怡保之置換為銀城,是為了更靠近小說一些? b.「我用瘦弱的滾木搬運巨大的詞」 〈巫術的掌紋〉談這組新作,「我在狂想的沙暴中建構了一座古伊斯蘭世界的孤城,把原鄉的感覺從真實的土壤抽出來,注了進去,成了一種半虛構體的地誌學。」〔7〕這不就是小說的一貫作風嗎?《吉陵春秋》不過是著名的例子之一。那只有馬來文地名的故鄉被詩人被重新命名為拉爾哈特,「聽起來有點阿拉伯的味道,聽覺裡滿是風沙。」(6)這可能是陳大為最接近小說的時刻。然而這「原鄉詩路的終點」究竟呈現了什麼呢?收進《巫術掌紋》的這幾首,看來依然是自我指涉,後設,論在這些詩裡詩意如何構成,這些詩自身的可能性。 …… 陳大為追尋的又不是純詩,或純境(如楊際光),那剩下的會是什麼?否定?但否定也要有哲學根基,從大為的詩也看不到對否定本身的思考。如果說他的詩和羅智成最大的差別之一是欠缺哲學意趣,那並不是如論者所言的是其長處。過了三十歲以後,棘手的問題就會慢慢浮現。是不是因為信仰台式的後現代主義,讓他著迷於表面,輕,小,虛無,以致走一條煙一般的詩路?不論如何,當剔除一切之後,它剩下的一定是某種純粹。但它剩下的也許只是語詞本身。拉爾哈特也許就是它的名字。那是個有著浮腫音節的巨大的小詞,因為洪水退後,洪水帶來的某些東西(譬如:石頭和漂流木)還是固執的留了下來。或許因為,畢竟,「滿懷憧憬的韻母起義了措詞」。身為同代人,其實我倒希望他現代主義一點。追蹤他漫長的詩路上的足跡,思考他尋找詩意的方式,總覺得有幾分可惜。受時代詩風影響過深,即便不乏炫麗的技巧,陳大為的詩始終欠缺一種真正的深刻。也許這和他對情詩的有意保持距離有某種內在的聯繫?那大量詩作中的隱藏作者,是個孩子,頂多發育到青少年,還未至哀樂中年;這或許源於陳大為在生活上畢竟是個幸運兒,命運沒有給他什麼考驗,因此,其詩無怨。如果把那詩中內在的敘事串聯起來,做一種成長小說式的閱讀,可以發現那個尋找詩意、發明詩意的少年,其實還沒走到生命中驚醒的一刻。在成長小說裡,那往往是悲劇的一刻。經歷了某種幻滅,或許生命將回饋另一種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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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