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在東勢，剛升上高三那年，一場九二一大地震，震垮了位在斷層
帶的透天厝，父母兄姐都埋在斷垣殘壁，一家五口只有在外地求學的
他倖存。

「天啊！」一夜之間頓失所依，他哭天號地，在廢墟外苦等多日，家
人才被挖出來，屍首已被壓得面目全非，不忍足睹。

身為家中老么，他集寵愛於一身，全家人賺錢供他讀書，讓他到台中
租屋讀第一志願，地震後他再也讀不下書，不顧老師及親友勸說，改
考警專消防科，立志救人。

畢業後他分發到基層消防隊，救難搶第一，經常出生入死衝進現場搶
救災民，像不要命一樣。

他救出的人命，永遠是分隊排行榜冠軍，卻怎麼也換不回親人的四條命。

有一年冬天，遇到一戶民宅大火，他冒死救出屋主的小女兒，但她的
父母兄姐都不幸罹難。她和他一樣，都變成災難的孤兒。

她讀大學中文系，災後哭得像個淚人兒，陷入重度憂鬱，被迫休學。

可能因為同是孤兒的緣故，救出她之後，他仍持續探望她，以災難倖
存者的過來人經驗，為她加油打氣。一點一滴地，孤女心靈重創逐漸
復原，和孤兒成為指天為誓、相知相依的情侶。

不知在多少個被惡夢驚醒、無助、哭泣的夜裡，只要她一通電話，他
立刻用救火的速度趕到，坐在床前，握著她的手，哄她入睡。

他常唸她最喜歡的情詩給她聽，是每個中文系女孩子都讀過的《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的命，是你救出來的，即使聖母峰被夷為平地、長江枯竭、台灣
的夏天下雪、天塌下來，我這輩子依然注定要和你永遠在一起。」她
總像隻無尾熊，依偎在他尤加里樹般高大的胸懷裡，甜蜜地說。

「即使天塌下來，我們被壓成肉餅，也要黏在一起！」他語帶溫柔。

大學畢業後，她到一家旅遊雜誌上班，經常要出國採訪，有時甚至要
到中南美洲、非洲等政情不穩或多災多難的第三世界。

家人全在地震中罹難，加上他這幾年救災又見識過很多，為防萬一，
每次女友出遠門時，他總不忘叮嚀，要她包包帶著一包乾糧、一兩瓶
礦泉水和急救包，有備無患。

直到有一天，她遠赴一個落後國家採訪，遇到規模七點八的大地震，
成千上萬人被埋在地底，隻身在異國的她同時失聯。

他萬分焦急，立刻加入台灣的救難志工隊前往災區支援，不眠不休挖
了幾天幾天，沒有宗教信仰的他，這時也不免向上帝、向觀世音菩薩
、向釋迦牟尼、向阿拉真主祈禱，希望讓他找到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終於奇蹟似地，被他挖出埋在瓦礫堆裡的女友，竟然仍一息尚存。

更驚訝的是，他在她身邊發現兩瓶礦泉水空瓶、一包乾糧的空盒，及
一塊殘瓦，上面用石頭深深刻出護身符般的文字：

天地合

──那是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愛情密碼。

他淚流滿面，感謝上蒼，一把抱起氣若游絲的女友去急救，嘴裡深情
唸著亙古的情詩《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滿臉塵灰，雙眼緊閉的她，像做了一個長長的惡夢，只記得天崩地裂
，然後過了很久很久，一雙熟悉的大手，握著她冰冷的小手，耳邊傳
來他的聲音：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後記／我一直很喜歡《上邪》這首古詩，這是我所知中國文學史上
，第一首標榜海枯石爛、山盟海誓的情詩，包括夏宇、林燿德等人
都曾據此得到靈感創作新詩。昨晚我翻閱陳義芝的詩集《我年輕的戀
人》，讀到以下這首《上邪》，突然感動莫名，改編成極短篇，但把
敘事者的性別對調，讓女的遇到地震，男的去救她，且給她最後一線
生機。

我還是想給篤信愛情的人希望。

上邪  陳義芝

他準備了一包乾糧兩瓶礦泉水
在我遠行的行囊裡哀愁地說
南方多地震

我怕劫後挖出我的身體
水已乾糧已腐
就在一塊殘瓦上刻了天地合三個字
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