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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6 05:51:44瀏覽57|回應0|推薦3 | |
Excerpt:孫郁的《民國文學十五講》之〈新詩之路〉 書名:民國文學十五講 作者:孫郁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 出版日期:2017/05 內容簡介 本書為孫郁在大學教授現代文學課的講稿整理而成。話題的時間跨度為清末民初至1949年,內容涵蓋了清末民初文學生態、新文學運動、舊派小說、舊詩詞、魯迅、新詩、老舍、曹禺、沈從文、學人筆記、戲曲、左派小說、蕭紅、張愛玲、草根及政治與文學等十五個專門主題。其中有民國文學個別領域的論述,也有對作家的專門研究。作者獨到的個人趣味、視角,與精專的議論和發現,讓本書兼具閱讀趣味與學術價值。 【Excerpt】 〈新詩之路〉 繆鉞論宋代詩歌時,引英國安諾德的話説:「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須向其時之詩中求之。」證之於中國文學史,古代可以,現代則不太適用,原因是我們的現代詩還在幼稚的層面,不能折射出更為廣闊的精神。在白話文運動的初期,小説與散文的成績很快呈現出來。像魯迅的小説,葉聖陶、郁達夫、冰心這些人寫的作品,都有特點,雖然看法不一,可是大致認同這些文本。而新詩的出現,運氣就不那麼好,白話詩,如何可能呢?在舊詩傳統上千年的國度,新詩能夠擠掉它們麼?那時候的許多讀書人,對新詩的期待並不高的。 新詩是在一種爭論當中出現的。直到今天關於詩歌的寫作,派別林立,有各種各樣的形態。中國的漢字有自身的限制,它只能是在一種節奏之中進入詩的狀況。舊體詩從五言到七言,是一個戴著鐐銬舞蹈的文體。可是白話文怎麼有可能存在這樣的韻致呢?胡適主動進行嘗試,希望具有這樣的一種可能。他的第一本詩集叫《嘗試集》,有一種深的探索的隱含在。他説「自古以來文學都在嘗試」,便得到了同人的響應。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康白情,好多人都動筆嘗試起來。這種文體的試驗,可以看出那時候人們的熱情。 胡適是有自己的審美理論系統的人。他在《談新詩》裡説:「我常説,文學革命的運動,不論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從『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面的大解放。歐洲三百年前,各國國語的文學起來代替拉丁文學時,是語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紀,法國囂俄(雨果)、英國華次活(Wordsworth,通譯華兹華斯)等人所提倡的文學改革,是詩的語言文字的解放。近幾十年來,西洋詩界的革命,是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胡適強調的是形式、文體的重要性,是一種文體的解放。我們知道,歐洲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各地用的是拉丁文。後來各個國家獨立,開始使用自己民族的語言。像但丁《神曲》就別開門徑,釋放出母語的魅力。胡適分析後認為,這些都是嘗試的結果。在《嘗試集》裡,他也談到自己的這些想法。有意思的是,詩集的序言是不懂詩的錢玄同先生所作。錢玄同不是從詩歌的本體論的角度討論胡適的新作,用的是進化論的思想,從外圍的角度談詩。這能夠看出胡適那代人的文學觀念,其實不在文學本身,而是有文化的策略的。 胡適的詩出現以後,舊式詩人都説不好,而白話文作家卻肯定的多。廢名曾經有一本書《談新詩》 ,裡邊介紹了胡適的詩歌。他認為《嘗試集》 自有其價值,非別人所云的淺薄。比如《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甚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顯然是清水般的文字,沒有玄奥的意象。廢名就説,《蝴蝶》這一首新詩,所包含的感情並不是舊詩裡邊所有的,「作者因了蝴蝶飛,把他的詩的情緒觸動起來了。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詩要寫,這首詩也已經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容,新詩所裝下的正是這個內容。」新詩是一個突發的事情,觸動了你,突然間你去想、去寫。舊體詩很多是因文造情,因文來生情,由於很多古人的句子,自我的語言沒有呈現出來。那結果是,可以不因為外界事物的刺激,有一個理念就可以寫作。廢名的想法我曾經質疑過,他的文章那麼好,可是他為甚麼對胡適很平庸的詩給予那麼高的評價?後來一想,從自我精神的自由表達方面看,其言論也未嘗沒有道理的。 在《談新詩》裡,廢名透露了一個信息,章太炎的弟子黃侃是看不上胡適的。有一次,黃侃就在黑板上寫了「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給學生看,説,你們看,這是甚麼話,現在居然有大學教員做這樣的詩。可見學界對新詩的態度。廢名自己的文章有一點像六朝的味道,詩歌則欣賞李義山,喜歡李賀,走的是晦澀之路。應當説其追求與胡適完全不同。但他不贊同黃侃的深層原因,可能是胡適的現代人的感覺帶來了審美的突圍。他親近胡適的作品,不是和今人比,也非和外國人比,而是和古人比,覺得與士大夫的表達方式是不一樣的,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嘗試集》是一種突破,也不無道理。 …… 胡適的《嘗試集》出來以後,劉半農出了一本《揚鞭集》。《揚鞭集》那些句子,那些表達方法跟胡適比也好不了多少,也是很白的。比如説《母親》,毫無隱曲之處: 黃昏時孩子們倦著睡著了, 後院的月光下,靜靜的水聲, 是母親替他們在洗衣裳。 這就是一個簡單的描述,它沒有多智的意象,而感情是自然、現代的。 初期的新詩是簡單的,但給人印象深的是一些愛情詩。劉半農《教我如何不想她》名氣非常之大。很多人都對劉半農作的這首詩有很高的評價,覺得它有一種旋律的美: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詩歌明白而有味道,是當時一篇標誌性的作品。早期比較活躍的還有康白情、劉大白、冰心等。冰心當時有兩本小冊子很有名,一本叫《春水》 ,還有一本叫《繁星》。寫得很清秀,在文學感覺上有了一定的進化,但在格局上沒有超過胡適等人。這引起了一些讀書人的不滿,有過留洋經歷的人,他們讀過西洋的現代詩,發現詩人是用現代人的語言來寫詩,有無限的可能蘊含在其間。希望繞過胡適,多一種新鮮的內蘊。 能夠從詩歌本體的角度介入思考和創作的是穆木天,他是一個翻譯家,對於詩歌有獨特的理解。在給友人的一封信裡面説:「我希望中」國做詩的青年先找一種詩的思維術,一個詩的邏輯學,做詩的人找詩的思想時得用詩的思維方法,直接用詩的思考方法去思想,直接用詩的旋律的文字寫出來,這是直接做詩的方法。」這其實就顛覆了《嘗試集》那樣一種直觀的、樸實的詩歌理念。與穆木天觀點相似的還有宗白華,他編的《學燈》很有影響,郭沫若早期的詩歌很多都是他發表的。他後來在《新詩略談》這篇文章裡邊講:「詩的定義可以説是:『用一種美的文字——音律的繪畫的文字——表寫人的情緒中的意境。』」就是它是一種美的文字,有旋律,還有繪畫的因素。他寫人的情緒中的一種意境頗好,能表寫適當的文字就是詩的形,那所表寫的意境就是詩的質。「換一句話説,詩的『形』就是詩中的音節和詞句的構造;詩的『質』就是詩人的感想情緒。所以要寫出好詩真詩,就不得不在這兩方面注意。一方面要做詩人人格的涵養,養成優美的情緒,高尚的思想,精神的學識;一方面要做詩的藝術的訓練,寫出自然優美的音節,協和適當的詞句。」宗白華在這篇文章裡面強調了詩歌裡音樂的作用和繪畫的作用,在詩歌裡面它是有一種旋律的美,一種色彩、色調構圖的美。這個看法當然是針對早期白話詩的不滿所提出來的。 2 在詩歌史上改寫了地圖的標誌性的作品,是郭沫若的《女神》,這很快使他獲得了巨大的聲望。《女神》裡面大量的詠歎受惠於惠特曼與歌德等人,因為郭沫若這個人比較主觀,所以他的詩歌在當時的影響還是很大的。他的作品熱情、闊大,完全是內心流露出來的。《創造》《鳳凰涅槃》 ,有不可遏止的激流,作品一唱三歎,激情排山倒海。胡適的那種清寂與平淡消失了,多了一種高蹈的智慧。 …… 3 關於現代詩,學者們並不滿意,都試圖解析內中的原因。朱光潛寫了很多關於美學的隨筆,在青年中反響很大。他有一本小冊子叫做《談詩》 ,説:「其實作詩如作文,作詩如説話,都不是韓愈和宋朝詩人特別的長處。」宋朝詩人的長處不是這個。「作文可如説話,作詩決不能如説話,説話像法國喜劇家莫里哀所説的,就是『作散文』,它的用處在敘事説理,它的意義貴直截了當,一往無餘,它的節奏貴直率流暢。作詩卻不然,它要有情趣,要有『一唱三歎之音』,低徊往復,纏綿不盡。《詩經》是詩中最上品的,如果拿作詩如做説話的標準來批評他,就未免太不合適了。」這句話是對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而來,批評之音很響。 …… 20世紀20年代後,新詩的可能性已經不再成為問題。各種流派也出現了。值得一提的是湖畔詩社的愛情詩歌與以李金髮為代表的象徵主義和新月派詩歌群體。 湖畔詩社1922年在杭州成立,主要有應修人、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其實當時最有名的應當是汪靜之的《蕙的風》。 …… 與湖畔詩社比較,象徵派的詩人李金髮,使詩歌的表達由直抒胸臆轉到隱微的折射中,象徵主義便出現了。1925年出版《微雨》,寫這類詩的代表者有王獨清、穆木天等。還有一類詩是智之詩,其實包含著有浪漫派的,也有寫實主義的,還有象徵主義的。 …… 民國詩歌寫作,形成了許多流派。新月派的影響可能最大。這個流派的形成最早在20年代《晨報副刊.詩鐫》上,後在《新月》雜誌上有長足的發展。這個流派人才濟濟。有徐志摩、聞一多、饒夢侃、朱湘、孫大雨、邵洵美、林徽因、陳夢家等。 …… 4 白話詩雖然難寫,但嘗試的人很多,青年人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新式的表達。可以説群星閃爍。其中有些作品集影響很大。戴望舒的《望舒草》 ,朱湘《夏天》 ,馮至《十四行集》 ,艾青《北方》《向太陽》田間《給戰鬥者》,臧克家《烙印》 ,穆旦《穆旦詩選》。一些合集也頗引人注意,如《漢園集》 ,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20世紀80年代曾出版過《九葉集》 ,作者是辛笛、陳敬容、杜運燮、杭約赫、鄭敏、唐祈、唐湜、袁可嘉、穆旦。這些人對於新詩的貢獻,都是有目共睹的。 …… 5 在敘述中創造了別一格式的是戴望舒。 戴望舒是一個憂鬱的詩人。他的精神沉浸在灰暗的夜色裡,但眼角總流溢著晨光般的微明。他的代表作是《雨巷》,以潮濕的小鎮的巷子裡的人影,襯托出孤寂裡的心的悽美 …… 戴望舒關於詩歌寫作,有自己的獨特的理解。他認為「詩不是某個感官的享樂,而是全感官或超感官的東西」。這樣,就避開了直白性,避開了空幻性,而是在真實背後的那種升騰了的存在。他捕捉的,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意識到詞語之外可能有一個被暗示出來的空間,這個對於他很是重要。他要追求的是詞語之外的那個存在。他説:「只在用某一種文字寫來,某一國人讀了感到好的詩,實際上不是詩,那最多是文字的魔術。真的詩的好處並不就是文字的長處。」這個境界」可以説是很高的,可惜他自己並不能夠做到。 …… 在詩歌中有這種感覺的人很多。卞之琳、林庚、鄭敏、杜運燮、辛笛等詩人,在各自的體驗裡尋覓著現代人感受的獨特的把握。但在詩歌的意蘊與創造性的把握上,艾青與穆旦的成就,則是不可忽略的。 6 艾青出現的時候,情況就大為改觀了。他不太滿意那個時候的詩歌,是郭沫若之後最重要的一個詩人,他的作品,在今天我們看起來依然魅力不減。他原來是學美術的,在杭州藝專學習過,被林風眠等人所欣賞,以為很有潛力。可是他與同學們不務正業,跟魯迅搞左翼運動去了,走的是貼近生活的路。他的精神有前衛的因素,作品也是如此,生命感覺與現實感覺緊密貼在一起。艾青是在監獄裡開始真正的創作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鐵窗下誕生的。他出獄以後寫的《向太陽》《火把》《夜》 ,都非常之好。他談詩的話都很有趣,曾説:「給思想以翅膀,給情感以衣裳,給聲音以色彩,給顏色以聲音,使流逝幻變者凝形,頑木者有夢,屈服者反抗,因泣會笑,絕望的重新有了理想。」 …… ……艾青的創作開啟了詩歌的新天地。比李金髮要廣博,較郭沫若要精緻,氣魄上高於聞一多、戴望舒諸人,美的音色也是徐志摩那些人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7 艾青之外,穆旦的詩歌最有分量。他幾乎在20世紀40年代成了一個標誌。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浙江海寧人。1940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後留校工作。1949年至1952年在芝加哥大學留學。後回國工作。他一生坎坷,翻譯與創作均有成就。我自己喜歡詩歌,與他關係很大。「文革」期間,我偶然得到學校的棄書,有穆旦所譯西洋詩歌數本,其優美的文字和典雅的意象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完全成了他譯文的俘虜。《波爾塔瓦》《青銅騎士》《高加索俘虜》《普希金抒情詩集》,在我看來是翻譯史上的傑作。 我們讀他的詩,覺得和艾青有交叉的地方,但不同處顯而易見。艾青的詩是苦難中擁抱大地的歌詠,而穆旦的詞語卻是向著人的內宇宙突奔的精靈。他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卻用咀嚼心靈的方式拷問自著己。王佐良在1946年寫的《一個中國詩人》裡,對他的定位頗為深刻。他認為這位有左翼傾向的詩人超越了「口頭式政治的庸俗」。他「總給人那麼一點肉體的感覺,這感覺,所以存在是因為他不僅用頭腦思想,他還用『身體思想』」。這個看法,很有穿透力,可以看出穆旦的價值。 有人在穆旦的詩裡讀出魯迅式的幽苦,我們對照《穆旦詩集》與《野草》 ,可以想見內在的聯繫。 …… 錢鍾書有一篇文章《通感》,認為詩歌表達的時候,在聲音裡面有色彩,色彩裡面有聲音,這種不相干的東西揉在一起,產生美感。錢鍾書的《談藝錄》寫得非常好,強調「通」。他説:「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飛翔在東西方文化天空上,一切可能都會存在。他認為東西方文化是有相通的地方,不像五四時期流行的思維,西洋的是甚麼,東洋的是甚麼,西方的文化怎麼樣,東方的文化怎麼樣,把它完全割裂開來談。這是有問題的。除了錢鍾書以外,在詩歌、小説、散文寫作上皆有氣象的是後來出現的木心。他的詩歌和散文都好,其作品是一會兒跑到了古希臘,一會兒跑到了幼發拉底河兩岸,一會兒跑到了中國的六朝,一會兒在當下。他穿梭在古今,能夠把東西方文化最精妙的東西嫁接在一起去寫,非常有趣。他有兩本書,一本叫《我紛紛的情緒》,還有一本叫《巴瓏》。一種飛翔的感覺在此,讓我們體味出創造的愉悦。 綠原曾説:「詩不是哲學和歷史,不能以真為美,詩不是倫理道德準則,不能以善為本,詩是藝術,是審美活動和審美對象,只能以美為本。」綠原對詩歌的理解已經完全不同於早期白話詩,和胡適、劉半農他們的理念相去甚遠。綠原還説:「詩沒有藍圖,詩是敏感的爆發,才華的顯現,詩是潛意識伏升為意識的不自主的活動,是邊寫邊形成的,詩成於寫作的過程,詩在寫作之前是不存在的,詩純粹是詩人的創造,詩有神來之筆,彷彿不是詩人自己寫的,他甚至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多麼的神秘。」他對詩完全是一種神秘的理解,是對唯美的、玄奧的、象徵詩歌的一種渴念和註釋。這也可説是對穆旦以來新的傳統的總結之語。不過這個理論來解釋白居易、郭沫若、臧克家大概不行。詩歌的樣式和方向感,是不能齊一地加以規定的。 現在回顧中國白話詩的歷史,不禁讓人感歎。從《嘗試集》到《女神》,一直到《微雨》《十四行集》 《望舒草》《向太陽》《穆旦詩選》 ,這樣不同的詩歌的出現,找到了白話詩的道路。我們的前人在沒有路的地方,拓出綠色之徑,使現代性的表達成為可能。後來的詩人在這些遺產裡,或多或少得到了精神的開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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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