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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6 20:53:42瀏覽294|回應0|推薦0 | |
「沃克曼死了。」一個男人說,以腳跟勾來一張椅凳,重重坐下,手已自動自發去倒放在眼前的酒壺,混著白色泡沫的棕色酒液稀薄、渾濁,散發新釀的酸味。他的話語丟入熱鬧嘈雜的酒館大廳,如一小粒石子旋入大海漩渦中,隨即不見蹤影,但同桌圍坐的幾個男人卻瞬間安靜起來,他們默默放下酒杯,飽經風霜、日曬雨淋的臉孔散發悲傷的沉寂,在他們已疲累下垂的肩頭又增添幾許重量。其中一個有著被煙灰燻黃鬍子的老人輕拍桌面,舉起酒杯。 「敬沃克曼。他是個忠誠的朋友。」 其他人低喃了幾句,也舉起酒杯,喝下杯底殘酒。酒壺在每個人眼前穿梭,傾洩的酒液映著昏黃的光,酸味輕解肉餅的油膩,遮掩不了大家一身汗水,混著煤炭、泥土、腐敗食物跟排泄物的臭味。酒館內因人潮擁擠而悶熱,許多人眉前滴著涔涔汗水,卻無心擦去,有時直接落入酒杯中。 「又一個人了。」一個黃髮、前額微禿的男人說。 「他痛苦嗎?」 「我想應該沒什麼痛苦,他那時候已經昏迷超過三天了,呼吸很不順,都是雜音。我去的時候,醫生前腳才剛到,據說根本什麼也沒辦法作,他就死了。」帶來消息的男人說,喝完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尚未碰方才朋友分給他的一塊肉餅。「可憐喔,身邊沒什麼人,他老婆去紡織廠工作,兒子去掃煙囪,只剩下那個小女兒,才幾歲,怎麼懂得照顧人?知道去叫醫生就已經很不錯了。那孩子大概嚇壞了吧……」恐懼、茫然的眼睛,髒兮兮的腳指扭著佈滿煤灰的地板,躲在一身黑衣的醫生之後,連看了他都沒叫一聲,以前都會說聲叔叔的;她宛如望向遠方的眼裡應該什麼也不剩,除了死亡的黑翼。沃克曼仰躺在床上,沒了嘈雜如破洞風琴的呼息,好安靜,他從沒想過能這麼安靜,那聲音伴隨著沃克曼好一陣子了,他也可以從自己的工作伙伴,還有偶而從自己的咳嗽喘息中聽到同樣的雜音,每每令他悚然一驚,如今卻如此靜謐。沃克曼瘦削的臉青黑青黑的,那是窒息而死的人的臉,他知道;他小時候看過,以前家鄉有個頑皮的孩子在穀倉玩,想從上層樓跳下來,脖子卻不慎勾到繩子,就這樣掛在那兒,直到過了好一陣子,看不到孩子蹤影的母親才發現他已發青、死寂的屍體。他當時看過,那孩子的臉就跟沃克曼一樣。醫生說,他的肺壞了,無法呼吸。為什麼?為什麼會壞了?我們猜是因為吸了太多煤灰,像你們做這種工作的人…… 「已經是第幾個了?數不清了喔……」黃髮男人揉揉醉意朦朧的眼,搓出幾坨黃色眼屎。 都是這樣死的,作跟他們一樣工作的人。 「那,老闆應該還是說一樣的話吧。」燻黃鬍子老人說。 「廢話,一毛錢都不給,還在那邊說又少一個工人了,也不想想沃克曼倒下前為他工作多久。他已經咳得這麼厲害,還拿著鏟子上工。」沒錢,我們一家子拿啥過生活,吃啥?他們心知,即使同樣的病症發生在他們身上,也會選擇跟沃克曼同樣的路子,拚命工作,直到再也爬不起來。那太沉重了,在他們背後追索的重擔,而他們卻不懂,究竟是什麼驅使著他們,猶如車伕揮鞭趕著馬牛前進一般,讓他們必須一步一步繼續向前走,即使明知是在原地打轉。 「碰」地,一個男人重重地將酒杯砸到桌上,酒杯翻倒,剩餘的酒液流布於凹凸不平的桌面上。「太過份了!真是太過份了!他們就是不相信我們,那些煤灰,我們每天鏟的煤灰會殺人!他們就是不相信!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逼我們……逼我們的女人、我們的孩子……月社一定不會……」 「小聲點。」燻黃鬍子老人說,一掌抓住那男人的手,精明的眼四處溜看;眾人的眼光是被門口附近一群吵鬧的碼頭工人吸引,他們方才喝酒划拳,還玩得挺開心,但不知是否是因為酒喝太多,賭局越玩越大,氣氛顯得火爆起來,有人大聲嚷嚷,拳頭重重砸擊在桌子上。沒人注意他們,老人安下心,頭前傾,低聲說話,其他人,不管醉了還是沒醉,專注聽著。 辛西爾轉向隔鄰桌,看著那幾個男人將頭顱湊到桌面中央,交頭接耳不知在談論些什麼。我們得做點事……對像是……商會沒有用……議會說過……斷續話語飄來,她捕捉、細看、旋轉、猜測、拼湊。酒館大食堂內燈光不夠,人太多,桌椅緊緊排列,只餘一小條走道給客人及女侍行走,不時聽見有人高喊讓讓,接著是桌椅在木地板上推拉的刺耳嘰嘎聲響。晚餐只有酒、水、燉蔬菜湯跟肉餅,永遠的肉餅,艾薩辛捻起一塊油膩膩的碎肉末,塞進嘴裡,只有牛肉、豬肉跟羊肉三種口味,偶而有鹿肉,但不多;肉末腥味重,恐怕不是什麼好肉,或是其實在食櫥內擺了很久,所以加上大量的蔥薑蒜末胡椒去掩蓋令人不悅的味道,熱呼呼吃時沒感覺,一冷那腥味就跑出來了。他將已冷卻的肉嚥下,沒關係,他吃過更糟的。冷粥、餿掉的牛油、麵皮屑、沒味道的碎肉、結凍的蔬菜湯,酸腐的乳酪,他什麼都吃過,不像對面那個女人。 辛西爾只吃了幾口肉餅,一手拿木湯匙,舀著裡頭沒幾塊湯料的棕色汁液,雙目低垂,心思不知飄在哪裡。在室內不宜戴帽,所以她找了塊黑色的頭巾包覆住頭髮,希望遮掩掉一點目光,但她的樣貌還是突兀。會來這酒館吃食喝酒的男女多半是勞工階級,他們會穿深色、耐用耐髒的衣物,但從沒有人會像她一樣一身黑;辛西爾可以感受到投射至她身上的無數好奇目光。怪人……所以我說……多來點酒……難吃斃了,這什麼鬼東西……要抗議……碼頭旁在徵人……姑娘,一起喝幾口……今晚我請客……他們晚上都把工廠封了起來……賤貨,我絕對要把你打得滿地找牙……可以推翻,對,就像泰倫四世一樣。辛西爾又望了望隔桌那幾個竊竊私語的男人,燭光閃動她從黑頭巾底下溜出來的一縷銀絲,晃動如流星的切痕;艾薩辛真希望她不要下來這兒。 嘿,你……他正要開口,突然有個男人拎著酒杯酒壺,就往他旁邊擠過來。出於反射動作,艾薩辛身子挪開了下,一手擺在腰腹間,摸索藏在那兒的短刀,但男人只是倒酒,沒有其餘動作。他警戒地觀察那人的側臉,約莫中年,身形瘦長,如鶴一般的脖子向前傾,讓他看來微駝,前額微禿,五官平板,唯一突出的,就是那個長長的鷹勾鼻,讓他眼睛縮小、下巴變短,勾勒出一張平凡卻高深莫測的臉孔。他的穿著跟一般勞工並無二致,深藍色窄袖襯衫,劣質皮背心,黑色長褲,打著綁腿,姿態輕鬆隨意,就像個一般酒客,但艾薩辛卻無法放鬆,直盯著他,手無法從腰腹間移開。他想看辛西爾是什麼表情,但不敢隨意移開視線,只知道辛西爾也在看他,或許驚異、好奇、饒富興味。男人自在地倒酒,喝了一口。 「你知道,」他抬手指指在門邊角落鬧鬨鬨的碼頭工人,「他們等下就會打起來。然後要不了多久,這裡頭一半的人都會一起衝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互相認不認識,有架就打。他們就是這樣。」他又咕嚕嚕喝了幾口,搖搖頭:「我真是搞不懂,幹嘛讓酒館開這麼晚,他們喝多了只會鬧事,應該要早點把他們趕回去睡覺。白天工作累得半死,晚上還在這兒鬧什麼?真是……」 你以為回家去就比較好睡了?全家人擠在同一個房間裡,打呼聲此起彼落,半夜要上茅廁時,還得跨過好幾個人,跟隔壁一家人只有一條布幔間隔,他們在做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竊竊私語、咳嗽打噴嚏、打老婆罵小孩、嬰孩哭餓、大人洩憤,回家去就比較好睡了?艾薩辛想,這傢伙的裝扮與周圍那些勞工相似,但舉止、話語、思慮又與他們不同,又帶點陌異的口音,他到底是什麼人物?北方人嗎?不,聽來不像,他又不是撒威吉人,到底是什麼?看著那男人,辛西爾笑了,她覺得有些放心,一部份又保持警覺,更多卻是好奇。如同那男人預言,碼頭工人鬧得越來越大聲,已經有人拍桌子胡罵,摔椅子聲響起,女侍都躲得遠遠的,半醉的客人卻一再湊上去;她又看了眼隔桌的一群男人,他們似乎談完了,但仍緊張地一邊喝酒,眼神四處亂瞟。啊,他們是該警戒,一如我。辛西爾對那男人開口:「你要找我做什麼?」 「豈敢,殿下。」男人的鼻子還埋在酒杯裡,揚揚手:「該說我是特地來晉見殿下的。」 「你是什麼人?」艾薩辛厲聲說,短刀已經半抽出。他是誰?班奈瓦蘭派來的人嗎?但不像,他並不感覺這個人是同夥,甚至覺得…… 「別激動,艾薩辛。這位先生不會……至少現在不會想傷害我們。」辛西爾說,鎮定的眼一掃過艾薩辛,他緊繃的上臂肌肉隨即放鬆。 「喔,殿下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西佛來達森人。」 男人微微一愣,第一次,那張偽裝成隨意的臉孔崩裂出一絲緊張,但他隨即修補好,聳肩。「不愧是殿下,名不虛傳哪。」他雙肘靠在桌上,身子向前傾,似是極感興趣地看著辛西爾。「您是怎麼發現的?」 「古人說沉默是金,絕對是句好話。若要人不知你的底細,最好別隨便開口。」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眼睜大,雙唇嘖嘖作響,原來是這樣認出來的,他喃喃說,「我還以為我的口音已經很完美了。」 「是相當不錯,但還有其他事情讓我認出來。」她微笑,不準備解開對方期待的謎題。沉默是金,辛西爾即是這句話的最佳體現;艾薩辛看著她,這位公主殿下幾乎未開口,也不行動,所以旁人無從臆測她的思緒與動向,或許這就是班奈瓦蘭覺得她難纏的原因。但他沒想到那男人會是西佛來達森人。艾薩辛不是沒跟這個與布雷諾堡北方領地接壤的國家人民交流過,對他們的語言、口音、習俗還算有些瞭解,之所以被模糊了焦點,或許是因為對方刻意掩蓋事實;若他擺出一副融入布雷諾堡的姿態,那豈不表示他是…… 「殿下,小的叫做史拜,代表敝國向您致意。」 「謝謝。」辛西爾說,挺直背脊,下巴微揚,宛如接見外國使節的公主;這確實是一個公主在接見外國使節,只是場合不對,人不對,但辛西爾依然高貴。艾薩辛再次在心中詛咒,不該讓她下來大食堂吃飯;她就是跟別人不同,永遠不同。 「小的奉敝國之命,有事跟殿下商議。」史拜官腔官調,和他的平凡外貌和粗俗衣物完全不搭調,甚至一邊說,一邊倒酒,若從旁人看來,儼然是一副平常人喝酒聊天的模樣,若未注意,絲毫不會起疑;他的神態自若,讓艾薩辛不禁有些佩服起來。 「要商議什麼?」 「這裡不方便說話,請殿下來我房間一趟,好嗎?」他說,發現艾薩辛怒目而視,辛西爾鎮定的眼也不禁出現一絲懷疑,雖然極淡,如飄過深紫夜月的一叢薄薄雲翳。他放下酒杯,揮揮手,裝出嘻皮笑臉的模樣:「當然,殿下若不放心,這位先生也可以一起來。這裡只有我一個人,瞭解嗎?」未等兩人回應,他就起身,抱起自己帶來的酒壺跟酒杯,俯身拉椅子,同時以僅只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輕聲說:「我的房間在四樓,樓梯左拐左邊第三間,敲門三下。我在那兒等你們。」 他擺著長腿,搖搖晃晃地走到別桌,其餘人都在觀看碼頭工人吵架,沒怎麼注意他潛入桌邊,自顧自地喝酒。「匡噹」一聲,椅子倒了、桌子裂了,杯盤酒壺灑了一地,油膩的肉汁和酒混融在一起,成為一團凝結的果凍狀;辛西爾終於知道那長年累附在地板上的污漬是從何而來。拳頭打在肉體上,呼哧作響,地板被腳步震得隆隆低迴,加油、歡呼、咒罵聲中夾雜著女人的尖叫,酒館老闆無力的呼喊。只有少數人沒有前去圍觀,而旁邊已經有人開始下注;越是歡呼助興,幾個打架的工人越是起勁,趁著酒興,他們一再進逼,拚命揮舞拳頭;青腫的臉頰、裂血的嘴唇,打落的牙齒,一呼吸就疼痛的肋骨,所有感官都退得遠遠的,只知揮打著朦朧的一切,那彷似人類,卻又不是人類的物體,那是模糊不可見的未來,他們如何拚命伸出手,都搆不著的未來。 不知不覺間,艾薩辛失去史拜的蹤影。「他已經離開了。」 「那我們也該走了。」辛西爾說,整整她的頭巾,起身。 「你真要去?」 「最壞的狀況,也不過是我本就該面對的結局。」她說,繞過桌子,經過那幾個男人的旁邊。他們沒有前去觀戰、下注,只是一直喝著酒,喝到大多數人臉都漲紅;他們知道再喝下去會醉,但卻不得不喝,那落入胃袋裡的酒液會發酵、發熱,蒸散他們的悲傷與恐懼。一定得做什麼……不會有人理我們的……下好離手下好離手……可以推翻……打他!用力!……抗議……趁現在!趁現在!……鬥爭……幹掉他!幹掉他!幹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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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