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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5 04:37:44瀏覽225|回應0|推薦0 | |
妲麗雅心情不好。她必須坐車去墨西哥看她的兒子。小孩子生病了,好像不很嚴重,水痘類的小兒毛病,猩紅熱。她坐立難安。那晚她拿了一個小小的行李,到汽車總站。我想其實她是因為想念黑多,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她還是愛著他。我想這次她是真正離開,永遠不會回來。一個頑固,悲哀的女酒鬼。 我想陪她到車站,但是她粗暴的拒絕。 《用不著,我可以自己去。》她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就走了。 那晚,我就在城裡遊蕩。沉悶燠熱,燈光在火山頂上跳舞。廣場的南面,跨過大馬路,我來到一個荒廢的區域。路面破損,泥水坑的深度足夠淹死人。醉醺醺的區域,單身男人的區域。我沿著鐵軌前進,只因為這是唯一有燈光的路線。
火車站,載運甘蔗的窄小鐵軌從洛斯瑞耶斯來到這裡 ─ 那是一部氣喘吁吁的龜速火車,可以載人,需要六個鐘頭才能到達終點站育瑞夸洛 ─ ,我順著沿鐵路而建的“傘兵新村”,跟我在運河邊見到的完全一樣,全都是、唯一的、為無產者保留的地。離開城市就是無人地帶,然後有條磚石路是早期通往費多拉嘎農莊的專用道路。我完全按照著雷翁撒拉馬哥研究計畫上的指示。
昏黃燈光照在這條長路上,大雨傾盆,雨滴打在地上,讓我想到一本小說,兩次大戰間、巴達姆的故事。我沿著一堵長滿青苔的高大磚牆,牆後面是從前的一些花園和果園。這裡那裡,橘紅油漆鐵門歪歪斜斜寫著花園的名稱。和這個可憐的地區很不相稱的名字:‘蜜拉瑪’,‘帕拉梭’,‘加利福尼亞花園’,‘卡美利雅花園’,‘蕾蒂大廳’,‘皮諾丘’。 夜剛剛降臨,已經聽到音樂傳來,敲擊的低音貝斯,手風琴。車子與車子狼狽相連,在磚路上搖擺,蛇行閃躲路上的大水坑,雨刷來來回回,染上深色的玻璃車窗,車牌以藍色霓虹燈加框,擋風玻璃和後車窗裝飾著紅和綠色小燈。都是些相同的車子,相同的,妲麗雅深痛惡絕的,在中心廣場前繞圈圈的速威和四輪傳動。 我沿著磚牆前進,我從花園前面經過,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跳那麼急促。孤獨的感覺,禁忌的花園,石磚牆的另一面,混合著雨水滴和路燈光的青苔。
‘阿特拉斯花園’的入口,立著一個男人,站在雨中,頭上的草帽用透明塑膠袋包著防水,雙手叉在短外套口袋裡。六十多歲樣子,大肚子男人,臉中間一橫厚密的灰色鬍鬚。我聯想到維拉‧都拉多,或是‘克里斯泰羅’的士兵們,而且我看到他的皮帶上面、左輪槍插在槍套裡。他的後方,崗哨裡面,老式的長槍靠在牆上。 我停下來和他說話。我敬他一隻香菸。他叫做聖地牙哥。我向他提到了莉莉,《莉莉?還是莉蓮娜?》他不在意的看著我。《也許是莉蓮娜。》我不希望讓人有急迫的感覺。聖地牙哥抽了一口菸。他有雙厚厚的鄉下人的手掌,斷裂的指甲周圍一圈黑。我想到卡得那斯將軍的劊子手應該就長得像這個樣子。 《她在這裡上班嗎?》聖地牙哥大爺好像在想什麼。直直的朝前看著,煙燻著他小眼睛一眨一眨。《您說莉蓮娜嗎?》他搖搖頭:《不是,這裡我不認識有這個人。也許前面一點吧。》他繼續著好像在想什麼。我這才發現他戲演得真不賴。《有誰告訴過您她在這裡?》我可不想跟他提‘隆波里歐’或是嘎西‧拉撒羅。我問他我可以進到花園裡嗎。他看看我,好像多此一問。《自由出入,如果你是成年人的話。》就算是說笑,聖地牙哥臉上也沒有一絲微笑。《等等》我說。 《去吧,一下子,或者整夜,隨您。不過過了午夜就不供應酒精飲料,明天是禮拜天。》我說:《禁酒令,真的嗎?》他又說:《還有,這裡沒有莉莉,或是麗蓮娜。》他轉身,繼續看著雨低落下,過往車輛,和在夜色中顫抖的車燈。 ‘阿特拉斯花園’原來是一個種芭樂和芒果的果園,訴說著山谷裡原來的平靜生活,城裡外只有樸素的鄉下人。到底,左邊,一棟老式的鄉下房子,石灰迴廊,破破爛爛的大面積瓦屋頂,用波浪板補丁。 霓紅燈照亮的廊,一張編蓆長桌充作吧檯。某些夜晚,如果不下雨的話,應該有樂隊在花園裡演奏,在水泥座的舞台,波烈露舞曲,昆比亞舞曲,手風琴,雷金塔長笛,吉他龍低音。但是今晚的音樂,強烈得連院子裡的地磚都能聽聞。播放的是悲傷的音樂,鼻腔的聲音,狂暴,震動從地上傳到我的腳底。
花園裡幾乎沒有客人。雨中,靠近一棵芒果樹下,只有一對酒鬼坐在塑膠椅子上,腳,浸在泥水中。雨滴下散發出蒸汽的一盞探照燈發出藍光壟罩著花園。 簷廊下,塑膠椅上坐著幾個女人,陪著幾個男人在喝酒。一個大冰凍櫃在吧檯旁邊,因為沒有人,我就自己拿了一罐‘鐵卡貼’啤酒。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麥肯諾外套,不知道年紀的傢伙,過來收錢。如果要更濃的飲料,必須告訴廚房,在院子的另一邊,洗衣房的邊上。 屋子裡面漆著綠色。大廳裡只有一件裝飾品,‘鐵哈馬尼’式天花板,木樑用麻繩連結固定。其他的部份則散發出髒污和憂鬱的印象,漫漫長長星期六到禮拜天的夜晚,等待著永遠不會發生的情節。
院子另一頭,一台發亮手提收音機,女孩子一個貼著一個坐在椅上。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們盯著我,然後無所謂的轉回身子。都是些非常年輕的女孩,並不好看。裹著胸部的緊背心,化學纖料迷你裙,有些腿上穿著綁皮帶繩子的高跟涼鞋,有些只是穿著簡單的白色運動鞋。我不敢向她們打聽是否有人知道莉莉。對她們來說,我只是個逛街散步的人,對她們來說沒有什麼可以期待的。 她們因為什麼笑了起來,她們喝著自己的‘苦必打’,抽著香煙。照明藍燈餘光映在牆上,映在地上磁磚,她們的臉上如鬼如魅。她們有張太大的嘴巴,太紅,眼眶似兩個大黑窟窿,襯托出腦袋瓜子的形狀。然而,她們有著印地安人美麗的頭髮,黑沉,厚重,用塑膠製仿真貝殼髮釵固定住。 手提音響繼續播放,‘昆比亞’一首接著一首播放,不管女孩子們聽還不聽。只有那兩位酒客在雨中跳舞,園中草地皮上,像兩隻訓練有素的熊。
我過去坐在屋簷下,一張塑膠椅子上,再要另一杯啤酒。穿外套的男人跟我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懂。我還跟聖地牙哥,他來到迴廊裡躲雨的時候,聊了幾句。我請他喝了一罐啤酒,所以他就變得稍微話多一些。《這裡啊,革命時期本來是個兵營。》他看我好像有點興趣,就繼續說《有一個晚上革命黨人發動攻擊,殺光所有的人。所以這裡就變成舉行慶典的房子了。》他給我看一顆子彈。《您看得出來嗎?這是顆30-30,這是反抗軍,‘克里斯泰羅’黨人用的子彈口徑。》他把子彈放在我的手上。沉重,冰冷,我心想這顆子彈是否殺過什麼人。《我從牆上挖下來的,就那邊路上。》他重複的說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他們殺掉所有的人,一個不留。人們把屍體埋在某處田裡面。》 再晚,將近午夜,一個女孩子過來邀我跳舞。也許是聖地牙哥告訴她稍微照顧我一下吧。她很高大,彎腰駝背,面無表情。因為跳‘波烈露’,我把著她的腰,我感覺到我的指頭摸在漿硬的布料上面。我們的腿部偶而接觸。我聞到她皮膚的氣味,混合著香水,臉上的美白乳液。我們跳完整首‘波烈露’,然後在離屋簷稍遠的地方坐下。我為她買了一杯啤酒,她喝了一口,用手背擦擦嘴。 《你為什麼來這裡?你是來遊覽還是做生意?》她從我遞過去的菸盒裡取出一隻香煙,咬在上下牙齒間。她的嘴巴非常的大。少了一根門牙,這使她看上去有些頭腦簡單的樣子。她並不醜,然而雙眼的黑眼圈顯出她的疲倦。我想像她應該有二十歲出頭。她早衰的身體沉重,應該是連續的生產或是墮胎所造成。我想像她應該和莉莉有些相像。只是隨口說說,我對她提到這個名字。她表情憤怒的看著我。《有什麼你想要知道的,我的臭名?你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來搞我嗎?》〈這句子我是從西班牙文翻譯過來的,原來的句子更加粗鄙。〉我們繼續坐著喝酒抽菸,然後她牽著我的手帶我到屋子的裡面,一個僅用簡單簾子和吧檯隔開的凹室裡。裡面有一張鐵床,一張和院子裡的椅子相像的塑膠椅子。四壁汙跡,東破西破布幕搭成的天花板。她很快就脫下衣服,放在椅子上。厚重的身材,沉重的乳房有著深黑色的乳暈,然而她有著平滑的小腹。陰阜完全剃淨,毫無疑問是蝨子的問題。床上,她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螢光綠色,立刻我明白過來這是一只保險套。看起來卻更像是給外星人用的東西。
我想吐,頭暈。《對不起》,我結結巴巴的說。 她毫不訝異。她拿起鈔票,穿好衣服。臉上甚至有一絲微笑。我離開房間的時候,雙腳發軟,她扶著我來到酒吧。其他的女孩喊叫了些什麼,她們笑成一團。我不能留在那裡,而且過了午夜已經沒有任何酒精飲料。那女孩扶著我的手臂,陪著我來花園的門口。聖地牙哥沒有說話看著我離開。
一個下雨的晚上,奇蹟似的,我的演講如期舉行。多瑪士‧模以西斯在‘隆波里歐’的大門口等著我。當我到那邊的時候,他感動得擁抱我。他指給我看門邊上的海報。背景是田野和火山,主題用粗大白色字體寫著:
土壤學 土地的畫像
副標題有些誇張,《土地的畫像》,是梅濃戴斯的主意。他為了不要驚嚇星期五晚上本來就很稀少的聽眾而有些煩惱。
人都來了。小組研究員們,歷史學家,社會學家,通譯瓦庫斯。沒有任何一位人類學家出席。這個演講的題目對他們來說應該是不重要的,也或者他們和地理學弄混了,認為這是沒有用的科目。
‘隆波里歐’的天井裡慢慢的人越來越多。講桌前面面對著圍成半圓形的椅子。這些都是約好了的聽眾。梅濃戴斯經常打招呼拍馬奉承的,山谷裡的中上家庭的婦女。穿著‘瓜亞貝拉’的男士們,代書律師,醫師,銀行行員。《土地的畫像》吸引了他們,因為他們都跟這塊土地有關係,都是本地人的兒子,孫子,或是曾經是本地人。他們都靠著這塊土地的滋養,他們因為這塊土地得到了保證,得到了力量。
也有幾個種田的到場,小農夫,來城裡做點買賣,或是來放鬆放鬆,來這裡只是因為好奇,或是他們實在找不到別的事情可以打發。
梅濃戴斯興奮異常。《所有的人,您看,這是第一次,隆波里歐來這麼多人,太成功了。》他靠著我的講桌,慢吞吞的準備水壺水杯。《您看,最後面,右邊一點,阿蘭撒斯和他太太和他女兒。》他很小聲的說,像是說了什麼秘密。《阿爾大貝兒多‧阿蘭撒斯大爺,所有的山谷西邊的土地和牛油果園都是他的,一直到阿里歐都是。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他是《墨西哥早報》的金主,也是我們最大的靠山。》眼光在內院暗處搜尋,我看到一個男人,瘦,乾,灰衣,臉部也是灰色,禿頂。兩個女人各坐一邊,清新動人。雖然他的邊上坐著家人,可是我還是從他臉上看到電影裡面幫派流氓般陰森表情。
我為土壤畫了一幅肖像畫。
我談到這個山谷,就好像它是地表上最重要的一個地方一般。
火山的噴發,流動的岩漿,幾個世紀以來的火山灰落塵。這塊土地,在土壤的分類中,位於紅土,草原黑土,風成地表,凍土之間。俄國地理學家朵庫恰伊耶夫的發現,他認為土地的面貌多變。滑動移位,冰河作用,水流作用,山谷底層、岩石洞穴裡,深藏著腐殖土壤,這些都適合細菌的繁衍、發酵。
我的話語像詩裡的文字在‘隆波里歐’的天井裡迴盪。科學名詞,我用差勁的拼音,用我知道的大概的意思轉譯。我談到肥沃的黑土‘確諾真’,含有超過了百分之十的腐殖土,還有其他含量更多的,中亞的草原黑土‘斯鐵普’、和森林貧瘠土。我提到淤泥,黏土,墨黑色,黃土和腐殖土的混合,超過一公尺的深度。我說這些黑得就像伊甸園的土壤應有的顏色。我提到伊甸園裡土壤的真正名稱,這些名稱在‘隆波里歐’的院落迴響:‘確諾真’,‘卡斯塔諾真’,‘法歐真’。
酒醉的感覺上升〈我知道上台之前我喝了好幾杯‘苦必打’〉。我無法將我的視線從看著我的一張張的臉上移開,難以理解的臉,沒有表情,雙眼隱藏在黑色眼眶之中,好像這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使命,好像我應該保有這些靈魂在我的統治之下,阻止他們放棄,阻止他們遺忘,阻止這些眼光離開我的眼光,哪怕只是一秒鐘都不能允許。我不再談腐殖土壤,不再談鉀肥,不再談氮肥,也不再談因此使得山谷裡一年可以有兩次的收成,不談地主們得到的利益,不談地理上的寶藏變成他們銀行帳戶上的美金。
我談他們的家園的誕生,火山吐出岩漿、灰塵,寇利瑪的內瓦竇火山,唐禧大羅火山,帕大阪火山,撒諾阿多胡卡秋火山,都是神話裡的神明,流出血液,覆蓋山谷,平地,一直到海洋,火山錐,熔岩,載著凝固的灰石流動,滾燙熱水和冰水相激,地熱泉間歇從伊斯特蘭的地面上噴出,我談到大終結,死亡,陸塊大斷裂,斷裂處成為鐵拔卡帖貝克河,在拉撒羅-卡德納斯灣裡,發生海洋地震,磁動風暴。
我告訴他們冰河從北美的威斯康辛,從加拿大的撒斯克卻瓦,緩緩北下,將死熄的火山層層包圍,將殘垓細細摩擦成為黑塵,並將其擠壓到地表底下。接著是大片森林,密不透光的松樹林。
這個時候,最早期的人類,來到了這個山谷,不同於今日,這些男男女女,像鹿像麋像狼像狽,晝伏夜出,舔石食葉,在窩巢裡敬拜火神,他們在岩石上在湖水裡,在庫魯塔巒火山上,在山上的洞穴裡,看到自己的祖先,在黑石上用白色石頭畫出他們的象徵。然後冰河退回北方,森林再度被火山的火燄和閃電擁抱,大火延燒了幾個世紀,黑塵直達天際遮雲蔽日。然後在這燒成灰燼的大地上,草開始自由生長,成群結隊的野牛野馬跟著來到,羚羊,大型樹懶,獅子,大象,而人類住在燒焦的懸崖之上,他們在自己身上或是石頭上畫上星球運行路線,蜈蚣,還有鳥柱圖驣。
我談到那些沒有數字的,沒有年代的世紀,那時候的山谷和周圍的平原是一片野芒草的海洋,每個冬天刮著極地來的風,夏天裡則是雨水成河泛流,黑色的天上降下滂沱大雨,湖出現了,陽光照在上面如銀色的鏡,然後,不知不覺,生命從這黑水中誕生,在根與莖之間,泥土沾滿了細菌、孢子。
我談到地表蒸發揮發植物吸收排放水份,我談到植物根部細菌循環作用,各式各樣的礦藏,鐵,鉀,硝,和灌木腐土,這些腐質在地底下滲透。我談到無形的走廊,美洲大陸從北到南,從加拿大的北方灰色土壤,草原黑土,鐵紅色岩石,一直到加利福尼亞沙漠淡色灰土‘喜若塵’。已經一萬年了,人類的男男女女藉著它,享用這條走廊上的植物、根莖,利用牛羊從他們身上取用自己的食物。同時也是沿著這條通道種植出來今日供養所有人類的植物,玉米,蕃茄,四季豆,南瓜,甘薯,佛手。他們向前,播種,沿著這條黑土走道一直來到這個山谷。有一天,好幾千年之後,爭戰,征服,殺戮,餓殍,他們種了新的植物,長出紅色的酸果子,有從中國、從法國、還有德國來的植物,這個植物吞吃孩子們的手指頭,蠶食所有的土地、不給其他植物留下任何位置。
我慢慢唸出這些草莓不同的名稱,種植的,冷凍的,做果醬的: 法拉加里 亞威士可 亞爾蘋娜 雅拉菲歐 維吉尼亞 哥蘭蒂佛露拉 馬莎 達拉爾 柯隆戴克 奧勒岡 登雷普 伯蘭蒂沅 赫坤達 奇隆士 扈克 赫莫莎 凡妮莎 賀威蒂卡 住在山谷裡的居民是否對這些美麗的名稱感動?他們是否會拿來命名他們的孩子,用來紀念每一個早起的清晨、為了填滿包裝紙箱的黎明?
我說到那些冷凍工廠的名稱,山谷裡面半數的居民在裡面工作,從採摘的孩童開始一直談到將果子包進塑膠袋裡的老婦。這些名字,在‘隆波里歐’的課堂上,像一長串單調的控訴,迴響,一個接替著一個,我無法唸出來的名字,在黑土上的那些地主們,那些中間商們,在農人的汗水裡,在孩子疼痛的手指頭上摘取黃金,直到酸草莓果子染上血紅,直到孩子們的指甲掉落。
我停了下來。女助理一動不動,被我的演講窘在一邊。那些臉,眼,都朝向我。在那幾秒的時間裡,聽到天井中間的噴水池咕嚕咕嚕的聲音〈梅濃戴斯的主意,這樣才有‘殖民地風格’〉,聽到從牆上和屋頂上傳來的,四乘四和速威們圍繞著廣場圓環的引擎聲。想像莉莉,困在‘禁區’裡某個角落,想像在那些禁忌的花園裡沉重的節奏樂音。
我重新開始我的演講,以比較低弱的聲音,有些沙啞。疲倦,激動,我感到我拿著演講的紙條的手在顫抖。幾乎沒有停止,幾乎沒有先吸口氣,我一口氣讀完字條: 《各位女士先生,土地就是我們的皮膚。像我們的皮膚,會改變,會老,會細,會乾硬,根據它受到的對待,它會斷裂,它會受傷。這土,你們繼承而來的伊甸園的黑土,你們在山谷土生土長,或是從別處移民而來,這土,讓你們留了下來,供養你們,擁抱你們,這土,不要以為它會永永遠遠。黑色的土,‘確諾真’非常短暫,它們的豐美只能擁有一段很短的時間。需要幾千個世紀才能產生,才能聚集在這個山谷谷地裡。這個世界上也有別的地方擁有這樣的土壤,像烏克蘭 ─‘確諾真’這個詞就是從那裡來的。在俄國靠近烏拉山,在北美在愛德荷州和威斯康辛州。每一個這樣的地方,都進行著同樣的程序:首先要有濃密無法進入的森林,接著起火燃燒,燒到空無一物,然後是草的植被,火山灰的覆蓋,長期的乾燥產生的礦物質。今日,當你們看著這片山谷,你們看到什麼?黑土上面蓋著房子,道路,商場,城裡的新區每天產生倒出廢水,硝酸鹽,磷,這片土地已經沒有時間分解了。
《地表像是一個“繩結”,各位女士先生,你們在上面行走的地表,你們在上面吃飯的地表,就是你們的皮膚,就是你們的生命。如果不能夠好好對待它,你們將會失去它,失去了價值的土地是無法恢復的。一旦它被摧毀之後,需要億萬年的時間重來。
《愛護你們的皮膚,各位女士先生,尊重它,讓它通風通氣,為它疏通排水,禁止過度的施肥,建造蓄水池,建造防止土石流失的坡堤,種植根部深長的樹種,禁建,禁鋪柏油,將黑水引進廢水處理池。
《我用我的演講,為各位,畫下你們的山谷,和它肥沃的土壤,從它開始的森林直到今天,一個多收成的單一作物的面貌。我感覺到我為你們畫了一個女人的身體,活潑的體態和深色皮膚,擁有火山的熱情和雨水的柔情,一個充滿生命力量的年輕的印地安女人。請小心翼翼,保護這個美麗的,慷慨的女人的身體,不要讓它變成,經濟成功或是無知的苦果,不要讓它成為,乾燥的無生產力的灰土地,就像只剩下皮包著骨,離死亡不遠。》
我停下我的演講,我闔上我的講義。跟著演講而來的是一片死寂。多瑪士大爺,為打破尷尬,示意鼓掌。我尋找妲麗雅的眼睛,可是她大概,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內院到外頭抽菸去了。生態環境科學激怒了她。 接下來的交頭接耳討論聲中,我看著阿爾大貝兒多‧阿蘭撒斯大爺慢騰騰的退席。他站起來,灰色的外套下筆直站立。好像他在他禿頂腦袋上抓了一下表示尷尬。在他後面,一個跟著一個,他太太和他女兒走向出口。她們看上去嬌弱,慈祥。我希望她們轉過身來,希望她們看看我,哪怕只是一眼,讓我曉得她們聽了我的演講。
助理們機械式的,一個接著一個離開。梅濃戴斯,過來握緊我的手,熱情異常。《完美,奇妙,詩意!》他還說,有些緊張不安的音調:《還得等看‘早報’的批評。》多瑪士模以西斯笑瞇瞇的,扮著好人說:《現在,我們都了解土壤學地質學的意義了。》
路邊上,我看見哈法埃爾。他聽了我的演講,他站在‘隆波里歐’的大門邊旁聽,不敢進來。他輕觸我的手指頭,他對我說:《我幾乎都聽得懂。》 我問他:《你有什麼感想?》像是一個好奇的人,或是個彆扭的對談者。他傻笑。《我想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你可以說得簡單一點。》事實上我感到很滿意,因為我想到莫札特提到自己的協奏曲的時候說過的句子。 哈法埃爾看到在人行道上等著我的妲麗雅。他跟我說:《我很快就會告訴你。我要寫下我的故事寄給你,我已經買了紙和筆。》我來不及向他道謝,也沒有時間說再見,他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我感覺到,就是那個晚上,第一次,我想到了烏拉尼亞,那個孩童時代、幻想的國。 第二天,一早,我決定了要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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