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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1 08:27:32瀏覽214|回應3|推薦2 | |
戰爭期間。除了我祖父朱力安,家裡面沒有其他男人。我的母親一頭漆黑頭髮,蜜色皮膚,碳筆畫上面一模一樣的睫毛圍繞著大眼睛。她多數時候都在太陽底下,我記得她雙腿的膚色,她閃閃發亮的小腿,是我指頭最愛觸摸的部位。 那時候我們沒有太多食物。聽到的都是令人緊張的消息。然而,我記憶中那段時間母親是個從不焦慮而且愉快的女人,她喜歡彈著吉他一邊唱著歌謠。她還喜歡閱讀,而且是因為她我才得到證明什麼每個真相都是一個秘密,還有什麼只有在夢中我們才最接近這個世界。 我祖母,父親的媽媽,不同的典型。是個北方女人,來自世代務農的封建大家族,亞眠或貢邊那一帶的人家。她名叫做桀爾曼 白蕾,這個名字說明了她所有的性格,小氣吝嗇,頑固呆板,認命堅強。 她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我祖父,一個不同時代的人,曾經是一個地理教師,為了全心奉獻研究形上學而辭職。鎖在一個小房間裡讀著薛登包克, 黑色菸草的捲煙一根接著一根。他從不說什麼。除了一次,看到我拿著一本史蒂文生的小說在讀,他確定的說:《你讀些聖經會比較好。》他對我的教育的奉獻到此為止。 我母親的名字不一樣。溫柔輕巧,讓人想到她出生的海島,她的歡笑,歌曲和她的吉他。她叫做羅莎寶。 戰爭,就是冷與餓。戰時是否總是更冷?我祖母桀爾曼很肯定,她知道兩個戰爭,第一個,叫做《大戰》,另一個,叫《骯髒戰爭》,這兩個都是夏天炎熱,接著冬天苦寒。她說到一九一四的夏天,她村上,雲雀叫著《啾嘰夏天,就這夏天!》同一天村裡貼上了動員令,八月中,鄉下人才搞懂怎麼回事。我祖母沒有提過一九三九夏天的鳥叫。不過她說過我爸爸離開的時候狂風暴雨。他擁抱過他的妻、子,雨中他將衣領豎起來,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山上,從十月開始變冷。每晚落雨。水在路中央流淌,唱著悲傷的音樂。一大群烏鴉聚在馬鈴薯田裡開會,尖叫的聲音塞滿天空。 我們住在村子的出口不遠,一個石造老房子的第一層。樓底那層寬大空蕩原本當做倉庫來用,佔領軍司令下令,所有的窗戶都得用泥封上。 這個時期我無法忘記的味道。一種煙燻,腐菌,栗子和花菜的混合,某種冷,擔憂。生命流轉,探險冒險,失落遺忘。但是氣味會留著,偶而飄出來,在我們不再想像的時候,那些回憶跟著氣味回來,漫長的童年記憶,戰爭期間的記憶。
缺錢。一個四歲,五歲的孩子怎麼會曉得這些?我祖母桀爾曼某個晚上提到,《該怎麼辦?我們需要牛奶,蔬菜,什麼都這麼貴。》當時我在空盤子面前半睡半醒。問題不是錢,是時間。缺的是如何能夠不要想到時間,不要擔心夜晚,不要擔心明天。
日常起居的空間,是廚房。其他房間陰暗潮濕。窗子面對一堵青苔石壁,山水經常性的瀑布而下。廚房則和馬路在同一面,有兩扇窗戶可以採光,我祖母每個晚上都要遮上藍色窗紙,宵禁擋光。也是這房裡我們度過一天當中最多的時間。連冬天的時候,都有陽光。我們不需要窗簾,因為對面沒有人家。路,在此,是一條上山的路。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不會經過這裡。一天一次,早晨,大客車費力來到路邊上,伴隨著煤油氣發動機的喘息聲。每當我聽到這聲音,我立刻靠到窗口,要看看這個金屬怪蟲,沒鼻子,車頂上用繩子綁滿行李。停靠車牌的位置稍低,在橋的前面,一個場子上。我彎身的話,可以看到,在長滿雜草田地上方,是一片房子的屋頂還有教堂的方塔,還有鐘面寫著羅馬字母的鐘。我從來都看不到它的時間,不過我覺得它好像總是指著正午的位置。
廚房,到了春天的時候,到處都是蒼蠅。我祖母桀爾曼很肯定這些蒼蠅是德國人帶來的。《開戰前並沒有這麼多。》我祖父逗她:《妳如何能夠確定?妳算過嗎?》她不放棄這個想法。《一四年的時候就是,有人看到過。柴頭把蒼蠅裝在盒子裡,放出來,就為了整我們。》 為了對付蟲子,我祖母將黏蠅紙捲起來掛在電燈泡外面。物資缺乏的關係,她每天都用同一捲,每個晚上做清潔。但也同時拿掉所剩不多的膠水,不久,那捲捕蠅紙變成了蟲子的棲息場所。我祖父,他,有個比較徹底的方法。準備一個簡陋的蒼蠅拍,每天早上開始工作,而且打不到一百隻絕不吃午餐。那一塊油布不是這場戰爭的舞台。我祖母桀爾曼嚴格禁止在上面打任何一隻蒼蠅,這是為了衛生的理由。對我來說,這塊油布是我生命中最主要的佈景。它是一塊普通得不得了的布,挺厚,有些油光閃亮,散發出來硫磺和橡膠的氣味,混合著廚房裡的香氣。 我在上面吃,我在上面寫字畫圖,我在上面作夢,常常我睡在上面。上面的圖案我不知道到底是花朵還是雲彩還是葉子,也許都有。我祖母和我母親在上面準備料理,剁蔬菜、碎肉,削紅蘿蔔、馬鈴薯、白蘿蔔、菊薑。我祖父朱力安在上面炮製菸草料,將菸葉,乾紅蘿蔔葉,油加利葉子混合一起。下午,我母親羅莎寶,趁著公公婆婆小憩的時間,教我讀書。翻開書,她唸些故事給我聽。然後她帶著我散步、一直到橋上,看看河水。冬天天黑得早。雖然有羊毛帽子和羊皮衣,我們還是凍壞了。我母親轉身向南堅持了一會兒,好像她等著 什麼人。我拖著她的手,要拉她回屋裡去。我們偶而會遇上村裡的孩子,婦女們穿著黑衣。也許和我母親說上兩句。為了多賺些錢,她晚上做些縫紉機的活兒,也是在那張油布上。 我相信第一次就是在這塊布上我有了一個幻想國度的想像。我母親為我唸了一本書,紅色的大書本,說的是希臘,它的那些島。我不知道希臘是什麼。這只是些字。外頭,在寒冷的山谷中,在教堂廣場上面,在我跟著我母親和我祖母買牛奶和馬鈴薯的商店裡,都是沒有字的。只有教堂鐘聲,石磚路上木底鞋的聲音,叫聲。 可是紅色的書本跑出字來,跑出名字來。卡歐斯,艾洛斯,蓋亞和她的孩子們,奔托斯,歐科阿諾斯還有烏拉諾斯。我完全聽不懂。都是些海洋,天空,星星的事情。我曉得這是些什麼東西嗎?我從來沒有看過。我只知道油布上面的圖畫,硫磺的味道,我母親歌唱般念書的聲音。就是在這本書上我發現了烏拉尼亞。也說不定是、為了分享我的夢想,我母親杜撰的名稱。
我遇上敵人。我說《敵人》因為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我的祖母桀爾曼恨他們到絕對不肯唸出它們的名字。她叫他們柴頭,捲毛,條頓,葷粥。她從來都說《他》,《他們》來過了。 《他們》佔據村子。《他們》封鎖霸路。《他們》放火燒屋。 這樣的威脅,並不接近真實。戰爭對孩子們來說沒有什麼感覺。首先他們感到害怕,接著他們習慣。而當他們感覺習慣的時候、戰爭開始變得殘酷。 我這麼想但從不相信。每當我和我母親去村裡,我撿著路上的石子。《你要用來做什麼?》她問過我一次。我用力把石子塞進口袋裡。《用來扔的》我說。我母親應該要問:《扔誰?》不過她已經明白了。她沒有再問過我。她從來不說這些事情,戰爭,敵人。這是她的玩法:說別的,想別的。她應該受不了焦慮緊張。有些時候,晚上,她不吃晚餐,獨自跑去睡在黑暗中。 那本紅書,烏拉尼亞,希臘的傳說,對她來說比山上發生的什麼事情都重要。然而同時,她每個早晨都出門,去到路底,去探聽新的消息,聽別人說些什麼,麵包店,商店。好像我父親會在村子口出現,那麼突然,像他突然失蹤一般。
秋天。敵人來到村子裡。有個馬達的聲音很大聲。不是煤油客車的嘶嘶沙沙。那個馬達發出兩種音響,一個高亢,一個比較低沉。這天早晨我被噪音吵醒。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我感到害怕。牆壁和地板都在震動。在廚房,我看到我母親和我祖母,在窗角邊上站著。她們已經掛上藍色窗紙,太陽光透進來直到廚房最裡面。有些節慶的感覺。我祖父朱力安坐在他單人沙發上,他看著前方,我特別注意到他的雙手微微顫抖。 《達聶》我母親輕喊我的名字,聲音有些不太一樣。當我靠近窗戶,她把我抱住,像要保護我似的。我感到她的髖骨壓在我的臉頰上,我掂起腳尖,試著探腦觀看。 外頭,沿著整條路上,一列卡車緩緩前進,馬達噪音振動在房子的窗上。它們沿路而上,一輛緊貼著一輛,讓人以為是一列火車。 我的處境,夾在牆壁和我母親腰際之間,我只見到貨車的窗戶和布篷,好像沒有人在車上。我看著長長的車陣,我聽著馬達的怒吼,震動的窗戶,也許還有我母親的心跳,我的腦袋靠在她的腰側,恐懼充斥在房間裡,山谷裡。除了馬達吼聲,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聲音。有沒有狗吠呢? 這經過很久。貨車的轟隆好像永遠不要停止。敵人往山谷上方,邊界方向,直到高山上的隘口。陽光燦爛在廚房牆上。我們頭頂,藍藍的天,依然是夏天般天空。毫無疑問雲在北方積聚,在那些高山頂上。蒼蠅們,原先被馬達振動聲音騷擾,現在開始在油布上跳舞。然而,我祖父朱力安並不想去捕獵它們。他還是坐在桌子前,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他看來蒼白衰老,高大削瘦,他的雙眼被光線穿透,透明的眼珠子,灰藍。我不知道為什麼,留在我腦海裡的祖父就是這個印象,貼在每張有他的照片之上。也許是他空洞的眼神,蒼白的臉色,讓我能夠了解、我們曾經據以生活著的事情的重要,在我們窗下湧現的敵人跟一列黑金屬動物相同。 馬利歐這個早晨過世了。馬利歐像我的大哥哥一般,他有時候會和我在後面院子裡玩耍。他很年輕,有些瘋瘋癲癲。後來我還想過他是我母親的情人,不過這只是個簡單的猜想,因為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我在我的祖父床上。我看著從門檻底下穿過的陽光做白日夢。 所有的人都離開到遠方。我聽到一個聲音叫著我的母親,哭泣的腔調:《羅莎寶!》我父親的臉龐暗淡模糊,不是像他站在陰影底下那樣。煙燻焦黑。《羅莎寶!》那聲音重複,可是這不是個男人的聲音,比較接近我祖母的聲音。慢吞吞的聲音,拖著一個一個的音節。我經常做這樣的夢。我父親早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離開了,然而我很確定是他顯靈了,在門框裡面,聽到叫我母親的聲音讓我感到非常擔心。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這個早晨,我正在夢中,我聽到爆炸聲。很有威力的聲音,就在附近。這聲音將我叫醒。然後,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祖母回來,在後院餵食她養的兔子。怕被人偷走,她把那些兔子藏在柴堆後。久久她就宰一隻起來,剝皮。做這個、她非常俐落。我看過一次,在院子裡。兔子被鉤在牆上一根釘子上,地上有一灘血,我祖母的雙手是紅色的。 再晚些,我母親買完東西回來。她買了一大塊麵包,奶裝在鐵桶子裡,燒湯用的帶葉子的小白蘿蔔。她把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我祖父朱力安大聲啜飲他杯子裡的耆高麗汁。平時,我祖母會兇他:《不會發出聲音,難聽死了!》可是,她什麼都沒說。我的母親表情悲傷。我聽到她和我祖母小聲說話,她們在說馬力歐的事。我當時並沒有立刻就聽明白。而是之後,很久很久之後,戰後。馬力歐載著一顆炸彈要放在橋上。在敵人要到山上的路上。 當我明白馬力歐死了,所有的細節我都回想起來了。人們巨細無遺把故事告訴我的祖母。馬力歐穿過田裡,在高一點的地方,離開村子的外面一點。他把炸彈藏在一個袋子裡,跑著。也許他腳踩到土堆上,他跌倒。炸彈引爆。人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很神奇。 就好像馬力歐消失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烏拉尼亞。接下來時光飛逝,我有些遺忘。一直到那天,很久很久之後,偶然我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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