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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名自由
2014/10/06 07:14:11瀏覽489|回應0|推薦0

 

1954年百萬北越居民南撤,有份幫忙派出船隻載人到南方的中華民國政府,好人做到底,索性在當地建造了一個難民營似的簡陋社區,讓來自北方的華人有個棲身之所,首先建成的就是「自由村」,然後又陸續加建自由新村、決勝村、富壽、富壽和等一共是五個村子,最後並建了一座「自由學校」,免費供村中子弟入學,也算仁至義盡了。這幾個村子不但形式和眷村相似,連「自由」、「決勝」的名字都可亂真,如果遇上來自台灣的眷村子弟,我很可以不動聲色地跟他說:「你哪個村的?我自由村的啦。」「我決勝村的,你呢?」打賭他一定聽不出這些「有著濃濃眷村味兒」的村名,並不是台灣的眷村。──我也並非來自這五個村子的任何一個,事實上,在越南的二十幾年,我只到過自由村一次而已。

 

我後來想:國府建造這幾個村子,是不是擔心那麼多北方人一下子湧入南方,會造成當地人和外來者之間的摩擦、衝突,就像台灣當年那樣,所以才未雨綢繆地把北方華人安置在一處,和南方人分隔開來?這是過慮了,南撤初期,人口激增固然對經濟、社會、就業各方面都有影響,南部居民對北方人難免心存不滿或輕蔑,彼此的關係也一度緊張過,但都沒有演變成類似二二八那樣的重大事件,再說自由村也容不下為數那麼多的南撤者,只要經濟能力許可,我們大多數人都選擇在自由村以外、西堤各處大街小巷定居,融入當地環境,猶如相忘於江湖。

 

台灣的國畫家佟京樺是眷村,不,自由村子弟,寫過一篇有關自由村的文字。他南撤前也是住在康海,佟又不是個常見的姓氏,我拿他的文章給父母親看,果然看著看著他們就:「佟?……咦,這不是誰誰誰的孫兒嗎?」彷彿朱天心的喟嘆:眷村的兄弟,原來你在這裡……

 

根據佟先生的憶述,最先建的自由村最簡陋,每家的房子只夠放一張床,這我是見過的,可以作證,那是整整四十年前的農曆新年,我們一家人到自由村拜年,算起來只有決勝村的伯公才是親戚,但一進了村,好像每個人都能攀上點關係,差不多每一家都要進去坐一坐──其實不能「進去」,都是拉幾把椅子在門口小坐片刻,光是這樣也花了一整天,不記得走了幾個村子,幾十年後存留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自由村的破落、窮困。然而窮歸窮,家家還是一大窩小孩,不方便的居住環境顯然並不妨礙他們的繁殖能力。

 

五個村子中,唯一比較體面的只有自由學校了。前中華民國駐南越大使館秘書潘明先生,回憶當年曾幾度到自由學校參與雙十國慶或一二三自由日之類的慶典活動,但一直沒進入自由村,後來讀了佟京樺先生的文章,「才知道自由村建築設備的簡陋,也從而了解當年未獲邀參觀的原因。」不讓外人窺見村裡的貧窘,自由村人以這樣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尊嚴。窮困的環境自然也不是很適合拍照留念,所以我們都沒有哪怕只是一張兩張自由村的照片。

 

戰後當北越的親友南下探訪我們時,看到他們黯淡的面容和衣著,我們雖不意外仍心生不忍。和自由村相比,兩個對立的制度下的貧困(兩者且都配上同樣濃重的鄉音)有分別嗎?有的。自由村窮,但並不閉塞,不和外界隔絕。和北方親友不同,南撤後這「賺到」的二十年,他們並不是非要住在自由村不可,沒人禁止他們從那個貧窮的環境中走出來,爭取知識、爭取技能,過較像樣的生活。愛好畫畫的少年佟京樺後來到台灣念書、學畫而卓然有成,就是一個好例子。

 

整整一個甲子過去了,當台灣的眷村已進入歷史,逐漸遠去如同車後的風景,我們的自由村仍然存在,當初的外來者已經反客為主成為本地人,而且繁衍了三四代,當初的暫時棲身之所已經成為永久地址,自由村卻連名字都沒改,村口的「自由村」三個字已被時間大河沖刷得難以辨認了,但還是自由村沒錯,這是很難得的,只要想想以前西貢的自由街在戰後就馬上被改了名,彷彿「自由」是一個不祥的符號、一個牆上塗鴉的髒字眼,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必除之而後快,連光鮮體面的自由學校亦不能免,被改成「團結學校」,自由村的名字竟然能保留下來,沒改成「團結村」或「統一村」,就顯得有點不尋常了。

 

自由村沒改名的原因不詳。要改是很容易的,只要換個路牌、換個匾額就成,依附在碑銘牌匾上的名稱可以被拆除、塗抹、修改,甚至刻在牆上的字也可整個鑿去,但即使改了,我懷疑我們是不是那樣聽話,從此就叫它團結村或統一村?因為當我們說自由村時,指的並不只是最初那幾間比難民營好不了多少的簡陋木屋(後來稱為「舊村」),我們的自由村也包括了自由新村、決勝村等其他幾個村子,這也許是自由村和台灣眷村最不相同的一點:「自由村」是一個總稱,一個群體,「我在哪裡,哪裡就是自由村」,這樣說也許有點噁心,但村名自由,本來就是一個象徵,一種精神,提醒我們當初這幾個村子為什麼會出現、村民從哪裡來,百萬人口的一場大遷徙,百萬人同時做出的一致選擇,是個夠強大的、因此不容忽視的聲音如同莊嚴的誓詞:當一個地方已不適宜居住時,我們有權離開。所謂「不適宜居住」,可以是、但不限於任何一個制度或政權,也包括一切天災人禍動亂,令本來安定的地方變得危險、不宜久留, 這時我們可以選擇離開。有國際的協助、派出船隻來運載我們固然很好,沒有也無妨,我們自己會找船;能帶著有紀念價值的個人物品一起離開固然很好,不能也無妨,我們可以放棄所有身外物像詩人說的「赤子裸奔」,只帶著記憶離去。

 

是的,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但村名自由,仍是那一代(以及我們這一代)離鄉背井的人,所不得不離鄉背井的原因。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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