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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沈從文散文精編》-1
2025/01/09 05:32:24瀏覽7|回應0|推薦0
Excerpt《沈從文散文精編》-1

以下摘要分享沈從文早期的兩篇散文。


書名:沈從文散文精編
編者:凌宇
出版社:浙江文藝
出版日期:1996/03

Excerpt
〈生之記錄〉



       
下午時,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圍牆上,浴著微溫的太陽。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樹,還不見綠,但太陽已很可戀了。從太陽的光上我認出春來。
  沒有大風,天上全是藍色。我同一切,浴著在這溫暾的晚陽下,都沒言語。
  松樹,怎麼這時又不做出昨夜那類響聲來嚇我呢?”“那是風,何嘗是我意思!有微風樹間在動,做出小小聲子在答應我了!
  你風也無恥,只會在夜間來!
  那你為什麼又不常常在陽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為疲倦,腰隱隱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陽下還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嗎?我怕在牆坎下松樹根邊側臥著那一對黃雞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東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殺了你!
  因為妒嫉的緣故,松樹間的風,如在揶揄我。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別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並沒有見我所要的同來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為人取去,隨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別處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沒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給我的還是工作。我的靈魂受了別的希望所哄騙,工作接到手後,又低頭在一間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著了,完後再伸手出去,所得的還是工作!
  我見過別的朋友們,忍受著飢寒,伸著手去接得工作到手,畢後,又伸手出去,直到靈魂的火焰燒完,伸出的手還空著,就此僵硬,讓漠不相關的人抬進土裡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這類燒完了熱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點妒嫉它。我還不能像他們那樣安靜的睡覺!夢中有人在追趕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麼不妒嫉那些失了熱的幽魂呢?
  我想著,低下頭去,不再顧到抖著腳曝於日的雞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淚點墜跌際,我就妒嫉它,淚能墜到地上,很快的消滅。
  我不願我身體在靈魂還有熱的以前消滅。有誰人能告我以靈魂的火先身體而消滅的方法嗎?我稱他為弟兄,朋友,師長——或更好聽一點的什麼,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麼多年為什麼還沒燒完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誰在暗裡增加我的熱。
  ——母親,瘦黃的憔悴的臉,是我第一次出門做別人副兵時記下來的……
  ——妹,我一次轉到家去,見我灰的軍服,為灰的軍服把我們弄得稍稍陌生了一點,躲到母親的背後去;頭上扎著青的綢巾,因為額角在前一天漲水時玩著碰傷了……
  ——大哥,說是少喝一點吧,答說將來很難再見了。看看第二支燭又只剩一寸了,說是聽雞叫從到關外就如此了,大的淚,沿著為酒灼紅了的瘦頰流著,……”我要把媽的臉變胖一點,單想起這一樁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這事忘卻,我就要把我的手縮回,不再有希望了。……
  可以證明春天將到的日頭快沈到山後去了。我腰還在痛。想拾片石頭來打那驕人的一對黃雞一下,雞咯咯的笑著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擲去後,我只有準備夜來受風的恐嚇。



       
我看我桌上綠的花瓶,新來的花瓶,我很客氣地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與小茶壺之間。
       
節候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這樣古雅美麗的瓶子,適宜插丁香花。適宜插藤花。一枝兩枝,或夾點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極其可愛。但是,各樣花都謝了,或者是不謝,我無從去找。
       
讓新來的花瓶,寂寞地在茶壺與墨水瓶之間過了一天。
       
花瓶還是空著,我對它用得著一點羞慚了。這羞慚,是我曾對我的從不曾放過茶葉的小壺和從不曾借重它來寫一點可以自慰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過的。
       
新的羞慚,使我感到輕微的不安。心想,把來送像廷蔚那種過時的生活的人,豈不是很好嗎?因為疲倦,雖想到,亦不去做,讓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壺與墨水瓶中間。
       
懂事的老田,見了新的綠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樣一種職務了,不待吩咐,便走到農場邊去,采得一束二月蘭和另外一種不知名的草花,把來一同插到瓶子裡,用冷水灌滿了瓶腹。
       
既無香氣,連顏色也覺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過想而已。看到二月蘭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無力對我所憎的加以懲治的疲倦時,這些野花得到不應得的幸福了。
       
節候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或者不謝,我也無從去找。
       
從窗子望過去,柏樹的葉子,都已成了深綠,預備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綠也是不得已。能夠抵抗,也算罷了。我能用什麼來抵抗這晚春的懊惱呢?我不能拒絕一個極其無聊按時敲打的校鐘,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絕一點什麼。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絕。這時遠遠地正有一個木匠或鐵匠在用斧鑿之類做一件什麼工作,叮叮地響,我想拒絕這種聲音,用手蒙了兩個耳朵,我就無力去擡手。
       
心太疲倦了。
       
綠的花瓶還在眼前,彷彿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換上了新從外面要來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氣,想到昨日的那個女人。
       
看到新來的綠瓶,插著新鮮的藤花,呵,三月的夢,那麼昏昏地做過!
        ……
想要寫些什麼,把筆提起,又無力地放下了。

 
註:《生之記錄》一、二原載1926327日、29日《晨報副刊》,之三原以《怯步者筆記·雞聲》為題,載1925716日《晨報副刊》之四以《怯步者筆記·端陽》為題,原載1925年《現代評論》第38期,之五以《綠的花瓶》為題,原載192653日《晨報副刊》。

Láomei, zuohen!
(苗語:妹子,真美呀!)

     微微的涼風吹拂了衣裙,
  淡淡的黃月洒滿了一身。
  星樣的遠遠的燈成行排對,
  燈樣的小小的星無聲長墜。

  ——《月下》——

  在長期的苦惱中沉溺,我感到疲倦,乏力,氣盡,希望救援,置諸溫暖。在一種空虛的想望中,我用我的夢,鑄成了偶像一尊。我自己,所有的,是小姐們一般人所不必要的東西,內在的,近於潛伏的,憂鬱的熱情。這熱情,在種種習俗下,真無價值!任何一個女人,從任何一個男子身上都可找到的臉孔上裝飾著的熱情,人來向我處找尋,我卻沒有。我知道,一個小小的殷勤,能勝過更偉大但是潛默著的真愛。在另一方面,縱是愛,把基礎建築到物質一方,也總比到空虛不可捉找的精神那面更其切於實用。這也可說是女人們的聰明處。不過,傻子樣的女人呢,我希望還是有。
  我所需要於人,是不加修飾的熱情,是比普通一般人更貼緊一點的友誼,要溫柔,要體諒。我願意我的友人臉相佳美,但願意她靈魂更美,遠遠超過她的外表。我所追求的,我是深知。但在別人,所能給我的,是不是即我找尋的東西?我將於發現後,再檢察我自己。這時,讓它茫然的,發痴樣,讓朋友引我進到新的礦地,用了各樣努力,去搜索,在短短期間中,證明我的期望。暫忘卻我是一個但適宜於白日做夢的獨行人,且攜了希望,到事實中去印證。於我適宜的事,是沒有比這更其適宜了,因此我到了一個地方。
  呵,在這樣月色裡,我們一同進入一個誇大的夢境。黃黃的月,將坪里灑遍,卻溫暖了各人的心。草間的火螢,執了小小的可憐的火炬,尋覓著朋友。這行為,使我對它產生無限的同情。
  小的友人!在這裡,我們同是尋路者,我將燃起我心靈上的火把,同你樣沈默著來行路!
  月亮初圓,星子頗少。拂了衣裙的涼風,且復推到遠地,蘆葦葉子,瑟瑟在響。金鈴子像拿了一面小鑼在打,一個太高興了天真活潑的小孩子!
  四人整齊的貼到地上移動的影子,白的鞋,縱聲的笑,精緻的微象有刺的在一種互存客氣中的談話,為給我他日做夢方便起見,我一一的連同月色帶給我的溫柔感觸,都保留到心上了。真像一個誇大的夢!我頗自疑。在另一時,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就會將我這幻影撞碎,而我,卻又來從一些破碎不完整的殘片中,找尋我失去的心。我將在一種莫可奈何中極其柔弱的讓回憶的感情來宰割,且預先就見到我有一天會不可自拔的陷進到這夢的破滅的哀愁裡。雖然,這時我卻是對人頗朦朧,說是不需要愛,那是自欺的事,但我真實的對於人,還未能察覺到的內心就是生了沸騰,來固執這愛!在如此清瑩的月光下,白玉雕像樣的láomei前,我竟找不到我是蒙了幸福的處所來。我只覺得寂寞。尤其是這印象太美。我知道,我此後將於一串的未來日子裡,再為月光介紹給我這真實的影子,在對過去的追尋裡,我會苦惱得成一個長期囚於荒島的囚人。
  我想,我是永遠在大地上獨行的一個人,沒有家庭,缺少朋友,過去如此,未來還是如此,且,自己是這樣:把我理想中的神,拿來安置在一個或者竟不同道的女人身上,而我在現實中,又即時發現了事實與理想的不協調。我自己看人,且總如同在一個擴大鏡裡,雖然是有時是更其清白,但,謬誤卻隨時隨地顯著暴露了。一根毛髮,在我看來,會發見許多鱗片。其實這東西,在普通觸覺下,無論如何不會刺手;而我對一根毛發樣的事的打擊,有時竟感到頗深的疼痛。……
       
我有所恐懼,我心忽顫抖,終於我走開了。我怕我會在一種誤會下沈墜,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獨立著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運,凡事我竟如此固執,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剎那的幸福,美的欣賞卻總偏到那種恍惚的夢裡去。
  眼前,豈不是頗足快樂麼?謝謝朋友的忠告,正因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淒涼了。這樣月色,這樣情景,同樣的珍重收藏在心裡,倘若是不能遺忘,未必不可作他日溫暖我們既已成灰之心。但從此事看來,人生的渺茫無端,就足使我們一同在這明月下痛哭了!
……

  Láomei, zuohen! (妹子,真美呀!)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為贊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年青láomei而預備。
  頗遠的地方,有市聲隨了微風揚到耳邊。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里碎琉璃片類,在月下都反射著星樣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撫弄下,都極其安靜,入了睡眠。月邊,稀薄的白雲,如同淡白之微霧,又如同揚著的輕紗。
  ……單為這樣一個良夜圓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對這上天的恩惠,也合當擁抱,親吻,致其感謝!
  一個足以自愕的貪欲,一個小小的自私,在動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長起來了。我想到人類的靈魂用處來。我想到將在這不可復得之一剎那,在各人心頭,留下一 道較深的印子。在兩人的嘴邊,留下一個永遠的溫柔的回味。時間在我們腳下輕輕滑過,沒有聲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們即已無從在各人臉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用頗大的力量,把握到現實,真無疑慮之必須!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點粗暴點的類乎掠奪樣的事情來,表示我全身為力所驅迫的熱情,於自己,私心的擴張,也是並不怎樣不恰當。且,那樣結果,未必比我這麼沈默下來情形還更壞。照這樣做,我也才能更像男子一 點。一個男子,能用力量來愛人,比在一種女性的羞靦下盼望一個富於男性的女子來憐憫,那是好多了。
  但我並不照到我的心去做。頭上月亮,同一面鏡子,我從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個頹唐的自餒的感慨,不必在未來,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個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種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辦,到他時,將更給我痛苦。這將成我一個罪孽,我曾沈溺到懺悔的深淵裡,無從自救。於是,身雖是還留在別人身邊,心卻偷偷悄悄的逃了下來,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無從找的一處去了。
  Láomei, zuohen!  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為讚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而有。一切藝術由你們來建設。恩惠由你們頒布給人。剩下來的憂愁苦惱,卻為我們這類男子所有了!

  在藍色之廣大空間裡:
  月兒半升了銀色之面孔,
  超絕之美滿在空中擺動,
  星光在毛發上閃爍——如神話裡之表現。
  ——《微雨·她》

  我如同啞子,無力去狂笑,痛哭,寧靜的在夢樣的花園裡勾留,且斜睇無聲長墜之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

流星在天心走過,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失望的凝結,抑攻擊之窘迫,和徵戰之敗北!……

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形成我的無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跡,讓它莫在記憶中為時光拭盡。
        “
我全是沈悶,靜寂,排列在空間之隙。

  朋友離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藍暗影裡。我不能說生命是美麗抑哀戚。在淡黃色月亮下歸來,我的心塗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獨行曠野時,將用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原載1926830日《晨報副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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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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