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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8 05:25:56瀏覽150|回應0|推薦4 | |
Excerpt:林幸謙的《狂歡與破碎》 書名:狂歡與破碎 作者:林幸謙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1995/08/01 【Excerpt】 〈憂傷在分水嶺上〉 [憂鬱的夕陽] 說起來,我曾經也是一條降河洄游的山泉,帶著冒險的靈魂和塵世的渴望一心奔往浩瀚的大海。 一九八二年十八歲,我初來首都的時候,正是季候風開始向西南方吹襲得最狂烈的六月。那年,我也在和今天一樣的夕暮中,從山脈腳下往西南攀馳,懷帶一種極似溪水初出山林的憧憬處境,期望有朝一日登高眺望中央山脈的分水嶺線。 在蒼翠紫藍染遍的峰脈界上,生平第一次在離家三百餘公里的山景中,凝望重回西海岸的第一輪血紅夕陽。童年的西海岸記憶,受到了青春時期浪漫主義的召喚,一些被扭曲的生活體驗在封閉的宇宙內被解放,追求偉大和永恆的衝動在憂鬱與懦弱的靈魂中甦醒,霸權主義的理想和願望,從消極的守候者反過來成為主動的觀察者。然而,這些恐怕也只是個憂傷的生命觀察者而已。 我胸膛裡火熱的心,在遙遠的晚雲裡燃燒、碰撞;那血一般憂鬱的夕陽、那深具霸權主義氣質的理想,在我深邃的内心產生歷史性的荒唐而又真實的憂傷情境。 [種族的相逢] 巴士穿過雲頂山腳下的昏暗隧道,在中央山脈的背脊上翻馳。只有加叻東西大道在鬱鬱菁菁的峻嶺間迴旋東去。橫臥三百五十萬年以上的第三紀地質層,北接喜馬拉雅主脈,南通印度尼西亞群峰,山色水影一路盤踞起伏。在夏季的原鄉,我是一股嚮往南海的水。 窗外的熱帶雨林原是一座平靜而深具道德理念的綠色烏托邦。自由競爭的野獸飛禽,懷著駭人的想像力各自追尋族群的理想生活型態及其真理。生存在於牠們似乎用不著分辨宇宙的真偽、或者逃避荒謬理論。數千世紀與世無爭無罪的原始林,各自在自己立根的土地上,充分發揮自由的幻想和創造的能力。在大自然中自由地往下紮根往上展枝、開花、結果。 每次往返學院與家園,我必定留意大道旁的一片松林,佔地有好幾個山坡。我注意它,不外是我懷疑那片松木林是人工種植的。在種類繁多的熱帶雨林裡,那片幾乎清一色的松木顯得分外刺眼,心中一時湧起難言的感觸。 這座針葉林的栽培,肯定要犧牲不少在自然競爭條件下成功茁壯的古木。自然生態被外來運動所破壞、或者被逼改變生態結構,自然必付出巨大的代價。同樣的,人類社會中自由競爭的法規如果慘遭政治性或社會性的更改和摧毀,被剝削的某一方所遭受的犧牲便值得同情。從適者生存、基本人權或者任何自然競爭的規律來說,自然自由因了某種外來力量,特別是政治團體的強大力量而面臨崩潰的情勢下,選擇空間受壓制及生存條件受威脅的族群,便不能一味和現實中的非理性力量妥協。力求突破是必須的。在力圖粉碎政治力量和社會壓力的歷程中,如果遭受失敗,兩股矛盾勢力碰撞之下,原本就屬於受壓抑的族群,必將進一步面臨理想解體的危機。 從東西歷代的歷史現實來看,嚴峻和複雜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取代海外華人自我超越的一項挑戰。在大馬,當年華教精神領袖林連玉為求爭取華文被列為大馬官方語言之一,導致公民權慘遭政府剝奪的歷史悲情便是最好的例子。 歷史悲痛尚未完全被大馬華人遺忘之際,華人社會於是退一步設法籌建獨立華文大學,以維護大馬華文教育水平和文化傳統的薪傳,進一步又被聯邦最高法院判決違反國家憲法。大馬的華文獨立大學終告悲壯地胎死腹中。這種極度壓抑的文化困境,不僅是大馬社會文化發展的瓶頸,也是全球人類最痛苦、最危險、最脆弱的一種族群負疚感。 林連玉事件以後,大馬華人社會在文化傳統上的憂傷是無法言釋的。胡適晚年時候,在民族分裂中歷驗過沈重的精神挫折後,以較消極悲觀的心態提出:「容忍比自由重要」的課題。楊牧曾經對此加以訓責,而且極力提倡了多元社會形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說:「容忍是很重要,可是自由更重要。容忍是比許多別的東西重要,然而容忍在任何可歌可泣可憐可恥的情況下,都不會比自由重要。」 這句話,深入當年壓抑的心靈,對我起著一種告別式的撫慰。 [野地的墓碣文] 越過山木林,朝東、略略偏北,背著馬六甲海峽,每一分一秒,時光的墓碑正引我歸向家鄉的庭院。靈魂在時空的變化中起了某種神祕的感動,一種想要急於清除一切心事的情緒,在體內某個部分擴大,在情緒慢慢回復到像謎一般模糊不清時,我但願自己是一溪流往南海的泉水,内心流著宇宙的憧憬、溢滿海岸的風流。 將近傍晚的時候,我無意間摘下眼鏡,天空正飄起細細的雨絲,幾滴冷兩濺撲到臉上,在措手不及中,南陣立刻以萬馬奔騰的狂姿洶湧捲來。那輛沒有空調又相當老舊的巴士,不得已只好躲進狂南裡,把陽光隔在群山之外。窗外迷迷漾漾的山景,裝飾起夢幻的雨紗。這一幕蘊含某種淨化力量的悲劇意境,在靈魂深處只是浪子與歸人的心靈禁區,或者更貼切些,是宇宙與人類的原始基碣文。 風雨,像政治勢力一樣更尖更利了。 蒂蒂旺莎山脈的蜿蜒雨幕中,我留住了一幅薄暮風雨圖。在一片雨林秋深處,在大地豎起一座古人佚名的基碣文: 假如你想要作為永恆的形象, 死亡就是生活的完美境界。 假如你想找永恒的形象, 只有把自己的形象轉變成虛無。 [天地歲時的蘆花] 遠方的處女野林在窗外掠過,山族人的破房舍、香蕉園、修路的工程站及雨林中聳立的老枯木,都在車窗外成為眼前的過客。 黃燦燦的金森林在一抹斜陽的山風裡輕輕搖曳。一種我稱為蘆葦的野草,滿山滿谷,在金黃的斜陽下閃爍著金黃的舞姿。這是人類潛意識中追求和諧空間的一種表現。那些開著或半凋的野蘆花,一直是那些年少歲時極度思念的花景,在大地的斜坡間一次又一次的接我回家迎我進城。 再下去,風景是很藍很野蠻的天空蒼宇,藍綠色起伏不定的地平線,以及巍峨無告的大地。那時,我正在馬大修讀最後一年的文學士課程,在大學即將畢業的年華裡,以當年葉亞來勇闖吉隆坡的年紀,朝吉隆坡的方向急速顛簸前進。 一路上,我感到現實主義的命運賦予葉亞來和我的靈魂過重的痛苦。在年月不斷從我身邊流過的日子裡,葉亞來的歷史在歷史描寫中逐漸失落了地位和身分。我猛然抬頭,卻發現遠方的山色天色綺麗得像極了我家海岸線上的南海,浩瀚壯瀾,一如心中激昂的灰土地。無告無依的大地山川,比古老的銀河還要深沈,比逝去的夢還要陌生。 逐漸幽藍的向晚天,我用藍調的眼神在豐滿以及乾癮的飄雲上書滿王安石險峭的詩句: 坐感歲時歌慷慨 起看天地色凄涼 原刊《南洋商報・南風》,一九八八、七、三十一 《中時晚報》,一九九二、十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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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