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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6 05:41:53瀏覽112|回應0|推薦3 | |
Excerpt:《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林建國》 〈紡紗〉/ 辛金順 光影如梭,在季節上無聲 迢遞,晝夜 不斷從身體穿過,穿過 憂傷和快樂 日子疲於輪換,在歲月的 經緯,桃花開落 世界,空如 空如一片無垠的原野 山裡的雲朵都被紡進紗布上了 青春笑著 到老,笑戓年華粼粼的波光 在指尖上穿梭 一日一日,絲線流轉 涉渡畤光的水岸 把孤寂繡成了一聲嘹亮的雞啼 並獨坐 坐成影子小小的寂寞 續讀《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林建國》。 分享其中一篇〈理想詩人之路〉,原本是辛金順詩集《詩/畫:對話》的序文,同時也是一篇精彩的論文。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6517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林建國 作者:林建國 出版社: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出版日期:2019/03/15 內容簡介 《馬華文學批評大系》是為了紀念馬華文學百年而編選的一套書,時間跨度三十年(1989-2018),以長篇學術論文為主,短篇評論為輔,共收入李有成、陳鵬翔、張錦忠、林建國、張光達、潘碧華、黃錦樹、鍾怡雯、陳大為、魏月萍、高嘉謙等十一人,每位入選者單獨成卷,共十一卷,內文總計2,666頁。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論文經過作者重新增訂,不管之前曾否結集,所以這套大系收錄之馬華文學論文,乃最完善的版本。 【Excerpt】 〈理想詩人之路〉 一個理想的詩人是怎樣的詩人?詩的理想狀態我們知道,詩人的理想狀態呢? 閱讀辛金順的詩,這些問題自個浮起。可能因為看見詩人的詩,進入了一個理想的狀態。是怎麼開始的?或許可從一個不起眼的細節,一個詩人所關注着的「技藝」公案談起:格律。 [1] 辛金順在他〈現代詞八首〉的〈後記〉寫道:「新詩在五四時期,曾經歷了格律派的聲韻鍛鍊,也就是以中文特有的節奏韻律,……展現詩的音樂性美感。這些詩人提倡詩的格律,主要是為了反撥胡遵等自由派的『話怎麼說就怎麼寫』的白話詩,……〔否則〕會造成口水氾濫,以致詩魂散逸。」 今天重提格律,顯然詩人認為,詩的音樂性還有努力空間。等於也在默認,胡適發動的白話新詩革命,大勢底定,否則今天格律這件事,不致如此低度開發。輕格律而重意象,是為胡適當年主打論調,靈感借自美國意象詩派。王潤華在他《中西文學關係研究》一書,綜合梁實秋、方志彤、周策縱、夏志清等人所見,指出胡適的新詩典範,尤其他一九一六年的「八不主義」,受到了意象派詩人 龐德(Ezra Pound)一九一三年〈幾種戒條〉(A Few Don’ts)和羅威爾(Amy Lowell)一九一五年的〈意像派宣言〉(Imagist Credo)等人的影響。這番理論周濟,胡適始終沒有承認,倒是他曾露出口風說:「凡是好詩,都能使我們腦子裡發生一種——或許多種——明顯逼人的影像。」王潤華論道:「這不是意象派的精神是甚麼?」如果新詩血統可以這麼認定,則一開始,中文新詩就是現代詩(modernist poetry)。後續發展,可視作美國現代詩在中文世界的開枝散葉。 …… 回到商籟體的問題。西方現代詩就不經營了嗎?幾個反證。文學現代主義一般認為發端自波特萊爾,他一八六一年版的詩集《惡之華》,計有三成五以上詩作是格律嚴謹的商籟體,佔的比率不小。 最有名的一首〈應和〉(Correspondances),作為現代詩開山之作,就有戴望舒的中譯作了精緻的音聲實驗,細心保留了商籟體的格律,迄今未見有其他中譯足以匹敵。現代主義抵達顛峰的一九二二年 德語詩人里爾克寫有《致奧菲斯之商籟體》( Sonette an Orpheus); 一九五九年智利詩人聶魯達出版了《一百首愛情商籟體》(Cien sonetosdeamor)。回頭細讀葉慈、龐德、艾略特三家英語現代詩,同樣發現他們對於音聲的經營並不含糊,只是被他們的自由體詩藏得天衣無縫。三人還有一個共通源頭:莎劇。莎翁寫的商籟體自成一家;他的「話」劇雖不押韻(採無韻體詩寫作),但格律與商籟體同(採抑揚五步格),人物對白偶爾還藏了一首兩首格律工整的商籟體,演出時聽不出來,如《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開場,《李查三世》第三幕第六景。情形很像唐詩最上乘的絕句,最口語的又往往最符合格律。同樣地,波特萊爾、里爾克、聶魯達的商籟體,若用原文朗讀,聽來就跟說話一樣。令人啟疑,如果不是格律,詩恐怕還無法呈現如此的自由。 [2] 中文新詩的發端既為美國意象派,亦步亦趨的結果,可能以為意象就是詩的全部。鑒於特殊的意象有賴奇巧的修辭完成,詩人可能也就以為,修辭不夠驚人,就無「詩意」可言。這種寫詩途徑本無大錯,但西方文學史上,並非人人如此經營。首先這樣創作,求的是文字「經濟效益」,用上又緊又密的譬喻,希望達到最大視覺震撼, 體現乃是「少就是多」(Less is more)一類主張。「少就是多」本屬建築現代主義口號,文學現代主義不盡適用,但與意象詩派,倒是若合符節。留意龐德〈幾種戒條〉,告誡什麼別作,訊息直指「少就是多」,胡適「八不主義」如法泡製。艾略特《荒原》原稿,當年交予龐德大筆一揮,除了意象鮮明部分,餘者刪成今天通行版本,奉行之修辭策略無非「少就是多」。艾略特的批評路徑,諄諄告誡什麼詩人別學(尤其浪漫詩人),可算「少就是多」思維在批評上的實踐。格律屬於「多」的部分,難免擠到邊緣。 如果格律不見了,不見的只是冰山一角,但英語世界老神在在。究其原因,許是英語詩本身的傳統樹大根深,並不因為格律一時缺席而有所撼動。意象派以意象之名,在這座傳統山林裡修修剪剪,基本上傷不了森林本體。何況這些現代詩大詩人,告誡歸告誡,他們寫作一刻,不必然就恪守意象詩派的修辭策略:至少,從未認為寫詩只在經營修辭策略。反之,他們以意象之名另闢蹊徑,在詩的傳統森林裡作了另類散步。寫的是現代詩,繞來繞去還是同座山林。是以龐德雖號稱意象派祖師,終其一生寫作未完的《詩章》(Cantos),所架構者乃史詩格局。同屬現代詩巨匠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也寫有未完成的史詩《派特森鎮》(Paterson)。葉慈與艾略特相繼投身長篇詩劇的創作,致力的除了格律,還有人物、情節與事件,宗法對象不無莎劇在內。「抒懷詩歌」(lyrics,通譯「抒情詩」)現代派並非沒有經營,但若將艾略特《四個四重奏》這種意境深遠的「冥想式抒懷詩」(meditative lyric)考慮在内,則「抒情」在現代詩的語 境裡,絕非只有低吟淺唱一種(Beach 173)。所以如果認為現代詩只有傳統認知的「抒情」,本質只是「抒情」,是小看了現代詩。實情是,現代詩有泰半時間是在繼承古希臘羅馬以降詩的「祖業」,如史詩,如劇場,不只鍾愛跟西方文明一樣古老,於浪漫時期抵達峰頂的「抒情」。從這角度審視,現代主義作為一個文學斷代,與其他斷代(如浪漫主義)並無太大差異。差只差在彼此發生的年代,差在各有各的思潮,但各領風騷。 那麼現代詩的出現,就全然沒有意義了嗎?不妨回到「少就是多」的口號思考。「少就是多」奉行的思維是「減法」(「戒條」或是「八不」都是),得以成立,出在文學大傳統之在場壓陣,提供豐沛的資源以供揮霍(「減法」是揮霍)。要召喚傳統到場,就得同時奉行「加法」,讓「減」在「加」的條件上成立。現代詩出現之前,英語詩的傳統山林早已神木林立。如此一座豐厚的巨肺,一方面取之不盡,一方面並也令人窒息。新世代詩人唯一出頭機會,就在另闢蹊徑。他們緊貼一戰時局,敏銳捕捉都會的意象(龐德的地鐵、艾略特的倫敦),並在當代口語急遽變化的推波助瀾下,顛覆詩的語調(變得更反諷更尖銳),從而翻新詩的語言。繼承傳統是加,另闢蹊徑是減。意象詩派的一些意見,是另闢蹊徑的結果,是減。但能夠成為有效意見之前,意象派懂的不只是減法。 …… [3] 我想從辛金順最難的詩開始論證:最難在於這樣的詩最具野心,視域最為廣袤,需有廿年以上的詩齡錘鍛,心境上最為懷疑也最不懷疑。這個狀態並非每個詩人都能進入,但金順比我想得更早寫到這個境地。他二○一二年完成的〈詩論〉,便屬這類難寫的詩。「詩論」(ars poetica)自羅馬詩人賀拉斯起,在西方即為小型文類,但難寫難工。下筆太輕,流於泛泛之談;太重,則陷細微末節之議。詩人如果不是沒有非寫不可的理由,不備有充分自信,通常不作嘗試。於是史上留名的「詩論」作品,僅寥寥數家。驚異的是,辛金順最好的幾首詩作,皆可歸作「詩論」一類——至少是「詩論」的延伸〈注音〉(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作品)與〈說話〉皆可舉作例子。先從《詩論〉談起。此詩雖長僅一百三十四行,行文優雅宛如行草,細緻的美學意向在詩中層層推進。詩從取材開始,先論方法「偶爾必須試探新的路徑,以嗅覺辨認方向」),再論如何藉着音聲,通貫遠古(「如此大音,希聲,以古今寂寞相扣」),隨後進入地理(「在南洋,詞的眼睛都在張望」),沿着歷史,抵達詩人的身世(「而童年已被歷史翻新,傳說被殖民」),直視令人無言以對的家國(「將馬來半島縮成三寸」,「詩崩潰到山水的邊緣」),以致憤極而怒,不能自己,決意以詩作終身職志(「吞吐萬噸憤怒,以中文回到/自己的神話」)。全詩情緒幾度轉折,承接莫大悲喜,不懷疑的是詩的終極意義。 〈詩論〉的命題是詩的大我,但之前詩人早有準備,寫過詩的小我,是為〈注音〉。在〈詩論〉裡,辛金順的馬華文學身世僅只點到為止。〈注音〉則直取這份私密,切入詩人的語言身世,尖銳問道:我是誰?「ㄨㄛˇ是我嗎?或是 wo3」,顯然「這是一生的逃亡啊!一生,都在別人的語言裡」。結果「我的舌頭靜靜學會瘖啞」,以致所有詠唱,都是「有點失語的故事」。馬華作家尷尬的語言身世,作為故事,往往不足為外人道。詩成以後,在境外接受文學獎的禮讚,很榮幸也很感傷,同樣不足為外人道。這樣失語的故事,金順在他散文〈破碎的話語〉解釋道:「當我的〔大馬〕華語變成了〔台灣〕『國語』,於是從注音符號裡,我開始學習了變聲/身的技藝」。「僑居於『國語』之中,我不斷將自己的身體,隱匿在一首首詩的意象裡,企望把握住真實的自己」。同樣地,他在〈注音〉裡問道:「我還會找到我嗎?」一個正面回覆:「那裡,我是你,我們是他們」因為「注音,我們都曾經住在一起」。既然有過「曾經」,或許就足以保證「未來」可藉「注音」安身立命。口音經過「注音」幾度轉換,「我」也成為「你」了,「我們」成為「他們」。前路依舊茫茫,但「存在」一事至少有了著落。這當然是妥協,但透過詩來完成,也算有所安置。 …… 〈注音〉一詩寫的正是這種「去華文」的痛楚,以及「再中文」的非踏實感。詩人感到的是他生命的撕裂,是種華語在地生命的拔除,是「我們」在「他們」裡寄人籬下的孤寂。身為「讀中文系的人」,辛金順不避孤寂,願意守護「華文」,說明他的有情有義。然而,似乎「我們」又非進入「中文」不可。一如「國家」的問題,西方政治論述早有闡明,每個人都必須選擇進入,才能取得集體的保護。但要接受國家統治,就得割讓部分的人身自由。回到「中文」問題,詩人想問的是:我還有多少自己可以割讓?我屬「南腔」的「華語」是我的身世,無從背離。「中文」則掌握無上資源,與之斷絕是自取絕路。問題是,加入「中文」宣誓效忠之後,「ㄨㄛˇ是我嗎?或是 wo3」?「我還會找到我嗎? …… 辛金順的《詩/畫:對話》所以令人深感恬美安適,就因為俯仰天地之間,沒有一件事、一個人不受他的關注。他的詩,可以始於任何一事、任何一人、任何一處,但每件事、每個人、每一處在他詩裡都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完整應是辛金順的詩所追求的,以致詩人呈現的世界沒有碎裂。個別題材入詩(婦孺、祭祀、狩獵),雖然透過不同詩篇呈現,但最終它們共同構成了世界的完整。《詩/畫對話》甚至沒有遺漏任何一個對象:嚴格說它沒有對象,因此也就無所遺漏。 如此寫作的這部詩集,難免成為傳統詩評的挑戰。傳統詩評典範,既止於分辨詩句好壞,恐不在意詩人寫作的動機,以及動機裡的倫理考量。何況《詩/畫:對話》是詩人由絢爛回歸平淡之作,沒見有太多火花,詩評難保不會失望。說不定,政治語言、廣告文案還更精采;反正,佳句就是佳句,管他政治宣洩還是不實廣告。問題是,政治或是廣告的無中生有,乃安那其式的唬弄,其語言操作,對於真、善兩事,視而不見、見而不理,極其獨裁。另一方面,面對權力與商品,又變得莫名其妙的奴才。無論何者,一樣把人當笨蛋,又不負責任。這種語言操作,詩只有站在它的對立面。詩評呢?詩評必須選邊,不能事不關己,否則審美將淪為毫無價值的清談。 在此我無意忽視詩評工作的重要,只是一些傳統詩評寫得毫無感情,分析詩句,有如解剖大體,忘了詩是個活跳跳的生命體。而生命只能是個整體:一個生命體並非僅只局部活着,而是所有器官都必須活着。把握生命,等同把握一個完整的狀態,而這正是辛金順的詩所追尋的。這並意味,他詩的哲學裡沒有減法。詩寫得如此之多,抽絲剝繭之後,意思往往只有一個:就是不忍割捨。加的心法,讓他的詩作情緒飽滿。 儘管辛金順寫過不少他人難以超越的詩,《詩/畫:對話》是否進入了詩的理想狀態,基於對詩評的尊重,我們應該容許辯論的空間。但對於詩人本身我沒有懷疑,他深深帶有理想詩人的身影。在我的想像裡,他已走在理想詩人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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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