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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7 19:53:04瀏覽193|回應0|推薦1 | |
米爾克很想開車窗,一路上悶在暗黑的車廂內,空氣凝滯,溫度漸升,她好想開窗透氣,讓春日帶著新芽生長氣息的風灌入,也想看看外頭的風景,雖然她知道應該沒什麼好看的;出了城市之後,就是一片她早已看慣的鄉村田野,有時道路兩側是高大盤據的橡木林,映著陽光的一片綠蔥蔥,卻像是深濃而燦亮的霧光,有時是成塊連綿的田地,分割成一塊一塊整齊的方形,有的是綠色,有的是褐色,有的是黑色,有如一張巨大的百衲被;山影永遠在彼方。她將臉頰靠著窗框,車輪喀啦喀啦鳴轉,牽動著車廂一同微微震動,不久,她感覺到臉頰麻痺了,但仍不願意離開,鼻孔湊近窗框細縫,用力嗅聞帶著塵土味的新鮮空氣,透過那細絲般洩入的光亮,想像外頭的風景。都是因為艾薩辛說不可以開窗,他說,要小心,別讓路人看到了辛西爾的臉。她稍微抬起臉頰,用手指搓搓,視線轉回黑暗車廂內的一瞬,閃過一條細長的光柱,落在辛西爾的黑裙上;她眨眨眼,光影消失,只有辛西爾動也不動地坐著,雙目低垂,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打盹。真想看看外頭,米爾克想。 她原本是趕不上的,艾薩辛跟辛西爾打算丟下她離開,利用了就跑,米爾克想著,氣呼呼地鼓起臉頰,然後,觀察了下,確認辛西爾似乎真的在閉目休憩,她偷偷拉開車窗一道縫隙,風順著開口滑入,如一塊柔軟的海綿,拍著她的臉頰。那天清晨,天光未亮,艾薩辛要她批散長髮,穿上辛西爾送給她的深紫色天鵝絨披風,在霧水未散時去街上攔車,到市政廳附近。米爾克知道自己腦子不聰明,她搞不太清楚艾薩辛跟辛西爾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離開(她到現在還不清楚他們可能被跟蹤),但她有一種小孩般敏感的直覺,知道自己可能會被丟下;她欣喜地接下這個任務,然後在那兩人身邊繞著團團轉,捕捉一兩個不經意洩出的字眼,遮掩、錯覺、車站、火車、馬車、間諜。米爾克不順暢的腦袋費力地運轉,馬車到市政廳附近時,白霧仍甚濃,細微的光隱匿在重重厚雲和漫天煤灰後,她下了車,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廣場前,霧遮掩了大半風景,就著環繞廣場周圍立起的煤氣燈光,她看見這兒漂浮著一塊灰色的岩石拱頂,那兒一灘污水流淌,映襯暗色光影,遠遠地,工廠的黑煙囪突出於流動的濃霧之上,如一座座漂流島嶼,頂端還冒著煙氣。米爾克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裙襬跑出廣場,鞋跟喀喀敲響,好幾次因為太過匆忙,掉進石板路的縫隙間。她似乎聽到有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跟隨,而且不只一人,那該不會是威琪絲說的,那些常在暗夜巷弄角落裡潛伏的歹徒吧? 都是一些壞男人,威琪絲說,也可以說是可憐的男人。總之,他們來法克特利找工作,末了不是被開除,或是只是臨時工,上一個工作結束了,卻遲遲找不到下一個工作,他們把錢花光了……為什麼?米爾克問。笨蛋,在這裡,吃喝住都要錢哪,威琪絲繼續說,他們把錢花光了,又不能回家鄉去,但還是要錢生存呀,這些人就成群結黨幹起這種勾當。威琪絲嚴肅地看著米爾克,米爾克,你聽我說,晚上別出門,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那些壞傢伙會從暗巷裡跑出來搶你的錢包,更糟的是,那些男人因為沒錢,所以很久沒女人了,看你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子,搞不好還會……太可怕了,米爾克驚叫。所以,入了夜,尤其是宵禁後,不要出門,懂嗎?米爾克猛點頭。她拉著裙子快跑,但這霧、這夜、這無人的街道,似乎將延伸到無盡,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身後追索的腳步也從未斷絕,她似乎聽到粗喘逼近,但那究竟是自己的聲音,還是別人的聲音?她後悔了,後悔答應辛西爾跟艾薩辛的要求,後悔瞞著威琪絲在天光未亮、宵禁未解除前就跑出來,現在你慘了吧。車站,她想著,車站,辛西爾跟艾薩辛曾提過車站,更何況,為了趕早班車,有些人會早點到車站附近,那裡一定有人。但是,車站該往那個方向走?她猶豫著,不覺放慢了腳步,然後,後頭有人用力扯住她的手臂,米爾克一陣驚駭,發出尖叫。 一只手掌摀住她的嘴。來了,來了,她流著淚想。拉扯,箝制。住口,不要動,幫我抓住她。掙扎,壓制,疼痛,哭喊。安分點,喂,你讓她安靜一下。巨大的黑影靠過來,帶著一抹奇異的味道。搖頭,踢腿。可惡,你動作快點。等一下,等一下,是她嗎?你說什麼?不是她,黑影子搖頭,抓錯人了,不是她,這是一個髮色很像的女孩。影子靠近,那股味道更濃,是一種很重的甜香,香到令她作嘔。抓錯人了嗎?可惡,那她到哪裡去了?在霧裡跟丟了嗎?我怎麼知道,還是我們被耍了?用力,掙脫。救命呀,她放聲尖叫。兩個,或三個男人驚慌地放開手,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遁入霧中,同時,不遠處響起哨音,一個穿著黑色制服跟高帽的男人奔至蹲在地上發抖、流淚的米爾克身邊。 「小姑娘,你還好吧?」 「沒……沒事……」 「發生什麼事了?」 「有……有人想抓我……那些人……」 「你別怕,他們已經跑了,你現在沒事了,我是巡警。」 「我……他們要抓我……」 「好了,沒事了。小姑娘,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裡?宵禁還沒解除,就在街上走動,很危險的。」 「我……想去車站……」 「你是要去趕第一班車的嗎?真是,市長都已經宣導過很多次了,就算要去趕第一班車,最好也是結伴同行,小姑娘,剛才要不是我湊巧在附近的話,你可能不知被他們拖到哪裡去了。小姑娘,你現在可以站起來嗎?」 「可以……」 「這樣吧,反正宵禁時間也快結束了,我送你去車站,如何?」 「謝謝……」 她在辛西爾跟艾薩辛離開前及時趕到車站。他們買了車票,卻不打算坐火車,艾薩辛買了輛小馬車,打算掩人耳目地離開法克特利。米爾克被巡警送到車站後,在等待的中乘客間焦急亂轉,扛著貨物的工人大跨步走動,一點也不擔心木箱的斜角會撞傷其他人,婦人手拿兩只籃子,一只擺滿青菜,一只是幾隻綁著腳的活雞鴨,返鄉的小伙子成群結隊聚在角落,大聲嬉鬧,要去遠地鋪設鐵路的工人在工頭的帶領下,只能在限制的場所移動,他們或坐、或立、或蹲,髒污的臉上滿是百無聊賴,有些人一早就從襯衫裡掏出小酒瓶。米爾克滿身大汗,穿梭於擁擠、吵鬧的人群間,然後才想起他們若是要坐火車,勢必會坐包廂,便又往包廂的休息處前進,但那裡頭沒有什麼人,只有幾個衣著整齊的老紳士坐在沙發椅上打盹;有錢坐包廂的人,若是不趕時間,不太可能會一早起床只為搭第一班車。米爾克找不到人,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她一手抹著眼,走離包廂休息室,在偌大的車站內茫然亂轉。她要被丟下了,就像小時候,眼看著爸爸帶哥哥去市集時一樣,她拉著媽媽的圍裙大哭,眼光卻不放那逐漸遠去的馬車,及上頭兩個漸行漸遠的人影;媽媽安慰她,你還小嘛,哥哥年紀到了,該讓他去見見世面了。那為什麼不帶我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所以說你還小呀,等你夠大了,爸爸就會帶你去了。好了,別鬧了,米爾克,過來幫媽媽做事。她像個孩子一樣不停流淚,肩膀抖動,不敢在公眾場合哭出聲,只是不停地抹著落下的眼淚,抹到眼眶、臉頰都紅通通;米爾克不知不覺走到車站後頭接客馬車匯集處,他們前一天租馬車的地方,雖是一大早,但車伕已經群集此處,懶洋洋地坐在座位上打呵欠,馬而大約是都餵飽了,精神抖擻地甩著尾巴,從鼻孔噴氣。從這裡開始,也要從這裡結束了。她感受到被拋棄的難過,心願未了的遺憾,別鬧了,米爾克,彷彿聽到媽媽的聲音這樣說。 「米爾克?」 聽到有人叫喚她,米爾克猛地回頭,辛西爾一身黑衣黑帽,站在擁擠的馬車廂之間,好似一個突兀、不真實的幻影,她想也沒想,就朝那黑衣女人跑了過去。「小、小姐!」爸爸。「我、我找了你們好久,還以為、還以為你們已經走了。」我跟著你走了好久,你卻離我越來越遠,走到我觸不及的心靈深處去。「你們、你們要去哪裡?我也想一起……」爸爸,你走到哪裡去了? 「過來。」艾薩辛嚴厲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接著他粗暴地推拉米爾克跟辛西爾,來到遠離其他人的偏遠地帶,那兒立著一個僅容兩、三人乘坐的小馬車,一匹正值青壯年的棕馬正在低頭吃草。「你們講話小聲點,是想讓大家都知道嗎?還有你,你跟來做什麼?有人跟蹤你嗎?」 「跟蹤?什麼跟蹤?」她傻楞楞地望著艾薩辛不悅凝重的臉色,不覺倒退一步,離他稍遠點。「我、我路上沒遇到什麼人呀,是一個巡警送我過來的,但我只跟他說我是要來車站坐車,其他什麼也沒說,你、你們要相信我,請相信我。」 「米爾克,你來做什麼?」辛西爾問。 「我、我想跟你們一起走。」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嗎?」艾薩辛瞪著她,這個沒常識、沒教養、沒能力的女人,她跟來做什麼?她想要做什麼?越想,心中的懷疑越重,米爾克能平安無事來到車站,似乎還無人跟蹤,不是表示她成功甩脫了史拜的同夥,就是她和那些人之間可能有某種關連。越想,那怯生生瞟送的眼睛,拉著裙襬的害羞扭捏姿態,都像是虛假的。 「不、不知道。」米爾克低下頭。 「米爾克,我們得離開這裡,至於原因是什麼,或許你已經知道了,但我想還是不要明說的好。」辛西爾一手擺在牧場女孩的肩上,「不帶你走,是怕你有危險,我們這一路上還不知道會遇到些什麼事情。」 說得可好聽,你也嫌她麻煩吧。艾薩辛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馬車的前座。「走了。」 他們要走了,是真的要走了,米爾克恍然想著,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看著兩人移向車邊,黑衣、黑車廂與棕黑色的馬匹宛如一張黯沉剪影,鋪陳於明亮鮮嫩的早晨,突兀卻決絕,他們要往某一方向奔馳,不帶她出發。他們要走了,她要被拋棄了,而她還求什麼?米爾克焦急地思忖著,她如願來到法克特利(不用自己付車錢),見識了城市的榮景與頹敗面,瞭解了威琪絲身處的酒館文化,感受了下層民眾無可奈何的墮落與掙扎,你還想要什麼?米爾克忽然理解到,是了,她和這兩人是不一樣的,本質上不一樣,未來也不一樣;就算在這裡,在繁華的法克特利,她也無法改變,她會和以前在牧場小鎮時一樣,在擠奶、餵牛、討價還價中夢想著未來,夢想著有一天會有一個王子帶她離開這污穢低下無根的世界,但卻會像威琪絲一樣,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身邊躺著一個把工錢全換酒喝光的鐵路工人,他們拍拍屁股離去,留下一張凌亂的床。她想要有個不一樣的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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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