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結束那一年，越南共和國的貨幣，最大面額是一千元。──拜託，不是一千盾。越南以外地區的華人總是把越幣音譯為盾，你覺得很刺耳；你們從不那樣叫，在越南跟當地華人談價錢，講國語的人可以說多少塊，講粤語的人可以說多少文；誰要是自詡見聞廣博、熟悉各國貨幣名稱而堅持叫盾的話，對不起，當地人聽不懂。其實盾也不是正確的音譯，正確的音譯該是銅，銅錢的銅。越文的「錢」的確是叫「銅錢」，像上海話，銅鈿。

一千銅，南越貨幣的最大面額。1975年，也許是因為當時的能源危機，貨幣貶值，政府正準備發行面額五千和一萬兩種新鈔，但你們還沒見過，南越政府就垮台了。許多年後，你才在網上見到這些來不及面世的鈔票，想像著當時的政府部門忙著為新鈔設計圖案、製版，邊也許擔心著油價飆升對經濟可能帶來的影響……，卻沒有想到，不等能源危機把經濟拖垮，他們自己就兵敗如山倒慘淡收場了。

網上見到的圖片，五千元鈔票上面印有豹子的圖像，一萬元是牛，顯然是配合當時流通的其他鈔票的設計。你記得最後用過的紙幣，每種面額都印有不同的動物，五十元是馬、一百是水牛、二百是鹿、五百是老虎、一千是大象……。你們家毛毛愛咬紙，不論甚麼紙掉到地上，日曆、報紙、肥皂的包裝紙、街上買點心回來的紙袋……，都會被牠叼去，專注而盡責地撕成碎片，褒姒撕布似的好像很喜歡聽那種聲音，一次撕了一張印有大象的一千銅，也沒招你們責罵，因為你們有錢。你爸爸生日請客，買回來一瓶五公升的紅酒，大肚子的玻璃瓶，外面還有個竹簍子，造型美觀，剛進門就不小心打破了，酒流得一地都是，你們拿地拖把地板拖乾，墮甌不顧的又出去另買一瓶。「用紅酒洗地板」從此成為家族流傳的趣話。

錦衣紈褲、飫甘厭肥的日子，沒多久就隨著南越共和國的敗亡而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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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金錢價值的認識不會比毛毛更多，唯一知道的是你們唸的中文學校，學費很貴，一個學期要繳上萬或者幾萬不記得了，考第一名的獎金卻只有五百，付出與收穫不成比例令你沒齒不忘。同樣難忘的是每年新年收到的紅包，那時你還沒到合法年齡可以像兄姐般定期從父母處支取零用錢，收入來源純粹是新年的紅包，通常一封五十元，但也不乏出手闊綽的叔叔伯伯，可以封一頭老虎的五百大鈔，一個新年下來進賬可達五位數，足夠付一整年的學費。而且你的紅包也不必繳稅，──別人家的父母總是以「爸爸媽媽替你保管」為名，把小孩的紅包錢徵收回去，也是補貼自己的支出。你的紅包壓歲錢都放在自己衣櫥裡，當然也不需要你自己繳學費；那一筆私房錢後來都被革命政府吞掉了。

衣櫥裏的私房錢逐年增多，你這個富二代卻還沒學會花錢，只和兩個要好的同學湊錢合買了一副大富翁。不記得為什麼會選大富翁，因為這並不是你頂喜歡的遊戲。你覺得樂高積木好玩多了，你用積木砌許多東西，主要是房子，白色的牆、紅色的屋頂。你不愛玩大富翁的原因，是嫌它拖得太長，玩一次往往得花一整個下午，大富翁的鈔票也不像你們的真錢那樣印刷精美，而且你總是不明白為甚麼常常要入獄；一個人會那麼容易被抓去坐牢嗎？每一次都是等不到所有人都傾家蕩產，你就意興闌珊不想玩了，因此沒能從中學會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

革命政府上台後，遊戲規則又換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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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台後幾個月，革命政府發出通告：所有偽政權的錢幣都要交出來，換領新幣，並且規定：舊幣五百換新幣一元。你對通告細節不甚了了，只聽說不管你有多少錢，革命政府只發給每戶最多新幣兩百。兩百元？你馬上聯想到大富翁每次經過起點可領到的現金數目。

那時你自然不知道：大富翁那兩百塊是代表現實生活中每月或每周定期收入的死薪水，光靠它是活不下去的，你得大量置產、買房子、蓋酒店收租，把別人的錢都變成自己的，才能成為大贏家。

革命政府也要和你們玩大富翁麼？新幣兩百，相當於舊幣十萬，可能還沒有你衣櫥裡的私房錢多。然而這就是你們一家人的全部財產了。超過這個數目的都要存進銀行，由革命政府代為保管，像大人保管小孩的紅包錢一樣，有需要時得向政府申請提出來。不過好像都沒有人試過申請提款，正如小孩也不會有勇無謀地問大人「紅包錢可以還給我嗎」。握著兩百塊，站在起點上，遊戲開始，分別只在於，你不能定期回到起點再領取兩百塊錢。你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革命政府的規則是甚麼，不知道這遊戲該怎麼玩，──怎麼玩呢？還沒開始，人人就都傾家蕩產了，而你們甚至不能棄權不玩。有一樣倒是和大富翁很相似：人們常常無緣無故就被抓進牢裡了。

那時南越是南解的臨時政府，用的錢也和北越的有別；南北兩地貨幣在三年後才統一，一律換上印有胡志明頭像的鈔票，革命政府同時發動一個名為「工商業改造」的運動。這項運動對此後十年的越南經濟影響深遠，當個體商戶像前朝那些馬啦老虎啦大象啦被捕殺殆盡，國企壟斷之下財富依照什麼樣的規則被重新分配，你完全沒有概念；革命政府似乎也不比你好多少，能征善戰的革命政府對經濟一竅不通，以前的象虎鹿馬等等通通進化成一個個滿臉笑容的胡志明，再和藹可親也擋不住連年貶值的命運，面額妖魔似的見風就長：一萬、十萬、一百萬、五百萬……，後面一長串的零愈加愈多，卻也愈沒有意義。

鈔票不值錢，人們只好轉向較能保值的金子。革命政府能把舊政權的錢全收去，卻管不了金子在民間流通。有錢的時候，人們買入金子藏在家裏，沒錢的時候脫手，或用它來買船、支付偷渡的費用，還有多餘的則貼身帶著，而當偷渡者沉船遇難時，金子也隨著他們一同沉沒海底。

十幾年後，改革的時代來臨，到越南投資的外商訝然發現：怎麼越南的貨幣單位好像不是盾也不是銅，而是兩。進行大筆交易的時候，比方說買賣房子，當地人都是以幾十幾百兩金子來計算。外商覺得新鮮極了，奔相走告彷彿發現了一個還沒進化到會使用紙幣的原始部落。

外商哪裏知道：經過那些年月之後，金子對越南的人來說已不再是向人炫耀的財富，而是私下收藏的一種希望，一種保證。親切的金子，更曾經是生死與共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