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的中文電台上聽到一則廣告，介紹一種咖啡，特別說明是越南出產的「邦美蜀咖啡粉」。

邦美蜀是越南咖啡的原產地，但我第一次聽到邦美蜀這個地名，卻和咖啡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1975年三月，共軍忽然發動一場突襲，中部城市邦美蜀猝不及防，一夜失守，那幾天到處都提到這個名字，邦美蜀該是山地人的叫法，通常中部山區都是這種佶屈聱牙有音無字的地名，連越南人自己都不大聽說過的窮山惡水，卻往往是雙方纏鬥竟月、傷亡無算的戰場。卻說邦美蜀失守，越戰的最後一場戰役就此展開，共軍勢如破竹，在短短不到兩個月之間直迫西貢，四月底南越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越戰結束，越南共和國成為歷史。文藝腔一點來說，位於這場歷史性戰役起點的邦美蜀，是「一個結束的開始」。

南越敗亡之快，出人意表；但更沒有人想到的是：戰爭結束，竟然會影響我們喝咖啡的習慣。

咖啡在越南其實是極平民的飲料。早上到粉麵店吃早點，大人通常都會叫一杯「白小」，是「白底小啡」的簡稱。

咖啡是熱飲料，按理用的杯子應該是有把手的咖啡杯，才不會燙手，不會像快餐店那樣常常因為咖啡燙傷顧客而吃上官司，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越南人喝咖啡都喜歡用沒有把手的玻璃杯。以前的咖啡不加糖，加煉奶，賣咖啡的人先在玻璃杯裡倒進煉奶，然後注入咖啡，煉奶不像牛奶那樣馬上和咖啡水乳交融，客人須自己用咖啡匙攪拌，端上來時，可見矮矮的玻璃杯裡，上面是黑色的咖啡，下面較薄的一層是煉奶，煉奶雖然不像牛奶般純白而呈微黃，但和深濃的咖啡對比仍可算是白色的，所以叫「白底小啡」。

但即使在越南，現在也不大有人喝「白小」了。八十年代物資缺乏，咖啡雖然不缺，煉奶卻成了奢侈品，喝咖啡的人只好棄奶而代之以糖，好在當時還有個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古巴，這個國家簡直就像有一部民間故事裡面不小心掉進大海而令海水變鹹的自動製鹽機，只不過他們的是製糖機，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從那時候起，越南人都只喝加糖的黑咖啡，白底小啡漸漸成了一種懷舊的象徵。

那時的咖啡店也只是一個個簡陋的攤子，往往在一些陋巷的巷口，擺幾把矮桌木椅就賣起咖啡來，紅泥小火爐燒開水，咖啡或熱飲或加冰，仍然都是用玻璃杯，但冰咖啡的杯子比以前喝「白小」的要高一點。因為攤子往往也兼賣其他飲料如冰檸檬汁，冰塊很可能會沾到檸檬的酸味，並不是咖啡變了質。

喝慣了咖啡的人，一天不喝就會頭痛，因此即使在最貧窘的那幾年，簡陋的咖啡攤子仍然每天坐滿了人，天下興亡在咖啡的滴漏中悄悄流去。到了改革開放的初期，越南因為沒有加入咖啡生產國的組織，在國際市場上的咖啡售價不受管制，還一度引來其他國家的抗議，我們也才發現：這種每天都喝、怎麼看都不算高檔的邦美蜀咖啡，外國人卻認為一點都不比巴西咖啡差──咖啡王國的巴西啊，我們都受寵若驚得幾乎手足無措了。

邦美蜀咖啡會成為另一個世界品牌嗎？想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將來我們大約可以到星巴克叫一杯邦美蜀 (原文發音對許多人來說會有點難度)，到那時，應該不會有人還記得邦美蜀這三個字的歷史意義，不再記得它曾經是一個戰役的起點、一場戰爭的結束。

原載世界日報2012-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