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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博物館
2011/11/03 07:55:40瀏覽428|回應0|推薦4

你們這一代,每個人都有一座屬於自己的戰爭博物館。

一燈混茫

那張照片是你最初的記憶。 ── 不是照片本身或拍攝的過程;如果沒看見它的話,你不會知道曾有過這樣一張照片。你記得的,是拍完這張照片之後所發生的事。

當時你才兩歲多一點,正確來說是二十七個月大。這麼點大的小孩通常還不會記得甚麼,除非是十分重大的事件、影響深遠的變故。在你的場合,重大而影響深遠的,是一場慘烈到足以寫進歷史的戰役。

那是一九六八年,歲次戊申。直到很久以後,你們仍然記得這一年的干支:它成了一個代號,像你後來讀歷史讀到的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說起戊申年,你們說的就是一九六八這一年的戰役。

黑白照片中的你,坐在沙發上,手提一串鞭炮。照片上沒有日期,但可以肯定是大年初一。因為那一年的新年,能放鞭炮的就只有初一,也只有那天你們才有閒情拍照,過了那一天,響徹街頭的不再是歡樂的鞭炮,而是不祥的槍聲。

大年初二,潛伏在西貢的游擊隊在市內發動攻勢, ── 這也算是攻其不備吧?傳統上,交戰雙方總會在農曆新年的幾天暫時停火,過完年之後才重新開戰,但這一年,在春節期間放鬆戒備的南越政府終於認識到:北緯十七度彼端的敵人,根本就視這些傳統禮節如無物。他們的戰爭,是不放年假的。

短短幾天之內,整個首都成為戰場,打得天昏地黑,分別只在於哪一區的戰況比較激烈。你們住的地方相對來說是平靜的,雖然也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在你們家天台上駐守。據大人說,士兵們紀律良好,出入安靜,從不擾民。你並不記得那些,你也不記得當時的氣氛如何凝重、大人如何手足無措或處變不驚、不記得家裡的狗去了哪裡 …… 。

你記得的,其實是極其短暫的一幕。時間是晚上,外面都已戒嚴了,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燈火管制之下四周一片漆黑,然後天上忽然出現一顆照明彈, ── 當然是從地面射上去的,但你當時的感覺是它突然出現在天上,紅通通地猝然照亮窗框圍住的那一小方夜空,跟著就緩緩地落下來,過不久又有另一顆照明彈出現,再度照亮那一小方夜空 …… 。

關於你生平第一次目擊的大規模戰役,你記得的就這麼多。你甚至不記得背景必定會有的密集槍聲、爆炸聲,短短的一段記憶像一卷舊片子,因為年久磨損而失去了原來的配音,只剩下一點一點紅通通的光,從天上慢慢落下來。

很多年後,讀到龔自珍的句子:

猛憶兒時心力異,一燈紅接混茫前。

你馬上想起你二十七個月大時見過的照明彈,一盞紅紅的燈從混茫前照過來,告訴你:記憶,從這裡開始。

於是你張開眼睛,在此後的七八年間,看著世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趨向毀滅。

出埃及記

記憶的舊片子,並非完全沒有配音。

有一首優美的樂曲,你小時候每次聽到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後來才知道,那是電影《出埃及記》的主題音樂,得過奧斯卡獎的,主角是當時還很年輕的保羅紐曼。

為甚麼這樣優美的旋律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呢?你以為你知道原因。

越南中部差不多每年都有一兩次風災水災,有一年似乎特別嚴重,應該是一九七二年,家裡那部黑白電視螢幕上常常出現災區的鏡頭,大水幾乎把屋頂淹沒,可能是政府呼籲救災的短片吧,反覆播放,因此令你印象深刻。短片的背景音樂,就是《出埃及記》。你相信這段音樂令你聯想到電視畫面的災區慘狀,因而覺得不安。但你的姐姐卻另有說法,她說:那得回到一九六八年的戊申之役。

那一場突襲戰,南越措手不及,半個西貢市固然被打得稀爛,但比起順化市來仍然算不了什麼。中部的古都順化,靠近分割南北的十七度緯線,在那場大進攻中首當其衝,一度為共軍所佔,後來南越得到美軍支援,大舉反撲,才能收復失地。淪陷二十八天期間,順化軍民死難數千,不少大學生被共軍抓去,集體活埋。此後好幾個月,不斷有死難者的屍體被挖掘出來,親屬只能靠衣服辨認,重新安葬。葬禮上死者的家人撫棺痛哭。你姐姐說,這些鏡頭也製成了短片在電視上反覆播出,並且配上 ── 是的,《出埃及記》的音樂。童年陰影,姐姐像心理醫生找出病源似的下了結論:所以你聽到這段旋律,會感到哀傷不安。

是不是這樣呢?你不是容易受暗示的人,不會因為聽了這樣的一面之詞,就相信你真見過那些嚇人的畫面。你需要更有力的證據。

歷史懸案,要等到網路普及的年代,證據才浮現出來。

在越文版的雅虎鍵入 Exodus 和「戊申」,催眠術喚醒潛意識般馬上叫出一段黑白時事紀錄片,是當年南越攝製的,應該就是你小時看過但除了背景音樂之外沒留下任何印象的片子。你果然見到了那些順化婦人號哭的鏡頭,也聽到了你熟悉的背景音樂。同樣在雅虎搜索的結果,還有一個越南人的部落格,貼了《出埃及記》的音樂,有人留言:聽到這首曲子,就想起戊申年 …… 。

這才你再無懷疑;盡管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當初是誰、為什麼情有獨鍾的一而再挑了這首曲子作為災難鏡頭的配樂,但它顯然已和你這一代人對戰爭的印象交纏在一起,不可分割。

你看好萊塢有關越戰的電影時,總是不滿為甚麼都不見南越的軍人,好像在戰場上英勇捐軀的都是美國兵;至此才不得不承認,這畢竟是一場由美國人主導的戰爭,不是嗎?就連你們的記憶,也一開始就被配上好萊塢電影的原聲帶了。

寬恕

真正有形體的博物館在廢都西貢,原來叫美偽罪行展覽館,顧名思義,展出的都是美軍的罪證:燃燒彈的受害人、畸形兒、美萊村暴行 …… ;後來和美國修好,才改叫戰爭博物館,但展出的內容沒有改變,在這裡,你不會見到戊申之役被活埋的學生,不會見到撫棺痛哭的死難者家屬,歷史的詮釋權,永遠屬於戰勝的一方,一切罪名都由戰敗者去承受。

但你們記得的戰爭,遠遠不止於那些。

在別人的印象中,當時的越南是烽火連天的,但其實除了戊申年那一役之外,你們的生活平靜得很,首都重地,即使有建築物被毀於砲火,也很快就修復了。戰事彷彿離你們很遙遠,最多在寂靜的夜晚會聽到遠方傳來沉沉的砲聲,你們在床上翻個身,照樣酣眠。炮聲太微弱,闖不進你們的夢境。上課下課之餘,你們常常去看電影,因為實在太方便了,你家巷子外面就有一家戲院,要不再過去幾個街口還有更多,你看過不計其數的港台歐美電影,邵氏、好萊塢、李小龍 …… 。

戰爭接近尾聲的一兩年,電影正片放映前,除了冗長沉悶令你打瞌睡的時事片之外,還加插一段短片,畫面上是一座小學校,不知在哪個村鎮,受到共軍的襲擊,你看到原本就簡陋的校舍只剩下一副骨架,據說受襲時學生正在上課,畫面上卻技巧的沒顯示橫七豎八的屍體,鏡頭慢慢掠過四散斷折的書桌、板凳、地上的作業本 …… 。翻開的作業本,除了小學生的字跡,還染上了斑斑血印,雖然只是黑白的鏡頭,也沒有優美的背景音樂,你仍然似懂非懂的感到一點點不安。

正片上映,你們馬上進入邵氏好萊塢李小龍的迷人世界之中,把剛剛的一點點不安推向記憶的角落,如同寂靜夜晚傳來的微弱砲聲,被你們拒諸夢境之外,旋即遺忘。

這些畫面也不會被收藏在廢都的博物館中。在那座戰勝者的博物館裡面,侵略者的殘暴無人性,對照著反侵略的民族解放鬥爭,是非判然、黑白分明,居然和好萊塢或者李小龍電影那樣相似;被活埋的年輕人、毀於戰火的學校、作業本上不知名學生的血跡, …… 因此是不可能在那裡出現的,神聖的民族解放鬥爭不能被無辜者的血所沾汙。

坐在戲院裡心焦地等著正片上映的你,沒想得那麼遠,更不知道:你的潛意識已將那些畫面悄悄地歸檔保存。折戟沉沙,越戰結束後許多年,當燃燒彈的受害人說她已原諒了當年的侵略者時,你才會想起:那麼,被活埋的年輕人呢?偏僻鄉間的學生呢?即使僥倖活下來,他們又能寬恕傷害過他們的人嗎?

不,他們都是政治不正確的受害者。他們沒有寬恕別人的權利。


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2001/11/02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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