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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4 04:52:21瀏覽94|回應0|推薦2 | |
Excerpt:《中國文學精讀——沈從文》 本書附錄有兩篇關於汪曾祺評論《邊城》的文章,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中國文學精讀——沈從文 編者:汪曾祺 出版社:書林 出版日期:1996/07 【Excerpt】 〈沈從文和他的《邊城》〉/ 汪曾祺 《邊城》是沈從文先生所寫的唯一的一個中篇小説。説是中篇小説,是因爲篇幅比較長,約有六萬多字;還因它有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沈先生的短篇小説有好些是没有什麼故事的,如《牛》、《三三》、《八駿圖》…都只是通過一點點小事,寫人的感情、感覺、情緒。 《邊城》的故事其實也很簡單:茶峒山城一里外有一小溪,溪邊有一弄渡船的老人。老人的女兒和一個兵有了私情,和那個兵一同死了,留下一個孤雛,名叫翠翠,老船夫和外孫女相依爲命地生活着。茶峒城裡有個在水碼頭上掌事的龍頭大哥順順,順順有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兩兄弟都愛上翠翠。翠翠愛二老儺送,不愛大老天保。大老天保在失望之下駕船往下游去,失事淹死;儺送因爲哥哥的死在心裡結了一個難解疙瘩,也駕船出外了。雷雨之夜,渡船老人死了,剩下翠翠一個人。儺送對翠翠的感情没有變,但是他一直没有回來。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卻寫出了幾個活生生的人物,寫了一首將近七萬字的長詩! 因爲故事寫得很美,寫得真實,有人就認爲真有那麼一回事。有的華僑青年,讀了《邊城》,回國來很想到茶峒去看看,看看那個溪水、白塔、渡船,看看渡船老人的墳,看看翠翠曾在哪裡吹竹管…… 大概是看不到的。這故事是沈從文編出來的。 有没有一個翠翠? 有的。可她不是在茶峒的碧溪岨,是滬西縣一個绒線舖的女孩子。 《湘行散記》裡説: ……在十三個夥伴中我有兩個極好的朋友。……其次是那個年紀頂輕的,名字就叫“儺右”。一個成衣人的獨生子,爲人伶俐勇敢,希有少見。……這小孩子年紀雖小,心可不小!同我們到縣城街轉了三次,就看中一個绒線舖的女孩子,問我借錢向那女孩子買了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那女孩子名叫“翠翠”,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舖女孩子脫胎出來。 她是滬西縣的麼?也不是。她是山東嶗山的。 看了《湘行散記》,我很怕上了《燈》裡那個青衣女子同樣的當,把沈先生編的故事信以爲真,特地上他家去核對一回,問他翠翠是不是絨線舖的女孩子。他的回答是: “我們(他和夫人張兆和)上嶗山去,在汽車裡看到出殯的,一個女孩子打着幡。我説:這個我可以幫你寫個小説。”幸虧他夫人補充了一句:“翠翠的性格、形象,是绒線舖那個女孩子。” 沈先生還説:“我平生只看過那麼一條渡船,在棉花坡。”那麼,碧溪岨不遠,但總還有一個距離。 讀到這裡,你會立刻想起魯迅所説的臉在那裡,衣服在那裡的那段有名的話。是的,作家醞釀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是一 個很複雜的過程。1957年,沈先生曾經跟我說過:"我們過去寫小説都是真真假假的,哪有現在這樣都是真事的呢。”有一個詩人很欣賞“真真假假”這句話,説是這説明了創作的規律,也説明了什麼是浪漫主義。翠翠,《邊城》,都是想像出來的。然而必須有豐富的生活經驗,積累了衆多的印象,並加上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才能,才有可能想像得真實,以至把創作變得好像是報導。 …… 沈從文不是一個雕塑家,他是一個畫家。一個風景畫的大師。他畫的不是油畫,是中國的彩墨畫,筆致疏朗,着色明麗。 沈先生的小説中有很多篇描寫湘西風景的,各不相同。《邊城》寫酉水: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靠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見底。深潭中爲白的所映照,河底小的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裡。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晾曬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爲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酉水中游如王村、岔棻、保靖、里邪和許多無石山村,人家房屋在懸岩上的,濱水面,無不朗然入目。黄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卻那麽妥貼,且與四周環境極其調和,使人仰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 描寫風景,是中國文學的一個悠久傳統。晉宋時期形成山水詩。吳均的《與宋元思書》是寫江南風景的名著。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蘇東坡、王安石的許多遊記,明代的袁氏兄弟、張岱,這些寫風景的高手,都是會對沈先生有啟發的。就中沈先生最爲欽佩的,據我所知,是酈道元的《水經注》。 古人的記敍雖可資借鑒,主要還得靠本人親自去感受,養成對於形體、顏色、聲音、乃至氣味的敏感,並有一種特殊的記憶力,能把各種印象保存在記憶裡,要用時即可移到紙上。沈先生從小就愛各處去看,去聽、去聞嗅。“我的心總得爲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從文自傳》) …… 沈先生對我們説過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契訶夫也説過類似的意思)。所謂“準確”,就是要去找,去選擇。去比較也許你相信這是“妙手偶得之”,但是我更相信這是“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邊城》不到七萬字,可是整整寫了半年。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沈先生常説:人做事要耐煩。沈從文很會寫對話。他的對話都没有什麼深文大義,也不追求所謂“性格化的語言”,只是極普通的説話。然而寫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 全文的最後,更是一個精彩的結尾: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夢裡爲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七萬字一齊收在這一句話上。故事完了,讀者還要想半天。你會隨小説裡的人物對遠人作無邊的思念,隨她一同盼望着,熱情而迫切。 我有一次在沈先生家談起他的小説的結尾都很好,他笑咪咪地说:“我很會結尾。” 三十年來,作爲作家的沈從文很少被人提起(這些年他以一個文物專家的資格在文化界佔一席位),不過也還有少數人在讀他的小説。有一個很有才華的小説家對沈先生的小説存着偏愛。他今年春節,溫讀了沈先生的小説,一邊思索着一個問題:什麼是藝術生命?他的意思是説:爲什麼沈先生的作品現在還有蓬勃的生命?我對這個問題也想了幾天,最後還是從沈先生的小説裡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長河》裡的夭夭所説的:“好看的應該長遠存在。” 現在,似乎沈先生的小説又受到了重視。出版社要出版沈先生的選集,不止一個大學的文學系開始研究沈從文了。這是好事。這是“百花齊放”的一種體現。這對推動創作的繁榮是有好處的。我想。 〈又讀《邊城》〉/ 汪曾祺 請許我先抄一點沈先生寫給三姐張兆和(我的師母)的信。 三三,我因爲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後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麼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麼愛着,十分溫暖地愛着!……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划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三三,我不知爲什麼,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的這分工作上來。我會用自己的力量,爲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人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裡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於人生,對於愛憎,彷彿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於我自己,便成爲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爲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麼樣子! 這是一封家書,是寫給三三的“專利讀物”,不是宣言,用不着裝樣子,做假,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可信的。 從這封信,可以理解沈先生爲什麼要寫《邊城》,爲什麼會寫得這樣美。因爲他愛世界,愛人類。 從這裡也可得到對沈從文的全部作品的理解。也許你會覺得這樣的解釋有點不着邊際。不吧。 《邊城》激怒了一些理論批評家,文學史家,因爲沈從文没有按照他們的要求,他們規定的模式寫作。 第一條罪名是《邊城》没有寫階級鬥爭,“掏空了人物的 階級屬性”。 …… 第二條罪名,與第一條相關聯,是説《邊城》寫的是一個世外桃源,脫離現實生活。 《邊城》是現實主義的還是浪漫主義的?《邊城》有没有把現實生活理想化了?這是個非常叫人困惑的問題。 爲什麼這個小説叫做《邊城》?這是個值得想一想的問題。 “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説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 …… 《邊城》的結構異常完美。二十一節,一氣呵成;而各節又自成起迄,是一首一首圓滿的散文詩。這不是長卷,是二十一開連續性的册頁。 《邊城》的語言是沈從文盛年的語言,最好的語言。既不似初期那樣的放筆横掃,不加節制;也不似後期那樣過事雕琢,流於晦澀。這時期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份,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台瑪瑙樱桃。 《邊城》,沈從文的小説,究竟應該在文學史上佔一個什麼地位?金介甫在《沈從文傳》的引言中説:“可以設想,非西方國家的評論家包括中國的在内,總有一天會對沈從文作出公正的評價:把沈從文、福樓拜、斯特恩、普羅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總有一天,這一天什麼時候來?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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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