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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5 05:54:38瀏覽75|回應0|推薦2 | |
Excerpt:《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之〈在自己的樹下:黃錦樹論〉 雨季的末尾,河水滿溢,新居泰半泡在水裡。把怕泡水的家當都堆在桌面上後,腳泡在水裡等待水退時,他在筆記本寫下第一個句子:她像幻影從我生命走過。劃掉。如果雨一直下。劃掉。啊袓國馬來亞。劃掉。告別。劃掉。如果風從海那邊。劃掉。橡膠樹。劃掉。落葉。劃掉。煙。劃掉。如果妳來自海那邊。劃掉。 突然幾個句子成形: 如果我把一切都劃掉了 這世界會剩下甚麼 妳身上有股季風的氣息 為什麼雨下個不停 還找得到路嗎? 除了你們留下的腳印 山裡頭的樹都還好嗎? 這樣的雨 火生得起來嗎? ——黃錦樹,〈如果父親寫作〉 續讀及分享《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 關於黃錦樹在馬華或台灣文學史上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呢? 無論如何,我想我會繼續努力閱讀他的作品。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36241 書名: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 Sinophone Malaysian Literature: A History through Literary and Cultural Texts 編者:張錦忠, 黃錦樹, 高嘉謙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10/04 【Excerpt】 〈在自己的樹下:黃錦樹論〉/ 劉淑貞 [火耕與植樹] 1967出生的黃錦樹,在馬華文學甚或整個當代華文書寫的歷史譜系裡,始終是一個難以一言以蔽之的「事件級」人物。他自1986年來臺留學,一九九○年代以〈落雨的小鎮〉、〈魚骸〉等作品掄獲臺灣各大重要文學獎,就此取得「馬華在臺作家」的文學身分(張錦忠語)。這十年間亦是黃錦樹進入學院、快速積累其知識能量與批判視野的重要時期。挾其驚人厚實的理論地基,與高度思辨性的鋒銳批判話語,無畏學院長期以來的迂迴邏輯,讓他的學術生涯從初發聲即已深受矚目(與側目),被王德威稱「野孩子黃錦樹」。而他在九○年代批判馬華文學的左翼根源與貧瘠的現實主義路線,直指馬華文學「經典缺席」,更引發其時的馬華文壇一陣喧聲。此即文學史上著名的「燒芭事件」。「燒芭」一詞自有其馬來西亞的在地源流,原意指東南亞雨林山區的居民必須焚燒土地,以獲取耕地,而所燒出的灰燼可做肥料使用。事件中,黃錦樹甚至不諱言:「還不如一把火燒掉,重新開始。」這段話固然引來對手陣營的憤懣不滿,然若回到黃錦樹自身的創作核心,「燒芭」意象中這個同時具有毀滅/重生的雙重意味的「火」,或許正是小說家黃錦樹用以凝望自身馬華身分的一個重要隱喻。 回到他一九九〇年代乃至2000年中期出版的幾部重要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土與火》(2005)等,小說的發動場景經常重回作者自身的童年經驗,尤其是膠園與雨林,在小說中往往呈現為一種黑暗無光的起源之地,必須以火為擘、作為識字之始,才能分辨自身的所在與所指。黃在他的自述裡曾言:「祖父母自中國大陸南來,父親是土生土長的一代,而我則是國家獨立後出生的一代,各自銘刻著不同的時間性。」熟諳精神分析語彙的讀者不難發現其中的關鍵,即是精神分析裡極重要的一個概念,那就是不可逆的「時間性」:一個關乎創傷的時差、被父族所銘刻的空白場景,想像且蹈空的「中國」。這是他在論述與創作中每每重回的「中國性」。然而,和他的前代人李永平那種純淨的中國想像與古典語感不同。黃錦樹所關懷的「中國性」更類近一種「缺席」,是「不在場」的「在場」。如同在童年漆黑膠園裡的那些無法命名、指認之物,必須在黑暗的熱帶叢林中舉起了第一把火炬,才能洞見指路的「字」。而「火」的象徵也正如同熱帶雨林的農耕方式:因為那大馬暗黑雨林的生長太過快速,所以必須以火焚燒,使那「無名之物」退回去——以獲得可供種植字物的土地。 綜觀黃錦樹長期的寫作裡,「火」的意象始終都是一個重要的布置。以早期作品《烏暗暝》裡的諸篇章而言:〈說故事者〉、〈色魘〉、〈膠林深處〉、〈貘〉與〈魚骸〉;膠林中的火、飯桌上的火、火葬場的火……這些「火」被引燃進黃錦樹那一片漆黑而無以名之的膠林/死亡場景,成為主體的奔赴所在——燒退黑暗、燒退膠林,燒退無意識的死亡場景,使主體開始發語(有意思的是,他後來的兩部散文集《焚燒》、《火笑了》亦全是以「火」為意象)。這意味著黃錦樹的寫作其實是一種生存的不得不然,一種大馬華人「活下去」的搏鬥。而1997年出版的《烏暗暝》序文,其題正是「非寫不可的理由」:「既然要寫作,即使老是寫不好,也非寫不可。對我而言彷彿有著一種倫理上的強迫性。」類似的話,恰也出現在幾乎出版於同時期的論述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中,黃錦樹同樣以「非寫不可的理由」來指稱在馬來西亞複雜的政治環境下、仍堅持以中文書寫的馬華作家。這或許是他所認為的「中國性」的唯一實踐?而有趣的是,招來這些字詞的是「火」,於是這些火光映照下所浮現出的「字」——那些「中文」,不免在本質上都是一種「影子」。它們或化為黎明前的幽魅,或潛入夢境潛意識,如〈夢與豬與黎明〉,表徵為一種現代主義式的美學;偶爾也化作一碗清水裡的杯弓蛇影,展現為一種看似後設技巧的寫作形式,比如〈一碗清水〉與〈青月光〉。 [後設的浪遊:無國籍馬華文學] 這兩種看似在美學上分踞光譜兩端的形式,對黃錦樹來說,早在他最早的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裡,即已是他用以詮釋自身矛盾的「馬華在臺」身分的雙頭蛇,是關於同一道身分命題的兩個謎面。《夢》的序文裡對此有深沉的思考: 就我這麼一個在出生地時屬於臺灣宣傳中的隱形族群——「華僑」,在臺灣求學時是僑生、辦證件時是外國人、打工時被逮到是非法外勞、假使入籍則變成「祖籍福建」的外省人第一代的「海外」留學生來說,後設是一種疲憊卻又難以避免的存在樣態,它不是蝸牛的殼,是寄居蟹的家。它是流浪的不確定,是始終飄浮著、沒有定點的馬可波羅第一百零幾個看不見的城市;是夢者夢中醒著的我,也是精神病患不斷分裂著的自我……,套句翻錯的存在主義格言:活在塵世的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異鄉人。後設是「我」之中的「你」和「他」。 這段文字精確地整合了他的美學、身分與書寫行動本身。對黃錦樹而言,「非寫不可的理由」正是為了以「寫」的行動來保證主體的運轉,以及身分的實踐。這也就是為什麼黃錦樹和他所抗拒的馬華/臺灣兩地的本土建國論者產生了極大的分殊。本土論者依附土地,仍有二元對立的預設結構;而對黃錦樹這樣一個被臺灣與馬華皆「包括在外」的弔詭位置,卻正因為這個既內且外、多重皺褶且欠缺歸屬的位置,反而是書寫的起點。 在這個意義上,書寫成為寫作者「寄居蟹的家」,同時也是一種實踐性的身分認同:並非認同「某一確定身分」,而是透過書寫洞開一種多變的、自我辯證與推翻的存有空間,容納並允許像黃錦樹此類「後來者」/「異鄉客」寄居。最典型的例子,是他以三個分別代表三種身分的書名命名了同一本書:《刻背》、《由島至島》、《烏鴉巷上黃昏》。這樣的後設,其實是他現代主義「之後」的一種進化,而不是後現代式的虛無遊戲。這或許也正是黃錦樹歷年來試圖建立的「無國籍馬華文學」;消解了本土性的、粗暴的國族寓言的一種「中文寫作」,既不歸屬「馬華本土」,同時它所有不斷遷徙遊牧的路徑,都和它的形上學對象「中國」之間保持著一種佚失與追悼的距離。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寫作對我也不免是遺骸、沉船、廢墟的考古學,以『歷史有很多漏洞』中的漏洞為操作場域。」 [亡者的贈禮] 2005年出版的《土與火》,或許可以視為黃錦樹前期階段的一個哀悼與告別。小說集以膠林深處的父親死亡場景作為開篇,主述者重回那個被「放火燒掉」的舊家,親故不在,一切彷若空無,但小說書寫本身是亡者所遺留的贈禮。而2013年起的數部以馬共作為題材的小說《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魚》等等,則是告別了○○年代後的一個新的起點——重回膠林深處的華人新村,重述那些關於「馬共」的故事。這批寫作中有對馬共歷史的重新編寫與再造,也有極大部分的篇幅是和臺灣左翼系譜如陳映真、郭松棻等人搭架連結,甚至是以其小說篇名為題再進行重寫。這個新起點其實也是舊地點——如果書寫如同黃錦樹所說的,是在歷史的漏洞中反覆掘深、製造河道,那麼這條繞經「馬共」的道途,或許正是他以馬華歷史中的「馬共」作為漏洞,重新挖鑿、嫁接馬華歷史河道的溝渠。其中的書寫驅力,或許是「如果父親寫作」。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以〈父親死亡那年〉作為開場,接續篇章〈那年我回到馬來亞〉,虛構的「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遂如同「馬戲團從天而降」,這本身就是一條以小說的虛構技藝所開展的、歧異於馬華官方歷史的「另一條時間線」。「父親死亡那年」顯然是個關鍵點;父亡,爾後虛構作。巧妙的是也正是「虛構」,重新生下那個「如果會寫作的父親」——一個被兒子的虛構重新「生回來的」、換取的父親。黃錦樹的馬共小說書寫是致敬他的父輩,也是重寫父輩;藉由「重寫」將膠林裡陰暗不見光亮的父輩重新「生回來」;這是他多年以前「燒芭」許諾的五十歲實踐。當年的火,途經世事灰燼,如今成了自己的土。「在自己的樹下」,這來自他的小說家同行大江健三郎的一行書名,或許能為年輕時曾夢想成為海盜、不見盡頭的馬六甲海峽,栽植出一株在海平線盡頭的樹。 延伸閱讀 康凌。〈無國籍者的文學,或南方的左翼——黃錦樹及其馬共小說〉。黃錦樹(著)《大象死去的河邊》(臺北:麥田,2021)。 劉淑貞。〈倫理的歸返、實踐與債務——黃錦樹的中文現代主義〉。《中山人文學報》no.35(July 2013)。 駱以軍。〈寫在南方——黃錦樹馬共小說的文學史鐘面〉。黃錦樹(著)《猶見扶餘》(臺北:麥田,2014)。 潘婉明。〈馬來亞共產黨——歷史、文獻與文學〉。黃錦樹(著)《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北:聯經,2013)。 張錦忠。〈在臺馬華文學〉。《關於馬華文學》(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2009)。 作者簡介 劉淑貞 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現為東海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近年研究關注華文現代主義與書寫主體、政治運動的連動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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