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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1 05:32:41瀏覽59|回應0|推薦2 | |
Excerpt:楊渡的《暗夜傳燈人》 這本書是修訂後重新出版,於是再次借閱並重新複習。 以下摘要分享〈禁書的年代〉這一篇文章。彼時暗夜傳燈也是需要暗渡陳倉吧…… 書名:暗夜傳燈人 作者:楊渡 出版社:時報 出版日期:2024/05/24(二版)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9521 在《暗夜傳燈人》當中,作家楊渡以摯情的文字記錄那些在台灣各個角落,為這一塊土地、文化默默奉獻的傳燈人。他回想從齊治平、呂佛庭、李仲生、臺靜農、姚一葦、余紀忠、楊惠敏、齊邦媛、劉國松、林書揚、黃順興、陳映真、吳耀忠、黃永松到王晶文等人在他生命中的或啟發、或引導、或鼓勵、或陪伴,寫下一則又一則動人至深的生命故事,記錄下一個最壞也最好的年代。 【Excerpt】 〈禁書的年代〉 【一】買下第一本禁書 「如果你好好在圖書館走一走,幸運的話,你就會發現他借過的書。借書單上寫著「李敖」兩個字,這時候,你不要懷疑,趕快借出來,不要管它是什麼書,先借了再說,因為,你可以在他借過的書下面,簽上你的名字。想想看,你的簽名在李敖的後面,多有學問!你可以對別人說,你和他看同一本書啦!像我,就已經簽過好幾本了。」 那是一九七三年,我十六歲。進入臺中一中的第一學期,一個愛吹噓的地理老師在追問李敖到哪裡去了?就用一種非常神祕的口吻,在課堂上這樣講著。許多同學互相打聽李敖是誰,許多人後來我們才知道,傳說中的李敖,在就讀臺中一中的時候,就翻遍了圖書館的藏書,後來去讀臺大歷史系,一個被一中師長譽為「最有才華的人」,因為「思想有問題」,寫了一些批判當政的文字,被關進監獄。他的媽媽還在臺中一中任職,好像在教務處或者什麼地方。 神祕的李敖,成為我們的偶像。許多人走遍圖書館,尋找他看過的書。 然而我們很快就聽說在第二市場附近的一家書店,可以找到他的盜印書:《沒有窗,哪有窗外》、《傳統下的獨白》。 我們平時就在這書店買參考書,所以還算熟。但要去問禁書,我還是非常擔心,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看禁書,思想有問題,被抓起來。去買書的那一天,我站在書店裡東看看,西翻翻,徘徊了一個多小時,等到老板旁邊的人少了,才趨上前低聲問:「老板,有,有沒有《傳統下的獨白》?」 書店老板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外省口音,面容白白淨淨,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坐在高高的櫃檯後面,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我。一個穿卡其色高中制服的男生,沒有買參考書,居然要買李敖,似乎有點奇怪。他停了片刻,面無表情的說:「是你要看的嗎?」 「嗯。」我點點頭,裝得像一個好學生,心裡只覺得非常害怕,像在被盤問。 「你知道這是禁書嗎?」他的口吻轉為溫和一點,雖然不像在盤查,但語氣冷淡。 「我知道。」我老實說。 「那,還有另外一本,你要不要?」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心底跳了一下,算算口袋裡的錢,就說:「好。」 他沒有回話,起身走到書店後面的倉庫,拿了兩本書,用白報紙包起來,再用橡皮筋套上,面無表情,但先觀望了四周,才塞給我,眼神透過厚厚的鏡片盯著我看,低聲說:「兩百元。」相較於當時那些平裝本的口袋書,如水牛文庫、文星書店的平價書,這樣的價格簡直貴了一倍。但我連想都沒想,立即從口袋裡掏出錢,迅速付了,像生怕被發覺似的,將書收到書包裡,藏到最深處,厚厚的一堆參考書後面,書包上還寫著的「臺中一中」的字樣。走出書店,我才發覺自己心跳得非常厲害。 即使坐在公車上,我還不敢打開。我四下張望,深怕有人發覺跟蹤。回到家裡,還背著父母,我才悄悄的打開。粗糙的紙面黃色封皮,黑色的一行書名,沒有寫作者,內文一樣是簡陋的紙張和印刷,有些字體的油墨,還會印在手上。但我卻用一個晚上看完了一本。 這是我第一次買禁書。第一次看禁書的感覺,和第一次跟女生幽會沒有兩樣。微微量眩,心跳加速,向禁忌的地方,不斷摸索前行。 買禁書變成我們的樂趣。只要有人說:那是一本禁書,立即搶購,怕買晚了,書就絕版,陳映真的《將軍族》,就是這樣買來的。當然,同時購入的還有《第一件差事》。 【六】我們來印禁書 在那禁忌的年代,馬克思、列寧等名字是禁忌,連許多姓馬的都遭殃。傳說陳映真被逮捕的時候,偵訊人員就問他:「你家裡為什麼有馬克吐溫的書?」 啊?被問者茫然了。 「那馬克吐溫不是馬克思的弟弟,不然是什麼?都是馬克什麼的。這代表你思想根本左傾。還不趕快招認?」 此外,還有人從國外帶回來馬克思·韋伯的書,在機場也被查扣了。原因是:他怎麼也叫馬克思什麼的? 機場當然是一個進口書的管道。英文書還好,有些新左派的書,負責把關的人不求知,當然不知道。於是陸續有些新書帶進來。但中文書,尤其是三、四○年代的道 文學書,就很難帶了。於是我們有朋友想了不少怪招,讓香港、馬來西亞的僑生帶回來。例如:把原書的封面給撕下來,再買一本瓊瑤的書蓋上去當封面。機場不查內容,就這樣蒙混過關。那時,魯迅的小說、曹禺的劇本、艾青的詩集、沈從文的自傳,都是這樣「表裡不一」給帶進來的。 我手頭上有一本封面是《死亡與童女之舞》,還是詹宏志翻譯的,內容卻是曹禺的劇本。詹宏志大約沒料到,當年他的譯作封面也被我們拿來當「羊皮」,去掩護一匹狼。 因為是禁忌,得來特別困難,我們也讀得特別起勁,有如在練功。彷彿擁有祕笈,再加上苦練,終有一天要練就一身絕技。 看禁書與玩禁忌的愛情一樣,是會上癮的。你愈是要查禁,我愈是要看。而且愈禁愈要偷偷摸摸,愈偷偷摸摸,愈是有趣。這大約也是偷情的樂趣吧。 現在回想,才知道影響自己最多的,可能不是那些學校規定的書,也不是正經八百的書,而是禁書。 沒辦法,禁忌之愛,永遠有致命的吸引力。 由於大學生愛看禁書,買的人多起來,於是就有人開始偷偷翻印禁書。最初是臺大附近傳出有人翻印外文書,後來政大那邊也傳出三○年代的文學選集,如魯迅小說選、冰心、丁玲等作品。那年代的學生較貧窮,在學校賣書可以賺一點外快,許多學生本來是幫正常出版社賣一些上課參考書,後來就乾脆賣起了禁書,而利潤似乎更大。 朋友之中有腦筋靈光的,動起了翻印好書,兼賺外快的想法。最初是找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全國出版社」,老板是一個面貌忠厚的人,知識上不是太靈光,但人很好相處。至於出什麼書,大家一片熱血、熱烈討論後,決定以思想經典為主,第一批翻印的是大陸時期出版的書,張佛泉的《自由與人權》,以及卡西勒的《國家論》,還有一本是新書,林毓生的英文著作《儒學的危機》。 我只記得大家拿到新書的剎那,興奮莫名,有一種幹「地下革命」的快感。後來還有人建議海耶克的書,但似乎是老板對我們要出的某些書有意見,大家失望之餘,就少見面了。至於書賣得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朋友中還有比較大膽的,就動起了自己印書的念頭。反正印三、四○年代的書,不必版權,而且似乎政大那邊印了也沒事,何不自己來。至於出版社也不必管了,隨便掛一個「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之類的,書就自己在校園發行,各校的學生朋友互相幫忙賣一賣就是了。 那時,路寒袖首先印了錢鍾書的《談藝錄》,後來又印魯迅小說選,為了怕敏感,改名為《樹人小說選》。此外,李疾有一陣子據說在學校賭博,輸了許多錢,他想賺一點錢還賭債,就去找詩人施善繼借了《新詩三十年》。那書本是香港出版的,道林紙張印刷,精美無比。李疾拿去直接製版印刷,換個封面,以平裝本出現,倒也有模有樣。但他本不是善於經營的人,對朋友又慷慨,朋友大家都收到了書,但錢似乎沒收回來。他赔了不少。 蔣動知道以後,還非常義氣的拿了一筆錢給他。我們都笑說:「蔣動是用助印善書的心情,來助印哩!」 由於看了不少三、四〇年代的禁書,我才知道白色恐怖時期,政府是如何用查禁書刊,來進行思想控制。臺中省立圖書館裡清查書籍只是一部分。對民間閱讀的控制,也毫不放鬆。連讀禁書,都可能犯罪。 我的長輩李明儒先生,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時候,政府為了平撫二二八事件後民眾的不滿情緒,想改變政府只有派大兵來欺壓民眾的形象,而招募來臺的年輕人。他們有一點文化,形象清新,態度親和,不是粗暴的大兵,有時被稱為「青年兵」。 他先是到花蓮教書,後來回臺北。一九五〇年代,他因為愛好文學,向一位臺灣的年輕人推薦了三、四〇年代的文學作品,還借給他閱讀。不料這個傢伙在白色恐怖時期,竟將借書一事,當成思想有問題,向當局密告。 李明儒被逮捕,卻怎麼樣也查不出他和共產黨組織有什麼牽連,沒有判罪的名義,最後竟送綠島感訓三年。三年後,他還是沒有「悔悟」,又繼續感訓。三年過去之後,還是沒有「悔悟」,繼續感訓。直到兩年後遇到特赦,才給釋放了。他坐了八年的牢,竟沒有任何一個罪名。 一切只是因為禁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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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