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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傳奇
2015/05/06 07:13:33瀏覽391|回應0|推薦0

 

 

 

 

我第一次來到林同高原上的山城大勒,是一九七三年,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因此很可能是七月,也很可能是七月七日前後,但不能肯定。

 
一九七三年七月七日,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

 
當然不是盧溝橋事變紀念;從一九七三往前推十年,一九六三年的七月七日,是越南小說家一靈自殺身亡的日子。一靈是一九三年代越南新文學運動的健將、「自力文團」創辦人之一,對越南現代文學影響至深。 〇〇年我到洛杉磯時,在當地的越南書局看到一份美國出版的越文文學期刊,還做了個有關一靈的專題,應該是紀念他去世四十五周年吧。

  

一九七三年,如果沒有自殺的話,一靈很可能還在大勒種他的蘭花、寫他的小說──主要是那部結構龐大的《新橋村》。結果是《新橋村》未完成的遺稿在一九七三年出版,紀念他的十周年忌辰。

  

而這些,我在第一次到大勒時,當然是一無所知的。

  

之所以有這一次大勒之行,是因為那時在念大學的兩個姊姊,和朋友們去了一趟大勒,回來後說得眉飛色舞,家中其餘幾口便趁暑假去了大勒一趟。姊姊留下看家,但提醒我們:大勒的旅店,有一間叫「文華」的,千萬不能住,有鬼。

 

既然去大勒,索性也順道去芽莊吧,所以我們先開車上芽莊,然後回頭才到林同高原。這是我們那部白色雷諾第一次跑這麼遠路,上山下海的,那年頭路又不好走,清早出門,黃昏才到芽莊,這唯一一次的芽莊之旅,我清楚記得的是住宿的旅館──旅館很簡陋,庭中有個水池,但沒水,淺淺的池底鋪滿落葉,午後靜悄悄的陽光下有種廢墟的感覺,比外面那些什麼白沙灘吸引我多了。除了這家旅館之外,對芽莊的印象就只是熱,熱帶國家,又是暑假,不熱得跳海才怪。

 

到了大勒就不同了,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上,即使七月也是涼颼颼的,舒服極了。很多年後在西貢遇到陰雨氣溫驟降,我們還會叫那是「大勒天氣」,盡管西貢溫度再低也在攝氏二十度以上,比大勒差遠了。

  

第一次到大勒就出了狀況:那年不知怎麼那麼多人上大勒去,幾間旅店都住滿了,我們開著車轉來轉去,除了聽說有鬼的那家文華,所有的旅店都問過了,一個空房間也沒有,最後找到一個當地的朋友,很熱心地出去為我們找旅店,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而且有兩個空房間,我們喜出望外,開車跟他去到旅店──沒錯,正是「文華」。全市旅店爆滿的時候,獨剩這兩個房間,要說它不鬧鬼才有鬼。全市旅店爆滿的時候,獨剩這兩個房間,要說它不鬧鬼才有鬼。那位朋友久居大勒,該不會不知道旅店鬧鬼,明知鬧鬼還把我們送進去,其居心就很可疑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這一家不速之客,日暮途窮找上門來,也著實令人為難,人家既來之則安之的找到地方安頓我們,已經是雲天厚誼了,要不是因為鬧鬼而空出來的這兩個房間,那一晚還不知怎麼過呢。

 
結果我們命不該絕,在猛鬼旅店過了一夜,第二天毫髮無損地活著出來。我們小孩有鬼沒鬼都睡得很好,大人據說聽到房間裡有些奇怪的聲響,又有敲門聲諸如此類鬼故事的老生常談,也沒什麼特別驚人之處,不過第二天還是另找地方搬了,此後幾次上大勒不是住華人開的「錦都」,就是越南人經營的「美夢」,沒再(沒敢再)光顧這家文華。

 

旅店雖然都滿了,但街上並不覺得太多人,大勒永遠都是那樣安靜,最難得的是那時所有景點,不管自然景觀還是建築物好像前朝皇帝的行宮那些,都不賣門票,任我們隨意進出,要付錢的只有春香湖上踏水車,以及山坡上騎馬而已。


那年旅店客滿,和一靈的十周年忌辰有關嗎?我們那時既然不知道一靈曾經在大勒隱居,也就不會將這兩件事聯想起來。不過大勒的花卉業很發達,處處可見怒放的鮮花,印象最深刻的是大簇大簇的繡球,另外大勒的蘭花也是有名的,當年一靈隱居大勒便一度迷上蘭花,據說大勒的養蘭業最初就是由一靈開發出來的。這真是一個不管碰觸到什麼,都會留下痕跡的人,包括文學,包括政治。

 

而有關一靈和蘭花,還有另外一段軼聞,我是很後來才知道的。


那時我已經離開了越南。和很多人一樣,我也是離開了自己生長的地方之後,才在異國讀到關於那個地方的其他資料,而這些資料都是以前不能接觸到的。在比大勒冷多了的多倫多,我在圖書館中找到一本越文書《一靈肖像》,是這位小說家的傳記,之前我只知道一靈是有名的小說家,從這本書中才認識到他小說家以外的身分,很驚異他還一度是「越南國民黨」的領袖。書中提到,一九五年代一靈退出政壇,選擇了大勒作為隱居之地,從大隱於朝到小隱於山,寫作之餘也開始賞蘭、種蘭,還常常在野外蒐集蘭花,但一直擺脫不了人世間的牽絆,不時有人從西貢上來請他復出。從西貢來的客人,其中一個叫楊文明──沒錯,就是美國人叫他Big Minh、後來成為南越最後一任總統、向兵臨城下的南解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那個楊文明。

 

楊文明這時的軍階不低,是一名中將,和其他來拜訪一靈的人一樣,他的來意也不外想遊說一靈復出,取代不得民心的吳廷琰,但他並不明言,只帶來一盆蘭花,送給一靈賞玩。這是一幅迷人的畫面:身材高大的中將,捧著一盆蘭花,從西貢老遠到山上來,尋訪隱居的作家,一位他認為有能力治理國家的人……政治,也可以這樣浪漫。


楊文明最後還是無功而返,據《一靈肖像》說的,那天一靈只和他談蘭花,不涉政治,顯然已打定主意在山上終老了,我不知道今天的大勒變成了什麼樣子,有沒有因為要刻意打造成什麼觀光景點而過度開發、破壞了自然的景致,但幾十年前清靜脫俗的林同高原,住久了的確會令人塵念盡消,不再想回到山下的世界了。

 

但一靈後來還是下山了,而且真的就是到西貢領導反吳廷琰的軍方勢力,發動政變,但未成功,結果落得自殺身亡。


是什麼令一靈改變主意,放棄大勒、放棄寫作,重返詭譎險惡的政壇,最終連命也賠了進去?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這就需要一整部小說才能說清楚了。


於是我開始搜尋、閱讀有關那個時代的資料,從一靈的自力文團,追溯到阮太學的越南國民黨,旁及胡志明的越盟,以至「人文佳品」事件……。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斷回到幾十年前的政治文學背景,終於也寫成了一篇小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為原先的疑問找到了解答,但最初令我動念寫這篇小說的,仍是那個迷人的畫面:身材高大的楊文明,捧著一盆蘭花,悄然出現在深山隱者的門前……


而這個畫面之所以如此迷人,我想主要是它的背景。位於林同高原上,隔絕紅塵的山城大勒,法國人來過又走了,留下春香湖和廢棄的高爾夫球場;前朝皇帝來過又走了,留下一座座寥落行宮;小說家來隱居過,又走了,留下沒寫完的小說稿和滿園盛放的蘭花;南越的中將來過,又走了,留下一則訪賢贈蘭的故事……而群山無語,一任人世間種種是非成敗,轉眼皆空。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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