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之後的閱讀,有些書你看看就好,如踏花歸去,但有些書你卻一字一句不捨得放過,不捨得快,如促膝長談,那種你提著心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的油然孤寂之感,最讓你又時時聽見時間的汨汨流水聲音,駭怕東方既白生途悠悠。
──唐諾 《閱讀的故事》 |
文章數:53 | |
惟世間兮重別 |
創作|其他 2020/06/16 07:39:51 |
今年農曆新年過後,父親九十七歲生日那天,他已嚴重失智至不能辨識我們,也不能理解這個日子對他有什麼特殊意義,而外面的世界還是安穩恬靜,波瀾不驚,盡管地球另一邊的武漢已經封了城。 到了四月清明節後父親去世時,世界已是一片肅殺。當天上午十點多,我接到家裡的電話,馬上停下手邊的工作回家,外面是暖和的春日,陽光普照,但街道上人車稀疏。我步行到地鐵站,搭三十分鐘的地鐵,再步行一段路回家。自從疫症大爆發以來,公車局說乘客減少了百分之七十到八十,乘地鐵和其他人保持距離不是問題。 對父親的離去我們都已有心理準備,我只希望那一天到來時,不要是一個陰暗的雨天,像這樣明媚的春日,至少可以令心情不至於太低沉。事後整個過程:警察消防醫護人員法醫陸續到來做他們例行的工作:急救、死因鑑定、開死亡證明……,外面都是滿街亮晃晃的陽光,人行道上櫻花和迎春花正含苞待放,人類社會的公眾活動被迫取消了,自然界卻不受影響,仍興致勃勃地忙著籌備另一季的花事爛漫。我暗暗感激父親選了這樣一個好天氣離去,哀傷的氣氛也沖淡不少,只有停在門前的警車救護車一度引起鄰居的杯弓蛇影並來電關注詢問。 父親不只是選了個好天氣而已,平時愛看新聞時事的父親,最後這幾個月已經不知道外面世界發生什麼事了,但他在這樣一個時刻離去,竟似是細心計算過後的刻意安排,就像他在失智之前為自己選定穿著入殮的一套襯衫西裝領帶鞋子。 這幾天多倫多的肺炎確診個案不斷上升,省內日增病例三四百宗,短期內看不出有緩和的跡象,一個多禮拜前省政府下令一切非必要的公司企業暫時關閉,學校也停課了,我們公司做的是批發布料的生意,主要是用來縫製窗簾及沙發椅墊等等,本來也是要關閉的,但有客戶表示需要布料來做口罩和隔離布幔之類的醫護用品,老闆持此向政府交涉,結果獲准繼續營業,所以我不能安坐家中當拯救世界的英雄,疫症蔓延時仍得每天(後因訂單銳減改為隔天)做個早出晚歸的平常人。 疫症肆虐全球,日常生活處處受影響,沒有電視轉播的職業球賽可看、沒有電影院可去、沒有商場可逛,所有公眾場所也陸續關閉,世界彷彿停頓下來,人們需要調整日常作息以適應新的生活方式,連喪禮的安排也因此而改變,一切都簡化了,父親逝後兩天即火化,殯儀館的告別儀式只允許不超過十個人進場,每人座位也隔得遠遠的,在場的都是父親的兒孫,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繁文縟節、沒有冗長的致詞、沒有寒暄客套,過程簡短乾淨俐落,一如父親平時的素樸作風,我們知道父親一定很滿意,他一定會認為這是個完美的喪禮——如果喪禮也可以用完美來形容的話。 因為死亡是私密的事,而父親是個低調的人。坐在疏落的靈堂中,有人也許會覺得這樣的喪禮未免太冷清了,但喪禮為什麼不能就是這樣呢?江淹曾感嘆「惟世間兮重別」,人生最後這一次的告別更是盡可能的隆重其事,在正常時期,這樣簡單、外人不與焉的喪禮是不大可能的,傳統的喪禮即使再簡單,也有一大堆不可避免不可刪減的習俗禮節規矩,只有在巨大的疫症陰影籠罩下才暫時獲得豁免,不必嚴格遵守執行。疫症令家人聚在一起,平時要上班的、離家念書的,這時都留在家裡,喪禮並不妨礙他們的工作學業;疫症同時又把不相干的外人隔離開來, 我們遂得以安靜地和父親道別。喪禮,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父親抗戰時曾從事地下工作,完成任務後全身而退,本是他專業技能的一部分,這場百年一遇的大疫,正是絕佳的掩護,父親便在這個時候悄然離去,一如七十多年前抗戰末期在越南海防,他避過日軍和間諜的搜捕,在夜色的掩護下安然逃脫,事了拂衣去,無跡可尋。 因為防疫,我們沒有讓母親到殯議館參加告別儀式,惟世間重別,父親只好自己再跑一趟。當夜母親夢見他回來跟她說:「我要走了。」然後就推門出去,像過去無數次出買報紙或接孫兒放學那樣。春日遲遲,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轉角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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