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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9 21:07:52瀏覽229|回應0|推薦0 | |
煙霧、髒亂、人們不友善的眼光,在米爾克眼中看來卻是新奇。碎裂的地磚鋪滿整片地,看不到一點土壤,一根小草,房舍雖低矮,但擁擠,如交錯雜生的密林,卻難以提供遮蔭的涼爽影子,天空也不是一片無遮掩的透亮清澄,卻滿布灰霧,不管站在何方,皆可看到遠處黑色的煙囪,和工廠鐵皮製的屋頂。她新奇的眼珠到處亂轉,隨口應答威琪絲好奇的詢問;知道,爸爸當然知道,我只是來幾天而已,唔,當然是帶他們過來呀,唉,他們會給我一筆酬勞的啦,對、對啦,多少錢,我、我也還要再問。威琪絲從以前就是個警戒心很重、又很務實的女孩,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詢問,米爾克的謊言有點招架不住,只得一直重複著辛西爾安排好的故事。她是鄉下貴族的女兒。哪裡?哪個鄉下?就……就伊來文呀,唉呀,詳細地方我不知道啦,總之,她父親是老古板,到現在還堅持要女兒嫁給他選擇的對象,小姐不理會,就跟她的護衛一起逃出來了。他們是私奔嗎?應該不是吧,看起來就不像。所以呢?你要幫他們什麼?威琪絲,求求你讓他們在你的酒館裡住個一、兩晚,避個風頭,他們會付錢的。那之後呢?之後、之後就……之後再說吧。你喔,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就是想來法克特利,對吧。米爾克裝傻地呵呵笑,而畢竟是自己的堂妹,威琪絲也只得嘆氣,寵溺地揉揉米爾克的亂髮。 唉,不要這樣啦。米爾克窘迫地揮開威琪絲的手,她討厭堂姊還把她當小孩的姿態,尤其是在辛西爾跟艾薩辛面前,她可以提供幫助,不是小孩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對堂姊妹是在鬧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嘰嘰喳喳,希望那個笨蛋不要洩漏了什麼,但,艾薩辛從背後細看那個叫威琪絲的女孩,身材高大豐滿,一張圓臉上有明顯的雀斑,她看起來很精明,不夠聰明,但精明,她可以在這裡的酒館當女侍,住在那龍蛇雜處的公寓裡,安然無恙至今,可見她確實精明,比起那些只想淘金、找有錢夫婿的蠢鄉下女孩要精明點,不過,不知道她是否精明到能戳破米爾克的謊言?她會察覺到的,辛西爾想,就算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也會察覺有問題;這女孩精明又務實,從她走下她租賃的公寓,與他們擦身而過時,辛西爾聞到她身上飄來酒、發臭的肉餅、汗水、精液的味道,她在這裡過得很好,沒有夢想,只是向前看,她知道,夢想是玫瑰色的輕盈、遙遠,但未來是鐵灰色的沉重、迫近。希望她這務實的個性能讓她知道何時該噤聲。 對於堂姊詢問的細節,米爾克已經快招架不住了,幸好,他們此時終於走到威琪絲工作的酒館。那是一層四樓木造建築,多處木板損壞,露出縫隙,冬天想必不能擋風。除了門口比一般民家稍大,是兩扇門,這棟建築與其餘房舍並無二致,一樣老舊、破爛、沉寂,唯有在大門上方吊著一個木雕牌子,顯示這是家酒館。牌子是一個橫放的橢圓形,周圍雕著不切實際,也和這棟房子毫不相稱的華麗雕花,中間用花體字寫著「路途與少年」,就是這家酒館的名字。 威琪絲推開薄薄的門板,門後飄來隔夜食物的酸腐氣味,和人身上的汗臭味;外頭溫暖,裡頭滯悶。酒館內門窗都關起,一條條傾斜黃光由木製百葉窗的縫隙間吸入,照著地板上一根吃剩的雞大腿骨,那裡一個空酒杯,碎玻璃黏在看似結凍的嘔吐物裡,傾倒的椅子,潑灑著乾涸酒液和食物碎屑的斑駁桌面。昨夜的凌亂還沉積著,彷如縱欲過後的殘物,醜陋、腐敗、萎縮。威琪絲跨過地板上一堆髒物,走到吧台前,吧台的桌面上也跟其餘地方一樣髒亂;她一手揮開酒瓶酒杯,匡匡噹噹掉落地板,然後掄起拳頭敲了一下桌面,霍斯,又敲一下,霍斯。吧台底下傳來一陣凌亂聲響,彷如受困籠內的野獸往四面八方撞擊,企圖逃離。過了一會兒,才有一顆半禿的頭從吧台下方冒出來,粉紅色的頭皮縐折,邊緣留著一圈棕色髮絲,宛如水源即將枯竭的細流,然後是雜亂的眉毛、浮腫的眼皮、滿布血絲的白眼球、塌鼻子、薄唇、凹陷的下巴,噢,簡直就像從湖底冒上來的水怪,米爾克想,不禁後退一步。 「幹嘛啦,威琪絲,你這麼早來做什麼?」霍斯摸摸光禿的頭頂,抱怨道。 「你有客人。」 「晚點來,現在不賣酒。」他說,禿頭又即將沉下去。 「他們要住宿。」威琪絲伸出手抓住男人所剩無幾的頭髮,「你給我聽好,他們要住宿,不是要來喝酒的。」 痛,痛,霍斯喊,整張蛋形臉糾結在一起,他撥開威琪絲的手,「講就講,幹嘛動手動腳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帶他們上去就得了,來叫我幹嘛?」 不跟你講你又會囉哩囉唆的,威琪絲喃喃說,放酒館老闆縮回吧台下,轉身帶堂妹跟兩位客人走上後頭的樓梯。樓梯看似只是用幾塊撿來的破舊薄木板拼湊而成,踩上去搖搖晃晃,能支撐人的體重已算是奇蹟,一路發出吱嘎聲,有如野獸的呻吟;樓梯間無窗,黯淡昏黃的光影由下方投射上來,辛西爾感覺眼前如蒙上一層深色的翳影,模糊中,看不清瑕疵,也摸不到危險,她拉起裙襬,慢慢抬起腳步,以在靴子裡蠕動的腳趾探索、察覺。粗糙,摩擦,黏膩,赤裸,衝動,腐朽,隱匿,盼望,失望,絕望。她深吸一口氣,吸入薄薄的煙塵味,是陳年的髒污,工廠的排泄,人類情緒的積累,貪婪和慾望,如無底的深水潭,那氣味在她體內迴轉著、纏繞著,於攪動的粒子背後,隱隱浮現一座模糊、無根的城市。威琪絲帶著他們走上三樓,幸好還有房間,她說,打開兩扇相鄰的門,喏,請進。 窄長的房間,有一扇窗,窗框上不知為何又用木板固定住封死,或許是怕有人從這裡爬上爬下;屋裡僅有一張單人床,窗邊一張書桌、一個椅子,靠門邊的邊桌上有水盆和毛巾,床頭旁一盞油燈,床底下是尿壺。床單雖鋪得整齊,但原先的白色卻已洗得泛黃,仔細看,上頭還有一塊塊暗色污漬,不知染上的是什麼;窗戶的玻璃佈滿水霧和灰塵,過濾掉大部分光亮。辛西爾站在門口,環看一圈,又探頭看了看隔壁房間,狀況也是差不多。公主怎麼想?艾薩辛仔細看著辛西爾的表情,想看看尊貴的公主第一次住在下等人的房間裡,會有什麼反應,但她暗紫的眼只是好奇觀望,偶而閃露出一絲疑惑,沒有評價、厭惡、不耐的情緒;艾薩辛不滿地咋舌。 「就這裡了。要水自己去跟下面的人講,晚飯在樓下大食堂吃。」威琪絲隨隨便便地招手說,精明的眼在兩個怪異的陌生人身上輪轉,「你們該知道價錢吧。一晚上,和晚餐跟第二天早餐,十克倫。」 「我們知道。」艾薩辛搶先說。雖然他不知道辛西爾瞭不瞭解法克特利肇斯區的行情;他肯定她從沒自己付過錢,恐怕還很少碰鈔票錢幣哩,但現在要是說不懂,他可不甘心被那個趾高氣昂的酒館女侍看扁,況且,這種酒館他又不是沒住過。「不過,這麼小的房間,還要收十克倫,是不是太誇張了?我住過差不多的,才八克倫。」 「我們有供應水酒,跟別人才不一樣。」威琪絲和艾薩辛大眼瞪小眼,手插腰,唇噘起。要不是因為她睡眠不足而眼袋浮腫,陽光太亮照出她鼻頭的雀斑,艾薩辛想,恐怕有些酒客會覺得她挺迷人的吧。 「喔,是嗎?別人也供應水酒呀。」 「那一定是摻了水的酒啦。不信你自己來喝喝看。」 「九克倫。」 「十克倫。」 「九克倫。」 「不行,十克倫是公定價。」 「十克倫,但我家小姐要洗澡。」 「拜託,房間這麼小,怎麼洗澡?還要人打水燒水……」 「十克倫,我要人送澡桶跟洗澡水上來。」他說,一手擺在黑色襯衫的胸口前,肩頭倚著敞開的門框,微低頭望著咬唇握拳的威琪絲。 「我得問問老闆……」 「拜託,他醉成這樣,我相信你講什麼他都會說好的。姑娘,只是一桶洗澡水而已,有什麼難的?除非你有更大更好的房間給我家小姐?如果有,我倒也願意付錢。」 威琪絲忿忿地抿唇,討厭,要人幫忙還這樣討價還價,討厭的男人,明明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沒想到這麼會說話。但他很瞭解行情,說話參雜當地俚語,宛如在這區域混過很長一段時日,她真是錯估了,原先還以為這傢伙只是個單純的護衛。算了,反正做這事的是其他人。「好,就這樣,不可以再多了。」 「謝啦,姑娘。」艾薩辛點頭,嘴角勾起一絲吝惜的笑容,米爾克張大嘴巴。 「好了,你們休息吧,晚點會送洗澡水上來,晚餐要自己去拿,知道嗎?」威琪絲說完,又憤恨地瞪了艾薩辛一眼,接著一轉身,拉著仍張大嘴的米爾克走下樓。幹嘛啦,不要拉我。牧場女孩抗議。過來,跟我過來,我問你…… 咄咄逼人和不甘願的的聲音逐漸沒入樓梯下,艾薩辛瞪著那宛如吸附黯黑,旋入地底的木板階梯,直到對門門縫底下透出的影子離開,輕柔腳步停歇,才轉身,要辛西爾進入房間內。他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刻意壓低聲音。「這房間委屈你了,不過不會太糟,況且我們只能住一晚。」 「喔?」辛西爾心不在焉地應答,一手撫過斑駁的牆,停在不知被什麼利器刻劃過的桌子上方,望著被封鎖的窗。顫動。男人。刀子。熾熱。血液。女人。衣服。錢幣。開門。關門。 「那個賣牛奶的女孩破綻百出,她堂姊看來很精,不會不知道的。」 辛西爾轉身,拿下帽子,放下挽起的髮,拍拍蜷曲的髮尾,甩動一頭銀長的細流。「最糟的狀況是,議會在班奈的建議下,決定提出賞金。」 「賞金?」 「在這裡很可行。只要賞金的消息一提出,樓下那批人,包括這整個城市所有的工人、遊民,男女老幼,全都會放下工作只為了找到我的行蹤。」 「他會這麼做嗎?」艾薩辛尚未想到這層面,但若班奈瓦蘭真決定要這麼做,他以感覺一絲冷汗淌下額際,整個城市的低下階層都會動員起來。他不是沒有見過那些暴民起鬨的樣貌,艾薩辛曾在波特看過一群碼頭工人暴動,他們隨手抄起傢伙就猛打,攻擊工頭、業主,還有來搭遊輪的旅客。紅了眼,吼叫著,嘴角噴濺唾沫,即使已鮮血滿面還是不斷往前衝;那是從最底層發出的怒吼,壓抑許久激發的反擊。他們也會這樣對付辛西爾,他想,不只如此,就算是這個城市的上層階級,也會為了討好新公爵和議會,不眨眼地就出賣公主殿下。她注定孤立無援。 「我想或許不會。他太驕傲了。」辛西爾微微一笑,紫眼微沉,似乎在思索什麼,但那裡頭究竟流轉什麼心思,他不知道。「還有,你怎麼知道我想洗澡?」 艾薩辛哼了一聲。「誰不知道你們這種人天天都要洗澡?」 「總之,謝謝你。」 他微微一愣,不禁與辛西爾對望,但隨即想起那禁忌,又趕緊移開視線。神經。她不會是認真的吧。艾薩辛摸摸頭,壓抑自心底升起的那股無法言喻的感覺,那非憎恨也非喜悅,只是很奇怪,如長著刺的蜘蛛腳在他身上攀爬。他一句話不說,開門走出去。關上門後,他呼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眼附著醜陋深黑紋路的門板。神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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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