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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歐蘭低諾上
2007/07/20 07:32:28瀏覽309|回應0|推薦0

妲麗亞從墨西哥回來完全的洩了氣。她和兒子法畢歐整整相處了十五天,住在秀吉米哥,一間黑多和從前一起蹲大牢的撒爾瓦多革命同志合租的公寓裡。他們說很多話,抽很多煙,喝很多酒,唱很多歌。雖然她沒有告訴我,可是我知道,她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她也沒有再和黑多做愛。她所有的時間都將法畢歐擁在懷裡,輕撫他,哭泣。

我不能告訴她所有的、我腦子裡想的、她前夫的不是,他們說,革命超越了時代,他們使得人們再度得到鍍金般庇護,宣佈故步自封的罪狀,簽署刪改法律,然而他們卻不能夠保護照顧自己的家庭。他們缺少清醒的頭腦跟憐憫的心。我僅僅對她說:

《為什麼沒有帶著法畢歐跟妳一起?》

我沒有事先想想問問題的後果。妲麗亞首先哭泣,然後她開始笑。她抱緊我,她親我,我感到她身體的重量,她嘴裡的酒氣,我吮她的淚,我咬她的唇,她的胸房。她是頭活生生的獸,衝動,慾望,精力充沛,我摸到她背上的筋肉,在脊椎的兩邊,肚子上的腹肌。她盪漾輕顫。

我們一部份的下午時間就躺在客廳床墊上,兩個人汗水淋漓。終於夜晚來臨,轟隆的車聲開始在廣場區四竄,我們穿好衣服出去走走。

溫度剛好,滿天星蟻。我們去卓別林戲院,遠離市中心。上演一部俄國電影,我沒看懂,很多馬匹在雪地裡,是帕拉將諾夫的電影。我們在影片還沒結束之前就離開。妲麗亞本想留到映完,可是我想要嘔吐。

我們一直走到廣場。在一個亭子裡,我買了墨西哥“大個” 夾肉餅和西瓜汁。我們坐在椅上抽菸。妲麗亞將頭靠在我的肩上。一會兒,她說:《你跟他們不同,你很和氣。你一定可以照顧好我的兒子。》我不確定她希望聽到什麼回答。《對啊,對啊,因為是妳,對他好是因為妳,他需要妳就像妳需要他。》好吧這沒有說明什麼,可是她不想聽了。她自顧自的作夢。

《你知道,達聶。》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好像在說個什麼秘密。《希望我可以讓法畢士和我住在一起,希望我可以。》她看著自己的前方,眼神有些遲緩渙散。《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們要住在聖璜,洛伊撒我的老家,我再也不回到這裡來。》她安靜一會兒,不說話,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說。《是我一手把他帶大,我不需要任何人,這是我的命運,你知道,命定的,分內的事。》

她這段話的音調很哀傷讓我動容落淚。因為同時我也知道,她對酒精的態度,毫無疑問的她永遠無法實現她的計畫,她會繼續在男人間左右為難,最後沉溺在自己的絕望之中。

她自言自語,我相信我沒有真正在意她說什麼了。她提到洛伊撒的大房子,一個靠近運河邊上的木造房屋。她提到染上愛滋的孩子們,有些已經病發,沒有頭髮、瘦到嚇人,像鬼。她將會去那邊,帶著法畢歐,她會跟他們說故事逗他們笑,為他們唱歌。她越想越遠。我扶著她回到公寓裡,我將她放在床墊上面,睡覺。五月,房間像火爐。我直接睡在磁磚上面,拿條毛巾當作枕頭。我明白這些都不會持久的。我們只是互相填滿了旅途中的相遇,然後我們將各自東西。

 

這情況並沒有拖太久。有一天,五月底,我想,她向我宣布說:

《達聶,我沒有辦法繼續和你一起了。》我沒有問任何問題,她說:《你會很生氣,你會對我生氣。》我沒有勇氣對她說、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讓我生氣。我想像著她大概不會明白,因為她認為這是無情的,是一種“我不在乎的無所謂主義”。其實,完全相反,因為,我愛她。

這件事是下午發生的,我在隆波里歐的圖書館工作,正在寫一份山谷土質的報告。天熱的時候,隆波里歐一個人都沒有,我感覺我是唯一的研究員。我留在那裡,鉛筆懸在地圖的上方。

《怎麼回事? ──是黑多。多瑪士‧模以西斯邀請他來隆波里歐,請他來談談撒爾瓦多現況,請他談談羅麥羅主教,談談所有被謀殺的神父。》在她的想法裡這才能向我解釋說明一切,她又說:《法畢歐也會來,我可以永遠都留在他身邊了。》

就這一下子,我很驚訝的感覺到自己的不耐煩,氣憤,幾乎就是忌妒。我聽到哨笛聲音在耳中響起。我感覺像是從樓頂摔落。

我說不出話來。我沒有什麼可說。這是從一開始早就說好的我們並不互相擁有。因為我們偶然相遇。因為妲麗亞從沒有愛上過我,她永遠都是黑多的,哪怕是已經離婚,哪怕是那些風風雨雨,那怕是他做了多少的錯事。這個三歲大的男孩,法畢歐,她將他的照片讓我看了上百次的男孩,一個模子,同樣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同樣的捲髮,棕紅色。有一次,開玩笑的,我說法畢歐是一個“小阿飛雷斯”,那是哀加多‧羅黎該斯‧朱力亞的小說裡面小指揮、帶領著栗子們的神童的名字。妲麗亞很生氣:《不許你胡說,聽到沒有?我不准你拿我的兒子來開玩笑!》高尖的聲音,兇光閃閃,像隻憤怒的母貓。《我禁止你說他的名字,不許唸他的名字!只有我才可以說出他的名字,你明白嗎?》

 

我遇見莉莉。

我沒有再回到“那弄”裡去。在山谷裡人可以好好的活著不必為那個窮病壞爛煩惱。我,痛恨窺視狂觀光客,上等好區的小資產階級突擊隊,來到貧民窟和悲慘愁苦特種行業區域妓女的街。來自德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的大男孩們,每個春天,高中的最後一年,像不知哪裡嘔吐出來的什麼東西似的,大量出現在華瑞斯,諾軋雷斯,提華納的酒吧裡。義大利,法國,瑞士來的,五十六十歲的遊客,來到想像的國度探險,在那裡他們希望自己的金錢夠買下一個他們在自己的城市裡老想著要強姦的小女孩或小男生。或者,只是個作家,他相信,在賭場裡的骯髒小桌上喝杯啤酒,在沉重的表情當中,在發出噪音的破敗巴士裡,在古巴,在馬尼,在鐵姑奇軋巴,嘶吼沙啞的唱機裡,他們相信這,就是人生。

我從阿里安娜‧魯芝那裡得知她的住處。

我經常在隆波里歐的圖書館裡,翻閱西班牙文版的鐵帕卡帖貝克盆地誌,抄繪上面的地圖。我們天南地北的聊著,她想跟我說清楚什麼:《你知道嗎?雷翁‧撒拉馬哥已經放棄“那弄”的調查?》我不置信:《噢?為什麼呢?》阿里安娜兇巴巴看著我。《什麼為什麼?不就是你最反對他們這件事嗎?》我感到有些驚訝的是,她認為我應該相信她。《我不相信妳》,我說。阿里安娜聳聳肩:《偽君子!》然後好像什麼秘密似的,她低聲,簡要的對我說:《就是雷翁‧撒拉馬哥,他捅到了馬蜂窩,知道嗎,和嘎西,他想要調查那個地方,那個女孩莉莉住的地方,他們一起去了那邊兩次或三次,在歐蘭低諾的“傘兵區”裡,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被阿蘭薩斯律師知道了這件事,律師應該是感到擔心了,受到威脅了,然後是多瑪士‧模以西斯他親口說的,夠了,不要再弄了,因為可能會釀成政治事件,他告訴嘎西‧拉撒羅和雷翁‧撒拉馬哥,說隆波里歐沒有能力樹敵,尤其是阿蘭薩斯,所以他們就放棄了研究調查,就醬,從此沒有“紅區”,也沒有莉蓮娜,“惡煞”是不可冒犯的。》

我問阿里安娜:《妳有莉莉的地址嗎?》

她看著我,藐視:《蛤,怎麼?你也想認識她嗎?》

我裝傻不懂,我說:《我不屬於隆波里歐的編制,我不在乎阿蘭薩斯。我只是個過客,有些事情不很重要。》

阿里安娜看上去很有興趣聊這個。我甚至覺得在她嚴肅的臉上,我看到一抹歡喜的表情。《反正,這對所有人都不是個秘密。》

她向我解釋。她陪嘎西去過那裏一次。在運河的邊上,在那裡唯一的一家雜貨店的邊上。《她住那。住在一個破爛的屋子裡。 ───她和別的人住一起嗎  ───我去那裡的時候,她和一個老婦人一起,名叫做多娜‧提拉,她叫她祖母,我說得上來的只有這些。》

阿里安娜繼續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

《你真的要去嗎?你知道,那裡的人都很,那個區也是,危險。說不定你應該找個人陪你去。比如妲麗雅‧羅伊。》我發現這個小城裡真的沒有秘密。僅一下的時間,這個想法讓我很光火,又過了一會兒,我又覺得沒必要。

我笑說:《那應該是警察的工作,我可沒有打算寫這個女孩的採訪報告。》阿里安娜說:《是嗎,那是為了什麼?》然後她立刻又說:《對不起,我說了笨話。你不一樣。》我不曉得她這算是恭維呢,還是貶損。

阿里安娜在袋子裡找什麼,然後抽出一張對摺兩遍、上面影印了什麼的紙頭。我看到上面一個穿緊身衣的小女孩,一個年紀稍大的男人抱著她,頭戴德州牛仔帽,深刻頑固臉孔長滿青春痘。莉莉和惡煞的合照。她說《拿著,我不需要了。》

阿里安娜離開之後,我在一堆地圖和期刊前面發呆,我想著,我究竟為什麼那麼想要認識這個莉莉,為什麼那個夜晚我去“亞特拉斯花園”在那些女孩面前我顯得如此的滑稽。我難以言喻的想像,霓虹燈照亮的花園沉浸在混濁黑暗當中,伴著昆比亞舞曲,紅色和黃色的光線,在樹叢間,在死氣沉沉女孩們的眼窩之間明暗跳動,將她們的嘴塗上血紅。

 

莉莉,湖畔來的莉莉,莉莉有著嬰兒般細滑的臉龐,緊身衣服下高凸的乳房,莉莉有黑矽石般眼神,莉莉住在深山裡,亞拉拉卡,奧撒卡,莉莉,我在搖搖欲墬的鐵皮屋頂磚房前認識的莉莉,在歐蘭低諾湖畔,我想像她正等著我的到來,只因為她知道我必須前去。

我到了,泥巴路的盡頭,我看到了她。她坐在屋子的門前,穿著一件太大的褲子和一件上面寫著“Euzkadi radial”的T-恤,她的個子不會比在街上遊戲的孩子大多少,孩子們會玩一 種叫做“格瑪鬥”的遊戲,用木材打擊罐頭罐子代替球棒和棒球的遊戲。莉莉的臉圓圓的,厚厚的嘴唇,烏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額前的瀏海長到眼際,蓋住眉毛。阿里安娜給我的照片,讓我立刻就認出她來,但是,主要是我夢中有她。我認識的是她的眼神,直截,清亮,眼瞳深處,星火閃耀。

我不知道我想向她說些什麼、只是這麼說著。我相信這個瞬間我沒有什麼要對她說的。我說:小姑娘,請妳恩准,我想。但是我沒有說下去,她一點也不意外、看著我。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站在她的陽光下,讓她趕走我的陰霾。

我不是來找她說話的,不是來交換姓名,地址,問題,回答。她看起來不像在等著什麼,除了我別擋了她的陽光之外,那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在她的身邊蹲下來,我請她一隻香菸。我想請求她的原諒,原諒所有男人對她做的事情,原諒所有的羞辱,嘲笑,輕藐。原諒剷平了她的家園,判定死刑。原諒亂倫,強暴,毀滅。原諒將她的身體變成商品。原諒將她當成研究的對象,原諒學生們學者們同流合污、下流輕賤的眼光,這些人類學者專家應該叫做食人學者專家。他們從口袋中掏出小小的筆記簿,小小的鉛筆,他們偷偷摸摸的按下背包裡藏著的錄音機。觀察室裡傳出爆笑,當他們聽到清晰的錄音,一點點鼻音,一點點歌唱般的聲音,一個山裡的女孩的聲音。她的聲音回答那些帶著陷阱的問題,簡單的句子,無辜的句子。原諒特里哥土地代書,沒有靈魂的阿蘭薩斯律師,他們掐住傘兵社區居民的脖子,威脅要驅逐他們,威脅要將他們送入監獄,威脅她和她的祖母。原諒“惡煞”,也許他才是所有當中最不惡不煞的,因為他不會撒謊,不隱瞞自己是什麼,不掩蓋天性,不做虛假的承諾金錢交易。

我沒有什麼能夠對她說的。莉莉靜靜的抽菸,抽完之後,將菸屁股在鞋底按熄,站起來將我帶來的禮物交給祖母(一盒“瑪須瑪瑙”鬆糕,一點五公升蘇打水,還有一大塊“卡洛斯青島”巧克力,是在“傘兵社區”前面一點的“董侯爵”雜貨店裡買來的)。她到屋裡面找出第二張椅子,很小的椅子,就像所有的印第安人用的那種,我們就像這樣坐在陽光下。

對我們兩個來說,我們比從不同星球的來人之間還要陌生。然而,跟她在一起我的感覺很好。她開始對我的說話有反應,她的聲音很輕,年輕,清新,有些不屑。她跟我說她的祖母從不離家半步,白天躺在房裡睡覺,她提到社區裡的孩子,在垃圾場或在草莓園裡工作,每個清晨黎明之前,貨車來載去工作。

我不敢跟她提“那弄”,不敢跟她提她熟悉的、艱困的生活。我時不時的看看她,試著讀取暴力的痕跡,在她的臉上,在額頭上,在眼睛裡。和山谷裡的名人的約會,小小的屋裡,污跡斑斑的床板,一個洗手台,一塊裂開的鏡子,一張塑膠椅,男人們的襯衫和褲子披在上面。

然而,什麼都讀不到。醜惡罪行像髒水般,從她身上流過,不留下任何痕跡。一個個男人抓住她的腰,壓在她身上,一個個普通的男人,不比哪個好也不比哪個壞,結過婚的男人,有孩子的男人,住在葛羅里耶塔的嶄新別墅裡,住在美帝亞魯納,住在帕拉伊索。農人,店員。也許還有我在研究土壤的時候認識的楚伊大爺,獨家經營鷹嘴豆收成機械的傢伙,有著酋長的表情,高大強壯,和長期曝曬在陽光下的黑皮膚。特里哥,阿蘭薩斯最厲害的角色,高大削瘦,八字鬍,自以為山谷裡的名人雅士。莉莉,像一朵花,印地安之花,五月花,光滑柔軟的花朵,胡椒和香草的香氣,充滿年輕生命的花朵。所有這些男人摸過,聞過,遺忘。每一次,他們來取走一點她的年輕她的生命。而她,保持她的一顰一笑,輕語,保持她女人的身體嬰孩的臉孔,她身上土地的芬香。

她停下不語,而我突然想到,我跟那些男人完全一樣。

我一直尋著妳,我專程來找妳,來到這間屋、妳唯一的庇護。我坐在妳的旁邊、一張椅子上。我帶來禮物給妳,妳將禮物拿給躲在屋裡妳叫她祖母的老婦,因為當妳逃離妳的父親的時候、是她收留了妳,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她是妳的鴇母,雖然是她將妳賣身給“惡煞”。而我,就像所有的男人,我想要嗅聞妳的芬芳,品嚐妳的生命。

她給我一點“可卡”。我喝了一小口。人們從路邊經過,不看我們一眼、監視我們。孩子們躲在牆後。猥褻尖叫,莉莉拿石頭丟他們。

然後她坐到我的身邊,雙手環抱膝蓋。突然她問了一個問題讓我嚇了一跳,她僅說:《那現在呢?》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向我說她不久就要離開了,她要到另外一邊去,美國。我想像著,妳,湖邊來的莉莉,在洛杉磯的大馬路上,或者在芝加哥郊區,穿著運動外衣,妳的頭髮短俏硬朗,在販賣墨西哥醬肉的餐廳裡打工,或是在賣電話的鋪子裡工作。我想像著妳,莉莉,嫁給某某阿兵哥,住在丹佛,住在基地裡某個乾淨的宿舍裡。滑稽的畫面。

但是,不論任何生活都會比妳現在更好。我想對妳說:《走吧,我會陪著妳。我會隨著妳到任何地方。我們要在夜裡,穿過沙漠,穿過邊界帕勒瑪-哥倫巴。妳認識所有可以解渴,可以食用的植物,龍舌蘭,野莓。我認識所有的城市,公路,可以睡覺休息的地方。我們跳上灰狗巴士,我們往北而去,也許,也許加拿大。

她嘆氣,她說:《也許,在這之前他們會先宰了我。》她說著,沒有激動,沒有哀傷。聽起來非常真實。我說:《那裡沒有人會殺害妳。》我還想再加上一句話,但是我不敢:因為妳是不死的。她應該會聽不懂。

我們一直坐在各人的椅子上,沒有接觸,沒有說話。灰塵滾滾,貨車從田裡回來了。孩子們和帶著面巾遮臉的婦女,從車上下來。她們看著我,她們應該以為我是那些搶走小孩抓走少女的人口販子、其中之一 

莉莉護著我。她的眼神,穩住了所有的好奇、所有的人。

莉莉,妳沒有問我,妳沒有問我找什麼,為什麼我來這裡。妳僅說:《現在呢?》妳有著教堂裡玄武岩的年紀,妳永垂不朽。妳溫柔又有活力,妳出汙泥而不染。妳掃開運河上的髒穢,妳濾清歐蘭低諾湖中的黑水,妳照亮了傘兵社區的屋宇跟牆腳。

她進去屋子裡。多娜提拉叫喚她,喝水,吃飯。我滑入我的夢中。我留下莉莉不顧,我頭也不回、離去,我經過“董侯爵”的鋪子,孩子們爭著買橡皮糖和袋裝的汽水。太陽下山,下到堪泊斯那邊。候鳥穿過浩瀚天空,朝著洛斯瑞耶斯公路邊上,油加利樹林的方向飛去。我聽到山谷的鼓譟,汽車和草莓貨車圓舞曲將要奏起,紅色的綠色的前奏,燈光將要閃耀在“那弄”的花園裡。

 

黑多住在“隆波里歐”一個名叫做‘孟錫瓦士’的歷史學家的別墅裡,名字跟某種酒的名稱接近,所以有個渾名,叫做‘奇瓦士大爺’。

住屋在山谷裡的高級區,胡威達斯區,百年芒果樹和芭樂樹,老式磚石路,枝葉濃蔭繁榮。這個區和傘兵社區僅一水之隔,隔著灌溉的水渠。窮人這邊經常在夜裡搭橋準備越界。這是個無時不刻的鬥爭。胡威達斯的保全,大部分都是些退伍的失業警察,被住區裡富人僱用,四處巡邏警戒,提著警棍追捕入侵者,還有的帶著狼犬助威。他們也會去拆掉那些到了第二天又會再蓋好的木板浮橋。

妲麗雅的邀請。除非是某種惡意的玩笑,讓前夫和舊愛相見的某種樂趣。對於我,她應該是感到過意不去,不然就是她想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經重新出發,所以她想要向我展示。

這樣想想,我覺得我也是所有令她憂鬱的原因之一。我的冷漠,我的自私,當她談到革命的時候、我的懷疑。對她來說,除了她的兒子,她只計較:未來的革命,波多黎各對抗美帝。她膜拜“雀”的聖像,不過可不是印在汗衫上面,世界各地都能看到的,浪漫的阿爾貝多‧狄亞茲‧固伽瑞斯,人稱 “苟達”的那幅畫像,而是玻利維亞森林裡來的“雀”,那是他去世前的幾個禮拜的畫像,焦躁的臉,鬍疵長亂,衣著皺爛,看上去像是在車站長椅上過夜的人。命運早就顯現在他的外表上。

黑多是個世界革命的堅兵。和住在石頭山頂上自吹自捧的人類學者們毫不相干。

暫時,他在奇瓦士大爺的大客廳裡打地鋪。坐他旁邊的有我認識的貝莎,奇瓦士爺的夫人,一個日爾曼-瑞士女人,古代歷史專家,非常豪華的事情,多瑪士大爺請她來“隆波里歐”傳授正統正規的拉丁語、文,在這個國度裡,比塔拉什克語還更具異國情調的語言。貝莎的兩個女兒,雅典娜和阿佛蒂帖,後者長得跟她母親一樣醜而壯。

黑多穿著類似軍服的服裝,棉褲,多口袋卡其上衣。栗黑色皮膚,看上去像個探險家征服者不像是個游擊隊員。和他一起的,一個男孩,約十八歲二十歲的年輕人,非常印地安,臉面安祥溫柔,圓杏黑眼,一口完美好牙,暗色臉孔襯托出光亮白色。想不透的是妲麗雅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為大家倒橙汁,傳遞餐點,糕點。

我問起法畢歐的近況。妲麗雅手放唇上。《他睡了,你想看看他?》她指指客廳旁邊的房間,門虛掩。我不敢。《晚點,也許,等他睡熟。》

話題再起,繞著薩爾瓦多的革命,牧師血案,洽拉特南溝大屠殺。《現在呢?奇瓦士爺問道。現在,希望這些都過去了,還有誰要繼續反抗呢?》

黑多站著,好像站在法庭上。雙眼發亮,精神煥發於滔滔不絕之中。他應該經常從事室內演講。《八零年,法-墨共同宣言後,世人審判了雷根及其幫眾,他惺惺作態,拉攏自告奮勇的拉丁美洲,收買腐敗政權,賣身給山姆大叔,為了軍火,為了銀行借款,美鈔賄絡,藏在開曼群島的美鈔,藏在安地瓜島的美鈔。這是現在的鬥爭,必須掃除這些爛泥,不過我得跟您說,同志,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提到憤怒的該野達諾,他在洽拉特南溝邊上的森林裡認識了該野達諾,是一位真正的革命家,純粹,堅定,從街頭遊擊戰當中自我學習,不要臉,不要錢,不要命。

《對我們來說》,奇瓦士大爺聲音略微顫抖發言,我心裡想這個所謂的《我們》,是否,包含了我們現在在此地的所有人,或者是指他自以為和他一樣的,那些“高等的”現代歷史專家們。《對我們來說,有些難以理解的是,法拉奔都-馬諦國家解放陣線和撒爾瓦多-該野達諾的聯盟,所代表的,撒爾瓦多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天主教派聯手的野心。》他吸一口小雪茄。《然而我要說的是,更難理解的是,各個天主教派間的聯盟,如果進步派和武裝革命者一起,他們唯一的選擇就只剩下暴力解決。所有這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怎麼說呢?好像有些怪異,不自然,不是嗎?》他轉過身來看我和妲麗雅,尋找支持者。他說完了,正經八百,非常滿意自己的比較:《最後,是真的,的確有些奇怪結盟關係的例子,我想到俄國革命,教堂派並不完全靠在權力的一方。》就是這個時候,我們聽到,印地安人安傑溫柔的聲音說:《朋友,難道是當教堂派不在窮人和憤怒的人這一邊的時候,才難以理解?》

接著一段很長的靜默。黑多坐著、專心吃小點心。不是很高興、輕視的撇撇嘴。安傑還是那麼安詳,他沒有吃什麼,但是他有喝雞尾酒。這時候,我想到妲麗雅像是掉入陷阱一般。她就像有些女孩子,用自己的一輩子,活在別人的感覺裡,活在自己的想像裡,自以為活著。同時,毫無疑問的不知道還有其它的生活方式。

說到黑多,很明顯的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他輕視這些提供他暫住的人們。奇瓦士大爺,貝莎,這對小資產知識分子階級,像王子般,住在鋪著大理石的別墅裡,離悲慘的傘兵社區僅僅兩步之遙,破屋爛瓦的花園妓院裡,收留著躲避老鴇流氓的妓女。

但是對這些、他什麼都不說。這個印地安,他的報復,某種方式的報復,是被邀請來隆波里歐,洽拉特南溝的安傑,安靜,微笑,看著我們,一個接著一個,他可以非常溫柔的割斷我們的喉嚨,就像切開水果一般。

我想要談談莉莉,談談歐蘭低諾湖,談談為了造福馬克摳密克公司,造福藍梅湖公司,每個清晨到傘兵社區載運孩子到田裡工作的貨車,談談每天在冷凍工廠和包裝廠辛苦工作的婦女。

我對黑多說:《你是否想為此地帶來革命之刃?》黑多鄭重微笑。深呼吸思考之後:《朋友,你應該知道革命是不帶感情的,就算是高尚的情感。》

奇瓦士大爺認為可以為他解圍。他插口對我說:《你知道嗎,這個國家,我們有得是經驗,革命,武裝鬥爭,清算地主,公有國有,甚至洽帕斯的暴動,我們通通做過了。我們領先了至少一個世紀。》

黑多做個鬼臉,雪茄的煙燻刺激了他的眼睛。《一個世紀,很快就過去了。某天人們醒過來、發現我們已經落後了一個世紀。》

酒杯傳來傳去,裝鐵姬辣酒的小杯子,杯底有個十字架,刻著hasta no verte Jesus。這段交談之後,黑多累了。他換了個形象。奇瓦士大爺拿給他一把吉他,然後他們輪流彈唱,輪唱曲,西班牙民謠。黑多玩得很好,貝莎兩個女兒坐在墊子上,互相摟著,聽著。傍晚的光線,像鐵姬辣酒,強烈黃熱,穿篩窗戶玻璃而過。黑多開始唱歌,老掉牙的哀傷曲子,愛情,栗子色眼睛在濃密眉毛陰影下情感奔放。

太浪漫了。我想像得到他就是用這些吸引了妲麗雅,然後讓她掉入他的陷阱,一圈圍著一圈,當他顯露出游擊隊手段的時候,狠硬易碎,當他唱著奧古斯丁辣喇的情歌,或是獻給芙莉妲卡洛的“喇傘頓嘎”的時候,柔情相思。

我的結論是,一個法國來的地理學者根本無法理解當代拉丁美洲的歷史,混合著悲劇喜劇的故事,當然,毫無疑問的,也更加不能明白黑多和妲麗雅之間的愛情───當法畢歐從旁邊的房裡醒來出來的時候,好像一個金色的小王子。我只有在照片上看過他。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圖畫書裡生出來的,混著睡意的頭髮,雙眼尚在夢境之中。

他鑽進妲麗雅的懷裡,聽音樂。討喜的傢伙,他有他母親的頭髮和膚色,父親水汪深沉的大眼。

他用孩子特有的認真,觀察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對他微笑。安傑不為所動。他就像法畢歐一樣,有個大膽而堅持的眼神。

我感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心悸,好像所有我們說過的話,所有對於革命和宗教的美麗的句子,對於密特郎和波提佑之間協議的翻案,雷根小心謹慎托延時間不願意撤退在拉丁美洲的鎮壓部隊害怕他們聽到反抗軍流傳的傳染病,所有這些話,都被這個小男孩還有那個恰拉特南溝的印地安人的眼神掃淨,被年輕新生的力量一掃而盡,不需隻字片語。像火山噴出岩漿的力量,淹埋歷史,緩緩前進,莊嚴壯闊,像生命的力量。

我留下奇瓦士大爺和黑多的歌聲。我親吻妲麗雅和法畢歐。我不能確定是否能再見到他們。我有種錯覺,像站在木筏上面正延著、漂著、向著、雲霧中去。

如果我敢,如果我願意,我應該藉著木片浮橋穿過水渠,穿過傘兵社區裡,一直走到歐蘭低諾的湖邊。為了尋找莉莉,為了沉溺在她的眼光裡,聽著她的聲音。為了在她爬進“惡煞”的車子帶她到“花園”裡賣身之前,看著她為一個她喚做祖母的老婦、溫熱昨夜剩下的飯菜。

可是我回到了空蕩蕩的公寓裡。當我剛躺平在床墊之上,汽車樂隊在狹窄擁擠的路上重新奏起他們的夜間迴旋曲,幾聲喇叭就像是給“喇-酷卡拉掐”“喇-拉斯帕”“喇-班把”等名曲來幾聲前奏似的。

 

哈法埃爾來隆波里歐。他進來圖書館的時候我沒有認出他來。我覺得他比之前更高更壯。頭髮在圓腦袋上茂密生長,他看起來像個愛斯基摩人。

他看著我的地圖還有我寫的筆記。《這是幹什麼用的?》

我試著說明:《我在準備一個在鐵帕卡帖貝克谷地的田野調查,我說。我必須選好我的路線。》他拿起一張紙來看,樣子有些古怪。《這是你要走的路線?》他指著河流的線條,匯流點,等高線彎彎曲曲的線條。

《我必須試著走直線,做個剖面的記錄。》

他還是沒有明白:《直走為了什麼?》

我說:《是一種勘查的方式。》

哈法埃爾始終沒有放在心上,這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注意到:《但是,如果你直直的走,你不就不會遇上任何人?》

我搖頭:《不會,我不要遇上誰。這是一個土壤的調查,我不需要認識什麼人。》他驚奇的看著我:《但是,你要怎麼認識研究那些土地,如果你不認識住在上面的人?》這樣子說得還滿有邏輯的,不過我寧可換個話題。

下午三點,時間過得很快。除了看守圖書館的工讀生提娜之外,圖書館裡沒有別人,她看著一本圖片小說正看得入神。

我帶哈法埃爾到橘園裡。他檢視所有的東西,對所有的東西感到好奇:藍色磁磚噴水池,關閉的噴泉。盆子裡的樹,有啤酒廣告的鐵桌子,遮陽傘。他想要看看長得很像蜜蜂窩的六角形隔間辦公室〈多瑪士大爺喜歡將研究員比喻成蜜蜂〉。

午餐時間,我帶他去參觀空無人的辦公室。讓他感到最驚訝的,不是電腦,不是影印機,甚至不是投影機和它的大螢幕。而是一個過去的幾個世紀以前的日圭,固定在天井底部的磚牆上。他看著刻在石膏板上面的拉丁銘文:In horas non mutatur。他問我是什麼意思,而當我告訴了他之後,他驚叫:《可是這根本沒有道理!為什麼要刻上一句謊話呢?》我向他解釋古時候土豪們的虛榮心,費多拉嘎大農莊的地主,像狄更斯的‘痞克威克’般,因為不經意的發現自己是人而被刺傷,不過哈法埃爾繼續自顧自的想法:《你知道兩個小時完全一樣的情況嗎?你有過白天可以繼續好幾個月,其它的一瞬即逝的經驗嗎?》 我盯著他看,看他手腕上帶著從上次他的太平洋岸之旅後,一直帶著的好看的手錶。他跟我說:《這個不是為了我自己戴的,是為了我的工作而戴,我的老闆希望我準時。》我對這個新聞感到吃驚:《現在你有工作了?你做些什麼?》他顯然有些含糊其辭。《我在市場裡,賣豆子的商店。》他向後退了一點遠看日圭。《你這個句子有些呆,他總結,不過這東西還有些用處,我可以照做一個給堪泊斯用,然後放在觀察星星的高塔上。》

我們到一頂遮陽傘下坐下。我弄來兩杯咖啡。哈法埃爾加了許多糖。非常孩子氣有趣的看著湯匙上紅糖融化。然後他跟我說:《我不再住在堪泊斯。我打工賺錢然後繼續旅行。以我的年紀來說,應該嘗試所有的事情,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你不覺得嗎?》我說:《那你的朋友呢?那個領導人,叫什麼來著? ───安東尼。賈弟。是他要求我們這麼做的。他希望我們準備好離開。他有說,希望我們能夠準備好在別的地方生活。有個男孩已經離開了,到了墨西哥,他寫信告訴我們說,他正準備和那邊的一個女孩子結婚。》

我看著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我感到某種不安,哈法埃爾離開堪泊斯那座高牆的保護,在山谷裡求生。

 

也許哈法埃爾猜到了我的心思,因為他開始談起別的事情。

《我跟你提到過我父親和母親相遇的事情嗎?》

我沒有說話靜靜的看著他,所以他繼續:

《我的父親是伊努國印地安人,在魁北克的北方的聖瓊湖,是個沒有道路的區域,只有森林和河流。他二十歲那個時候,冬天,我的父親和我的叔叔到森林裡打獵。他們走了許多天,沒有找到任何獵物,之後他們遇上了暴風雪,然後迷了路。所以他們只能往前進看看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我的父親掉到一個捕鹿的陷阱裡,弄斷了腿。沒有辦法走路,我的叔叔為他臨時搭蓋個避難所,留下吃的東西和可以用來生火的油,然後他就離開去求救。他一直朝南一直走到他看到了鐵軌,然後他跳上第一輛經過的,載著木材往西行的火車。火車走了整整一夜,一直來到他們迷失的地點附近,靠近一個森林裡的村莊,我叔叔跳下火車,來到一棟屋子前面,敲門。有一個男人,駕著狗拖雪車去找我的父親。他們一起,將我父親載回村上,治療,養傷,他們為他固定傷肢,纏上繃帶,村子裡沒有醫生。就在養傷的地方,我的父親認識了一個太漂亮的年輕姑娘,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他立刻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他。等到他完全康復,他離開回去聖瓊湖,不過他承諾再回來,和她結婚。年輕的女孩名叫馬姿,就是我的母親。他們一起來到狼水鎮生活,我父親在鋸木場裡工作,我就出生在那裡。》哈法埃爾很簡單的敘說這個故事,沒有提高聲音,像在聽一個童話。然而他的故事的結局卻是悲傷的:《如今,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了。她有心臟方面的毛病,她過世的時候我十歲。我的父親沒有辦法承受,開始喝酒,離開了他的工作。某個晚上,打架,他傷了某個人,然後就被關進監獄裡。法官將我關在教會孤兒院裡,可是我逃了好多次,每次都被警察抓到送去收容所。所以我父親決定跑出來,一天趁犯人們在鄉間的戶外勞役時,他偷了一部車,然後我們就往南邊跑,一直來到這裡。就這樣,我的故事。》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良久,在午後的悶熱之中。城市懸在那裡。美妙的時刻,多瑪士大爺最享受的午休時刻。他在他的辦公室,隆波里歐的另一頭,一個以前的傭人房裡,裝了一張行軍床。我摸清楚他的習慣之後,我向他說了些“甚--扈”的故事,他非常喜歡,在睡前他在門外掛了個牌子寫著:《校長室-工作中。》

不久之後,夜晚將要啟幕,汽車開始移動。發出跟哈發埃爾述說他父母的愛情故事相同的聲調,哈法埃爾說:

《你要我為你寫下堪泊斯的故事。我願意寫下來是因為堪泊斯不存在了。是領導人說的。他收到地主寄來的掛號信,給我們四十五天的時間離開那裡。》

又是讓我驚訝的新聞。我曉得有什麼威脅正在計劃當中,謠言在堪泊斯裡面流傳。我不曉得這已經發生。我想跟哈法埃爾說不要放棄希望,我可以試試動員隆波里歐裡的人,人類學家們,我們可以跟阿蘭薩斯談判。

不過,哈法埃爾不聽。他傲氣的說:《領導人早就跟我們說過我們住在火山上面,一天火山醒來所有的東西都要消失。我們不知道日子不知道時間。是這個理由、我們必須在今天離開。我們必須在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他的聲音年輕清新,我覺得就像聽到莉莉說要離開往邊境而去一樣。同樣時間,我也可以感覺到他的不安。堪泊斯,曾經是他的村子。他剛來的時候,他還是個一肚子悶氣的孩子不和任何人說話。如今,他變成大人了。

《你會到哪裡去呢?》我知道,我破壞了堪泊斯的規矩,不談論未來,但是我還是問了。

哈法埃爾還是回答:《我們往南。我不知道地點,沒有人知道。賈弟夢到一個地方,南方,海中。也許就是那裡我們住在那裡,我們會知道的。》

我想要知道得更多。我應該談細節,錢,護照。我知道這些都是沒用的事。我應該問有沒有地圖,路線,發車的時間。

哈法埃爾有些迷惘的神色。接著他說:《有件事我感到遺憾,賈弟老了。我不曉得現在他是否還能旅行。他說要和我們分開,回到他的老家,和家人親戚一起。可是我們需要他。》

他離開之前,哈法埃爾給我看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從他的襯衫底下,他抽出一張折起來的紙,那張紙上畫著一些東西,我照著畫在下面:

+          +

 +        +

   +         +

    +

《你看,他回答了我的不安,我也是,我旅行的時候也有一張圖。不過這不是一張地圖,這是我選的,一小塊的天,我為你畫下來的。》

然後,他捲起襯衫的袖子,讓我看他的左腕。我看到棕灰的皮膚上七個炙點,跟紙上畫的一模一樣。《我用一根燒紅的鐵釘點上的。為了不會迷失方向。》

他的眼神裡面有著嚇人的沉靜。我還記得,就在這一刻,我的茫然若失,耳鳴,因為這時我才真正了解堪泊斯的居民和他們營地領導人的瘋狂,我才了解普通人看他們的眼神,和對他們的驅趕。

 

我回到歐蘭低諾像是來到山谷裡最生氣勃勃的地方。

湖不太大。冬季,乾旱,湖水深藍。夜,群燕低掠,翅膀劃過冰冷湖面引來陣陣寒意。燕子喝了口水,也許吞下一隻蟲。

起初,傘兵遊民住在湖邊上,住在所有的河邊上,方便汲水偶而還可以釣些魚。然後有一天,我注意到河南面的一道柵欄。不久幾部推土機來到,推倒五十多戶破爛屋子,剷平地表面。聽說是個計劃,由山谷裡的銀行出資,要弄個豪華的社區,有花園,一個露天泳池,一個高爾夫球場。這個計畫就叫歐蘭低諾,簡單明瞭。

通譯專家瓦庫斯住得不遠,他跟我解釋這些錯綜複雜:山谷裡的律師和代書們合夥聯名向銀行借貸。阿蘭薩斯作保:大部分的傘兵們都是為他服務的。他們住在河邊可能不是一種巧合。土地屬於山谷裡一個大家族,活著的,剩下最後一個叫做安東妮娜‧埃斯卡蘭黛的老處女。看著這一片土地,阿蘭薩斯準備了剝奪地權的命令的動作,藉著革命政府的一條法律,授予無土地的鄉下人以小塊畸零閒置的土地。然後只要用很低的不能拒絕的價錢將地上物買下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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