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猛虎出柙或荒野之狼那樣的勇猛孤傲，他只是跳上直播鏡頭，用恍惚的神態和一雙幼獸乞憐的眼睛填滿畫面。鏡頭上的五官覆蓋著小鹿臉型的濾鏡，粉色系小斑點像皮膚病在臉龐蔓延。背景是下雪動態，白色雪花夾雜的粉紅、粉紫、粉藍色泡泡，節奏緩慢地飄落。

那是兒子幼稚園時的舊識小儒，昨天他開直播不斷喃喃自語五個小時，觀看人次大約一百多人，我好奇看了看影片片段。

「大家都說他瘋了！」兒子說。

「應該是想吸引一些關注吧。」我無法確認其中蹊蹺，心中卻隱隱波動。

高談闊論玩直播，過過當網紅的癮，如今也算是不分老少的全民運動。但畫面上的孩子語無倫次，反覆的字句無法串聯語意，重複上百次地說著：「大家要做好事」、「幫幫忙看我直播」、「傳播出去」等等……。

事發在國中會考成績出爐，填完志願後一周。我忍不住聯想，便問兒子小儒同學的會考成績如何？結果似乎不太理想。隔日，兒子說小儒在網路上申訴另一項訊息：「他在路上丟鈔票，然後開始講貧富不均。」

不斷反覆嘟喃著「貧富不均很不好」、「加我直播幫幫我」這些字句，若說這是聲討社會貧富不均，顯然也立論單薄。幾天後，小儒在網路動態PO出入院治療的照片。穿著醫院衣袍的他，笑容滿面地聲稱：「終於進醫院了！」

彷彿為自己幾日來的連續鬧劇精彩謝幕，我懷疑那奇詭的笑容，是困獸的成功反叛？執行某種完美的計劃圖謀？還是心理果真受創？或者，恣意青春癲狂，這其中本無明顯界線？

動態照片帶著幾分戲謔，正面與側面全身照，頗有警局嫌疑犯記錄照的風格。試著在這的青少年的臉上回想、捕捉他幼時的樣貌。幼稚園到小學出落得聰明伶俐，小儒是數學資優生。

他在小學一年級開始上資優數學補習班。當時我曾頗感驚異：「有這樣的補習班嗎？孩子還那麼小。」小儒媽媽解釋，一般資優數學補習班大概從中年級開始，為了讓兒子打好基礎，她可是費盡心思，親自登門拜訪名師。

「那位老師是不輕易開班授課的！」小儒媽媽說服幾位家長一起組成了個小班級，國小一年級就讓孩子開始跨級訓練。但至今我仍不解，國小低年級的數學怎麼就有「名師」等級的授課內容？

小儒後來在小學裡考入數學資優班自然不在話下，寒暑假也泡在為國小生開設的理化先修補習班。因為成績優異又能打籃球，兒子對小儒總有幾分欽羨。這份略帶崇拜的同儕情感，到了六年級卻開始生變。

那時兒子在校常因小衝突被導師盯上，一起鬧事的儒總是應對得宜，我為此要兒子以儒為榜樣。「老師總說小儒懂事，你該學學人家，要有禮貌。」我不免從俗。

「我才不要學他！」兒子不平而鳴。「儒總是對老師很噁心的道歉，一轉過臉來，面對我們就做鬼臉。」

學會為有利目的扮演乖巧，孩子們戴上的究竟是符合時宜還是早熟的面具？平心而論，儒的假道歉不就是成人世界的樣本？為了息事寧人而假意陪笑，內心卻未必心悅誠服。

我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建議兒子。「……總之，老師是長輩，對長輩要有禮貌。」我勸說的聲音有點嚅囁，內心也不是那麼堅定。

心理學家阿德勒說：「看法完全是虛構的。……人類依據對於自己經驗過的事情賦予意義，而改變看法。」

了解孩子滋事的來龍去脈，有時是非難以定奪。但老師或家長們何嘗能不受制於齊一的標準、判斷是非的既定「看法」？我們沒有耐心深入每個衝突中的細節，也沒有餘力探索每個孩子的差異。我們在社會可評量的價值下，竭盡心力守護自己孩子，卻不知在何時失去了他們。

兒子說，儒入院的第一天，當眾趕走他的爸媽。但我記得那是一對用心栽培孩子的父母。

入院十九天後，儒出院了！兒子約了他打籃球，事後卻遭其他同學反對。

「拜託啦～他現在很正常，都好了啦。」聽著兒子試著說服其他同學接納儒，我頗感欣慰。

兒子說儒的問題確實和會考失利有關係。國三以前，誰都相信儒會跟著哥哥的腳步上建中，九年級模擬考雖然差強人意，但名落明星學校之外，也許令人難以承受。

「分數明明可以更好！」和其他認為孩子考試「失常」而覺扼腕的父母親一樣，先生也忍不住抱怨。雖我始終支持，兒子是個夠用功的孩子，但何嘗不會受分數的長期制約影響？想相信它確實含有某些價值判斷？

「考試成功，只能證明他是個會考試的人！」我對孩子這麼說。「會考試的人」在目前的制度下確實握有優勢，不善考試的人，又該如何面對學校和教育單位無止盡的考試活動呢？

考試成敗不能決斷人的其他可能嗎？但準備考試的過程，承受的苦惱，迫人學習面對考驗、思考解決問題的辦法，卻也可能是發展面對人生的健康態度。讓這態度帶著孩子，去尋求屬於自己的意義吧！

「沒有一項生命的意義，能夠適用於所有人，生命的意義是每個人賦予自己人生的。」如果我們相信阿德勒如此的主張，也應該相信：沒有任何一種考試，能夠適用於所有人。沒有一種評分足以捆綁苦苦掙扎的考生和家長，讓他們成為彼此的困獸。在收集掌聲與榮耀的人生路上，人們為各種評價而生的焦慮從不孤單。但最終能評價自己的，只有自己的信念與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