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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達蒙‧揚的《應向花園安放靈魂:從自然到自我的追尋之旅》之〈普魯斯特:盆景與逝水年華〉
2022/06/09 04:55:39瀏覽299|回應0|推薦5
Excerpt:達蒙‧揚的《應向花園安放靈魂:從自然到自我的追尋之旅》之〈普魯斯特:盆景與逝水年華〉

這些日本小樹……如果我在房間裡水流滴答處擺上幾株,我就會擁有一片一直延伸到河邊的遼闊森林,孩子們在那裡可能會迷路。
(Those Japanese dwarf trees…if I arranged a few of them beside a little trickle of water in my room I should have a vast forest, stretching down to a river, in which children could lose their way.)
——
阿爾貝蒂娜,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Albertine, in Marcel Proust’s In Search of Lost Time)

我還有三棵慘不忍睹的日本小樹要送給您。看到它們便宜出售時,我派我的冒牌秘書趕緊買了回來,拿到眼前卻大失所望!不過,它們會變好看的,它們很老了,還那麼矮。
(I still have three miserable hideous little Japanese trees to give you. Having seen them announced at a sale, I sent my pseudo-secretary to buy them. What a disappointment when I saw them! However, they will get to be nice, and they are so old and little.)
——
馬塞爾‧普魯斯特致施特勞斯夫人的信,1907621
(Marcel Proust, letter to Madame Straus, 21 June, 1907)


類似本書以一個主題談論多位作家的寫作方式,有幾次的閱讀經驗發現這些作者都是有備而來,好比是這本《應向花園安放靈魂》,雖然不是專門評論普魯斯特,但從作者達蒙‧揚提到的幾個人物,像是諾阿依 (Anna de Noailles) 伯爵夫人、瑪麗‧諾德林格 (Marie Nordlinger),足以證明他對於普魯斯特應該也是涉獵頗深,而從附錄的〈參考書目〉則是再次確認無誤。

手邊剛好有本書英文版本的資料,也就重點式提供中英對照,尤其是日本紙片的那一段譯文,中譯的沈志明譯本及 C. K. Scott Moncrieff 的英譯,可以再對照底下摘要的聯經版譯文,這種閱讀樂趣,或許讀友們也能有所感受。

「就像日本人愛玩的那種遊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碗裏,碎紙片著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鬚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裏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裏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裏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並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p.53-54 追憶似水年華 I 在斯萬家那邊 聯經版1992)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721219
應向花園安放靈魂:從自然到自我的追尋之旅
作者:達蒙‧揚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03/01
語言:簡體中文

內容簡介
在文學史上,花園與寫作者之間的關係從來都密不可分。對一些人來說,花園是個工作之餘躲清閒的地方;對另一些人來說,是獨處的安靜顧問。但對他們所有人而言,花園都扮演了某種哲學角色:為他們的思想賦予新的生機。
在本書中,澳大利亞哲學家、作家達蒙·揚,帶領我們走近普魯斯特、盧梭、奧威爾、狄金森、薩特等十三位作家、哲學家,看他們如何在花園、公園甚至是盆栽的滋養中,成為思想的巨擘。

作者簡介
達蒙‧揚 (Damon Young
墨爾本大學哲學教授,阿蘭‧德波頓人生學校合夥人。出版作品12 部,被翻譯成12 國語言,屢獲殊榮,是《時代報》《衛報》《澳大利亞人報》《坎培拉時報》《先驅太陽報》《紐約每日新聞報》《獨立報》等報紙和雜誌的撰稿人,還是BBC ABC 電臺的常客。現在他與妻子露絲‧基貝爾(社會學家、作家)和孩子們一起住在澳大利亞的霍巴特。

Excerpt
〈普魯斯特:盆景與逝水年華〉(Marcel Proust: Bonsai in the Bedroom)


19073月,巴黎的一個寒夜,普魯斯特尚未著手那部皇皇巨著《追憶逝水年華》,而是在為一位朋友的詩集寫評論,那是諾阿依伯爵夫人 (Comtesse Anna de Noailles) 的《目眩神迷》。一兩天前諾阿依給他郵寄來這本書,他剛剛讀完。
馬塞爾毫不費力地看到並描述了這位詩人的成就,認為她可比肩大文豪伏爾泰、維克多‧雨果以及波德萊爾 (雖然文學史並不認可)。他用了三個小時完成這篇書評的初稿,估計寫了一萬六千字,又花了三個月時間刪減,希望能在《費加羅報》的頭版上發表。但很遺憾,定稿經過大幅度刪減,六月中旬發表在了《費加羅報》文學副刊不起眼的位置上,普魯斯特說,那是被永遠遺忘的先兆。無論如何,馬塞爾的評論還算嚴肅和發人深省,儘管他尚未找到《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回憶魔法,他對諾阿依詩歌的分析卻顯示,一個偉大心靈正哼唱出它著名的永恆曲調的最初幾個小節——在瑣屑的細節中重新發現過去。在這篇評論中,跟在他的散文和文學戲仿作品中一樣,馬塞爾這個無所事事的文學票友開始成為傳說和論文中的神奇人物——偉大的現代作家普魯斯特。
他寫道,他的身旁是三盆日式盆景,他形容其慘不忍睹,是他差遣年輕秘書羅伯特‧烏爾里希買來的。普魯斯特覺得它們實在太醜,根本不對他的胃口,讓他很心煩,後來把它送給了他的朋友施特勞斯夫人。但這些樹對這位作者來說絕非一無是處,比如在他給諾阿依寫詩評時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它們讓普魯斯特呈現了他著名的人生觀和藝術觀的核心內容。

1. “
好多日本人” (‘A Lot of Japs’)

盆景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相當流行,這是傳進英、法的日本流行風尚。在佩里准將和他的黑船威脅日本幕府打開貿易大門並與其建立起軍事聯繫後,日本的美學和哲學思想逐漸走進了西方社會。當日本的年輕人身穿全套西裝、頭戴圓頂禮帽、腕上佩戴手錶時,畫家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卻穿上和服、睡榻榻米、用筷子吃飯。18647月,來自倫敦的法國畫家亨利‧方丹‧拉圖爾寫道:在惠斯勒的工作室裡,我們三個人正過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彷彿置身長崎。跟普魯斯特一樣,惠斯勒也是孟德斯鳩那個藝術圈子裡的朋友 (“有好多日本人,一個對此不滿的貴族憤憤地說道)。惠斯勒是許多新藝術風格藝術家的一位重要前輩,他們也癡迷於日本的木版畫、肖像畫和上色技術。確實,新藝術運動這個名字就來自普魯斯特盆景的出處、賓的畫廊和工作室——巴黎普羅旺斯街22號的新藝術賓” (‘L’Art Nouveau Bing’)。像是德加和馬奈這樣的前印象派畫家、莫内這樣的印象派畫家也迷上了日式工藝和技法。日本與日式風潮在19世紀末的藝術革新和實驗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對普魯斯特來說,日本人最擅長的暗示手法、簡潔的線條和精妙的結構令他十分感興趣:一些明快的線條表達出無限,微型工藝品呈現出豐富的內涵。他的密友瑪麗‧諾德林格在新藝術工作室工作,他通過她直接接觸到了日本藝術。諾德林格記得,馬塞爾躺在床上盯著她的日本景泰藍耳環,耳環上有精緻的花紋,還上了釉。他說:我能摸一下嗎?別取下來!”19044月,諾德林格送給普魯斯特一份更有意義的日本小禮物:一粒粒小小的壓縮紙片,這些小東西打濕後就能展開變成花朵、樹木和動物的造型。因哮喘病而遠離心愛鄉村的普魯斯特由此想像自己走進了一座鮮花盛開的花園。他寫信給瑪麗說:多虧了你,讓我昏暗的房間裡有了遠東的春天。這種轉化再次出現在著名的對蘸茶蛋糕的描繪中,那塊蘸了茶水的蛋糕,勾起了他的童年回憶。《在斯萬家那邊》(《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 中的這個片段是獻給諾德林格神奇的日本禮物的一首贊歌:

如同日本人玩的那種遊戲,把小紙片泡在盛滿水的瓷碗裡……紙片剛一浸濕就舒展開來,顯其輪廓,露其顏色,有的變成花朵,有的變成房屋,有的變成活靈活現的人物。同樣,我們花園的各色花朵,斯萬先生大花園的花朵,維沃那河畔的睡蓮,村子裡善良的居民連同他們的小房子和教堂乃至整個孔布雷及其周圍,不管是城池還是花園,統統有形有貌地從我的茶杯裡噴薄而出。(沈志明譯)
(Just as the Japanese amuse themselves by filling a porcelain bowl with water and steeping in it little crumbs of paper which … the moment they become wet, stretch themselves and bend, take on colour and distinctive shape, become flowers or houses or people, permanent and recognisable, so in that moment all the flowers in our garden and in M. Swann’s park, and the waterlilies on the Vivonne and the good folk of the village and their little dwellings and the parish church and the whole of Combray and of its surroundings, taking their proper shapes and growing solid, sprang into being, town and gardens alike, from my cup of tea.)

普魯斯特的觀點很明確:從微渺之物開始,徐徐展開宏大的記憶和幻想畫卷。
這是普魯斯特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作家讓‧谷克多在評論《在斯萬家那邊》時寫道,普魯斯特有一種畫家的天賦,能將人物角色、對社會的觀察和風景巧妙地壓縮成精緻的細節。《在斯萬家那邊》是一個巨大的縮影,他寫道,裡面充滿了海市蜃樓、重疊的花園、時空的遊戲,那種宏大、冷靜的筆法頗有馬奈之風。普魯斯特的傳記作家喬治‧佩特也發現了他的這一天賦。在《馬塞爾‧普魯斯特傳》中一個感人的段落裡,佩特展示了這位作家的天賦——捕捉一個時代和階級的重要本質,以微小細節呈現在一戰中沒落的世紀末貴族的獨特氣質。因此,普魯斯特對盆景、日本耳環、日式木塊和玩具充滿了興趣。普魯斯特的盆景就像他的皇皇巨著一樣,是在向微渺之物喚起的浩瀚之感致敬。(Like his magnum opus, Proust’s bonsai were a salute to the vastness evoked by small things.)


2.
我的房間裡應該有一片遼闊的森林 (‘… In My Room I Should Have a Vast Forest’)

從這個角度看,盆景的出現不是單純的巧合,也不是爽快的購物衝動使然 (就像普魯斯特本想買幾個練習本,卻帶著一棵小櫻桃樹回來那樣)。盆景符合作者一直以來的心意:它們是帶給人無限遐思的小小碑文。盆景既是普魯斯特的文學標誌,也是令他一生著迷之物。(This was both a literary hallmark of Proust, and a fascination in his life.)
普魯斯特並沒有確切地探究盆景是如何施展魔法的,但它們的重要特徵並非令人難以察覺:它們集即時性與實用性於一體,是高度濃縮的作品,具有優美或令人驚歎的造型。盆景展現了一株平凡樹木微妙的複雜性,卻又小巧宜人。盆景與時間也有一種特殊的關係。古老的盆景是對時間的蔑視,那多節瘤的樹幹和扭曲的樹形,常喚起人們歲月滄桑之感。根、葉和枝條都被修剪成一定的形狀和造型,可能人們也會給它換盆,或者把它從門廊的架子上搬到室內的壁龕裡,也許它會在春天開花,在秋天葉子變紅,但盆景的本質是靜謐與不變。
……

所以,普魯斯特告訴瑪麗‧諾德林格,盆景是想像之樹。普魯斯特認為,就像一粒種子引起我們去想像未來的花朵,盆景也促使我們去幻想那些悽楚的景致和悲愴的時代。這是幾百年來的古老夢想,是一片雄偉壯闊的偉大土地”(‘ centuries old dreams, the expanse and the majesty of a great field’),它們形態醜陋,卻激發了他的無窮想像。在《追憶逝水年華》中,他借阿爾貝蒂娜之口道出他詩意的展望。她對敘述者馬塞爾說:人們仍然會覺得這些日本矮樹就是高大的雪松、橡樹、番石榴樹,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如果我在房間裡水流滴答處擺上幾株,我就會擁有一片一直延伸到河邊的遼闊森林,孩子們在那裡可能會迷路。在這樣的幻想中,盆景不僅僅是低矮的樹木和盆栽植物,也不僅僅是異域情調的日本象徵,還是一種典型的普魯斯特工具——一份走進浩瀚與洪荒之夢的邀約。


6.
重新發現 (Rediscovery)

重讀普魯斯特的人生,其古怪之處令人咋舌。或許,害怕老鼠和神經質的母愛可以被當成八卦小報和傳記作者的虛構產物 (用來做心理分析倒是合適)。即使沒有這些,也很難將那些故事跟普魯斯特聯繫起來。他蝸居在沉悶的房間裡、他的懷舊心理,都合情合理但又十分荒謬。作為猶太中產階級,我可以看到那種閒適、優雅的貴族生活對普魯斯特很有吸引力,那是他十分渴望的。儘管他有一些天分,但他依然被排除在外。作為作家,我看到了隱私與安靜的重要性。作為父母,我對他失落的童年深表同情。可是,普魯斯特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貪婪、一種我根本無法理解的貪心、渴望和急切的特徵。他就像一門艱澀的外語,只能在抽象的譯文中理解。普魯斯特是一個不尋常的人、一個罕見的天才、一個具有獨特精神氣質的人。(He is like an obscure foreign language, understood only abstractly in translation. Proust was an uncommon man—a man of rare genius and idiosyncratic psychic architecture.) 在他的世界裡我覺得並不自在,而且,我覺得不止我一人有這種感覺。
無論如何,普魯斯特從盆景裡所收穫的感悟是獨特而珍貴的。他的故事再次證明,花園不必是華麗昂貴的,事實上,都不一定非要是花園。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間、金錢或訣竅來打造一座卡特蘭花園,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體力或一雙巧手,把他們的山楂樹打理得枝繁葉茂。但是普魯斯特在陰暗臥室中獲得的,也能在狹小的出租屋或石子鋪地的庭院中獲得。普魯斯特臥室裡的盆景,就像院子裡的橄欖樹、走廊裡的天竺葵盆栽。樸素的風景,並不代表心靈的貧瘠。(Austerity of landscape does not mean poverty of mind.)
普魯斯特的盆景哲學,也有著更廣泛的意義。它簡單直接地號召我們去關注和珍視生活中的平凡之物。換言之,它提醒我們,不要對熟悉之物麻木不仁。如果我們觀察得足夠仔細,我們就可能在小細節、小東西、隱晦不明的事情中獲得驚人的洞見和感受。首先,從匠人的角度來看,數十年的剪葉修枝以及用鐵絲塑形,能讓園丁品嘗到愉悅的控制感、專注與美感 (當然,到了我手裡就只有笨拙、混亂和枯死的樹苗)。其次,在藝術愛好者看來,盆景也十分有意義,因為做工複雜、別致、便於抓握的小東西往往意蘊豐富。這是普魯斯特那盆慘不忍睹的小樹帶來的啟示,也是一個培養好奇心和從容意識的好習慣。盆景鮮活地提醒我們,要重新去發現隱藏在平常視野中的小宇宙。
(This is the lesson of Proust’s ‘miserable, hideous little trees’, but it is also a habit of curious, unhurried consciousness. The bonsai is a living reminder: to rediscover the miniature universes that hide in plain sight.)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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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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