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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6 05:34:03瀏覽57|回應0|推薦3 | |
Excerpt:孫郁的《民國文學十五講》之〈沈從文的希臘小廟〉 書名:民國文學十五講 作者:孫郁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 出版日期:2017/05 內容簡介 本書為孫郁在大學教授現代文學課的講稿整理而成。話題的時間跨度為清末民初至1949年,內容涵蓋了清末民初文學生態、新文學運動、舊派小說、舊詩詞、魯迅、新詩、老舍、曹禺、沈從文、學人筆記、戲曲、左派小說、蕭紅、張愛玲、草根及政治與文學等十五個專門主題。其中有民國文學個別領域的論述,也有對作家的專門研究。作者獨到的個人趣味、視角,與精專的議論和發現,讓本書兼具閱讀趣味與學術價值。 【Excerpt】 〈沈從文的希臘小廟〉 精英文人的小説,有時候有一種苦難感,文學裡的緊張、躁動感佔了許多空間。浪漫派的小説家在吟哦,寫實主義者有了控訴的聲,音。這些路徑不同,各臻其妙,有了自己的審美維度。自從廢名出現,小説的安寧的氣味出現了。在不動聲色的表達裡,審美的路在慢,慢變動。這個變動,大概與希臘文化理念和日本的審美精神的譯介有關,或者也可以説是舊詩詞中田園意識的復活。但是從鄉土裡走出的作家,不太喜歡以精英的姿態去自戀地為文,只是模仿了精英文人裡的一面,得其意象中的美意,而摒棄士大夫氣的趣味出現了。這方面的代表者是沈從文。廢名行之於前,沈從文實踐於後,小説的風向,在少數人那裡轉變了。 沈從文乃苗族人,1902 年生於湘西。他當過兵,做過文書,後來到北京來漂泊。他的小説大約是受了廢名的影響,以平淡的筆觸回憶鄉下的故事,寧靜裡有人生的萬象。他登上文壇的時候,帶來的是感知的差異性和表達的另類性。寫作的慾求不是改良人生,而是認識人生、為人間畫像,成為生活的看者。與對象世界保持距離感的態度,在西方的現代文學裡不乏其人,在中國就不免田園般的夢境。其味道乃超功利的凝視,白話文學的另一種様式也因之而成長起來。 在二三十年代,沈從文是個高產的作家,以中、短篇小説而飲譽文壇。他的許多作品都別具一格,清新的空氣裡是迷人的民間圖畫。《邊城》《蕭蕭》《三三》《柏子》等主要是湘西的故事,也有都市知識分子的生活記錄,比如《八駿圖》《紳士的太太》《都市一婦人》等。前者的成就最大,把鄉土小説的内涵擴大了。沈從文的鄉土,有迷人的風俗圖,對百姓牧歌般的生活有諸多眷戀之處,但也寫了風俗裡的蠻風對青年人的壓抑,以及兵匪之亂給百姓帶來的不幸。不過,他寫這些蠻風裡的人與事,乃尋找一種人性的美麗的遺存,並非意識形態的鼓動。即便在批判性的故事《菜園》 《貴生》裡,著眼點還是對美的存在不得延續的惋惜。這個來自鄉下的作家有著極為特別的詩學理念,作品背後的社會學價值頗為豐富。但人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沖淡、秀美的鄉間小調,那些遠離城市的鄉下田園裡的樂曲,讀者往往過目不忘,有著謠俗裡的恬淡之味。 左翼文學出現以後,人們越來越向神異的世界挺進,向理想國、向共產主義王國挺進。神性,人的崇高性,人對真理的崇仰壓過了一切。可是人們忽略了日常生活,忽略了我們傳統文化當中的美質。左翼作家不太顧及和欣賞傳統的遺風,灰暗之霧籠罩一切。傳統也並不像有些人説的一無是處,它自有它的美處。沈從文的出現,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白。自由主義的理論家們認為文學是超功利的,文學是沒有階級性的,如果我們僅僅從仇恨,從階級性,從壓迫與被壓迫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可能會遺漏人類最美的東西。沈從文的寫作,自覺和不自覺地呼應了這個傳統。 分析他的經歷頗有意思。他沒有讀過大學,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於常人。中國現代幾個大作家大學畢業的不多,魯迅、周作人都沒有完整的學歷。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都沒有讀大學。沈從文是苗族、漢族、土家族三種血統。他生活的地方是在幾個省的邊界,在湘西,在張家界那一帶,鳳凰城非常的美,民風很純樸。沈從文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長大。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兵,看到了土匪互相殘殺的場景,對其精神刺激很深。《從文自傳》介紹了那時候的情形,能夠看出其成長的不易。 他後來去北京,一個鄉下人到北京以寫作為生,笨拙的基礎,以及不流利的漢語,給他帶來了諸多困難,要不是郁達夫幫忙,也許遲遲不得走上文壇。不久因風格奇特被編者認可,這個從邊城走出的青年才開始正式亮相在讀者面前。 他的作家之夢很順,後來趣味漸漸與現代評論派有所交叉,於是開始進入學界。不久應胡適邀請,在上海教書。一個沒有學歷的人擠進大學,是一個奇跡。胡適欣賞他,主要是因為小説上的成就。另一方面,沈從文的那種追求,跟自由主義文人的理念非常接近。以一種純粹的審美靜觀打量世界,就和紳士般的文人的調子吻合了。沈從文勾勒了紳士階層與小布爾喬亞喜愛的世界,那裡沒有極端的衝動,人性在溫和裡流著溫情。自由主義文人欣賞這種寧靜裡的美,一定意義上,沈從文給了現代文壇一個烏托邦式的夢境。 這夢境的第一個層面是造希臘小廟。 他認為自己的工作主旨是造希臘小廟。「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匀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 …… 他的夢境的第二個層次是重返自然。 他覺得文學家和藝術家要回到自然裡面去。他説:「藝術史發展的檢討,歷來認為繪畫、雕刻以及比較近代性的音樂的偉大成就,差不多都源於宗教情感的氾濫。宗教且多依賴這種種而增加對人類影響的重要性,卻很少有人提及某種東方宗教信仰的本來,乃出於對自然壯美與奇譎的驚訝。」觀點非常像朱光潛,找到了自我。「正因為這種皈於自然無保留的虔誠,實普遍存在,於是在這個宗教信仰中,就只能見到極端簡單的手足投地的膜拜,別無藝術成就可言了,由皈於自然,而重返自然,即是邊民宗教信仰的本旨。」他有一篇很有名的小説《邊城》 ,《邊城》完全看不到郁達夫的調子,看不到老舍的調子,看不到茅盾的調子,更看不到巴金的調子,他崇尚自然,崇尚人性。 …… 他的夢境的第三個層次是情緒的體操。 他說:「我的文章並不罵誰諷誰,我缺少這種對人苛刻的興味。」魯迅的那種峻急,老舍的幽默,他都沒有,也不喜歡。他説:「我的文章並不在模仿誰,我讀過每一本書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的使用。我的文章並無何等哲學,不過是一堆習作,是一種情緒的體操罷了。」他原來把自己的小説叫做《從文小説習作選》,他認為都是習作。他從20年代末開始寫作,一直到1949年,出了40多本小説集,非常的高產。雖然高產,但很精緻。比如與巴金在一起的時候,巴金三天,寫七千字,有的時候一萬字,他是三天寫三千字或者寫更少,他寫《邊城》——六萬字的一部中篇小説——用了半年的時間。 被希臘精神所感染,對自然,亦對自己情感的忠實,使他在那樣一個紛亂的時代裡,和形形色色的激進主義文人劃分了界限,保持了少數民族對自己的歷史和文明的一種敬意。一個小説家憑著另類的記憶進入到現代文壇的時候,他和其他人有一種距離,而這不被潮流所裹的距離感,使他獲得了通天之眼。 …… 《邊城》總體是一曲感傷的歌。那是田園裡升騰的一縷波光,閃在沉悶的天幕裡。湘西的世界,人與人的關係是散淡而天然的,民風裡有古樸的東西在。作者看到自己涉獵的環境的內在問題,但不是寫實作品那麼殘酷,而是將不幸的命運淡化起來。翠翠父母的愛情悲劇,在沈從文筆下只是一帶而過。內中的苦楚只是隱隱閃爍,沒有具體展開。大老與二老的矛盾,以迴避的方式處理著,結果是大老死去,而二老遠走。這溫情一幕的背後,卻是一種悲劇。但我們的作家卻以不動聲色的筆致為之,有了一種別樣的風采。 沈從文不愧為描繪民俗圖景的高手,他寫吊腳樓的風情,再現龍舟比賽的場景,還有男女情歌的歌詠,是靜謐而幽遠的,像一曲民俗的小夜曲,有清秀的美意。在這裡,生命以自然的方式存在著,且含蓄而有韻致。《邊城》省略了人間劇烈的衝突,只有淡淡的孤寂和憂傷。民風裡流動著鄉間樸素的情感,熱情而委婉的、素雅而幽微的感覺像霧氣一樣散開來,撫慰著人,讓人感到自然界與生命界最純然的和諧之美。 …… 在許多作品裡,沈從文以恬淡的筆觸,寫著鄉下人的情感世界。他對那些沒有被城市文化襲擾的自然狀態下的人倫,有著一種敬意。小説寫過許多青年人的愛情故事,都沒有劇烈的衝突,而是描繪他們内心的美。即便是存有人倫上的問題,都能以寬容與愛意的眼光為之。在他看來,鄉下人的生活,要比都市裡的人真實,殊少虚偽。他們也有哀傷,有不幸,但都以平靜、自然的方式處理著。在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鄉下人身上,他看到了人性世界中美麗的存在。 …… 我們在一系列的作品裡常常會感受到他的憂傷。他對自己故土的複雜的感情,在文字裡有所投射。這裡有他文明的態度,一面禮讚初民遺風裡的屬於人性健全存在的因子,一面對美麗的存在代價而心存不快。鄉下的花草、魚蟲和泥土的氣味,都有可念可感的地方,人自在地存活其間,也自然地承襲著惡習俗。蠻風孕育了美,也扼殺了美。小説裡所散出的淡淡的烏托邦之夢,真的還是五味雜陳,並不純粹。但他在寫作中,依然不忘情於對故土的詩意的表現,那也許另有用意。我們推想他的出發點,大概是故意與激進的文學家作對,希望以柔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文化,故土的遺產是生命的搖籃,也是行走的負擔。在回望這些的時候,不是一味地掃蕩殆盡,而是在肯定裡的改良,於不滿中進化,如是,則可以得古人之精意而耳聰,喚故思而目明。沈從文的作品在對待固有文明的態度方面,比那些激進的文人更能讓人感到寬厚而可愛。 沈從文的文筆漂亮,行文沒有一般漢人那麼流暢,但他繁複的筆觸,有隱曲的暗喻和餘音。不妨説是一種生澀漢語,詞語的搭配沒有習慣的套路,這種表達很陌生,卻達到了很好的審美效果。五四後的小説,文人腔的現象普遍存在,沈從文卻帶來了古樸的、非士大夫化的表達。他喜歡的京派文人,多是明清文人的雅氣的東西,乃舊式文章與歐美小品的延續。他的文風不是書齋性的,卻似六朝般的感覺。那是帶著鄉野性的靈動力的文體,在靜謐而生澀裡表達著士大夫與新文人所不能表達的存在。一些詞語是不規範的,但卻能夠在不規則裡出現新的美感。 …… 沈從文一直推崇京派作家,對周作人、廢名的文字頗為喜歡。他們學問裡的味道,文字裡的情調,都喚起了自己的生命感受。他們不去載道,而是講求內心的情感的袒露。這些都給他以刺激,覺得有自己神往處,而故土的一切似乎也有類似的境況,只是沒有學問的光澤罷了。京派作家的特點是有厚重的歷史感和學者的眼光,在凝視民間的時候有一種欣賞、端詳對象世界的神態。忠實的記錄,並不誇張;不放過美的片影,對黑暗能以學理的眼光加以辨析。比如廢名在作品裡,就遠離熱鬧,於遠山、野徑裡尋找可以安放心靈之所。有人在這些作品裡看到了廢名的影子。比如都寫遠離都市的鄉村野店、村姑、老人,風尚是非現代者居多,沒有喧嚣的聲音,一切都在靜謐裡產生。但在根本走向上又與廢名大不相同。廢名有漢文明裡的禪風,加之六朝的清寂,他以寫絕句的方式面對小説,就使作品有「顧影自憐」的低迴,還是文人的獨語,和民間的感覺隔膜。沈從文與民間是水乳交融的,其畫面感有生氣的東西,是活的人生的律動。而廢名則還是寺廟裡的煙火,深矣幽矣,卻無飲食男女之悲歡。沈從文學會了廢名的六朝古意與遠離都市的清雅,卻融入異域風情,把謠俗之美蕩漾於文字中,遂有了悠遠的味道,讓人吟詠再三,回味不絕。他自己就談到過與廢名的差異,在《夫婦》的後記裡,他説: 自己有時常常覺得有兩種筆調寫文章,其一種,寫鄉下,則彷彿有與廢名先生相似處。由自己説來,是受了廢名先生的影響,但風致稍稍不同,因為用抒情的筆調寫創作,是只有廢名先生才能夠那樣經濟的。這一篇即又有這痕跡,讀我的文章略多而又喜歡廢名先生文章的人,他必能找出其相似中稍稍不同處的,這樣文章在我是有兩個月不曾寫過了,添此一尾記自己這時的欣喜。 閱讀沈從文,感到他處理人生難題時詩意的態度。五四之後,文學的功能被定為在政治層面的時候居多,路徑也越來越窄。文學不都是為人生或改良人生,還有別的功能在,未必都有革命家的使命。在寫作的時候,作者做了生活的有趣的記錄者,卻不願意只去生硬地作價值判斷。自得其樂的生活,相敬如賓的生活,真實地面對自然與人,才應是文明裡的應有態度。沈從文的許多作品,有時候顯得簡單,因為缺少衝突和出其不意的筆法,多數還顯得平平。作者的好處,是沒有舊文人的酸腐的東西,他未被久遠的漢文明的遺存所污染,明快裡有著聰穎。也沒有受到新文化主流意識的牽引,甘願以非主流、非宏大敘事的語態面對生活。文學不都是階級鬥爭的工具,它涵養著愛與美,讓人於風情之美與無功利之美中得以超脱,這已經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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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