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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四章(4)
2006/11/05 20:40:12瀏覽233|回應0|推薦0

到達車站時,正好趕上第一班車即將發車的時間,辛西爾要艾薩辛去買三張包廂的票,米爾克去幫她買頂黑色的帽子。女孩因為無法親自買票而有些失望,她真想站在那小小的,開得好低的窗口前,她是站著,售票員是坐著,她幾乎只能看到裡頭年輕女人的頭頂;售票員也不會抬頭,只會給你指定的票數、找錢、下一位。她也好想對著從不抬頭的售票員說,給我三張包廂車票,如果有人認出她的聲音,如果售票員剛好是提卡……不行不行,米爾克猛搖頭,辛西爾小姐說,盡量不要讓人知道她是乘火車離開,盡量不要留下她跟逃亡公主有關係的線索。她回頭,氣憤、失望、辛酸地看著艾薩辛走向售票亭,嘆一口氣。

月台上聚集了許多人,早上第一班車,大多是送貨物至西部城市的農人跟牧人,還有少數要去城裡辦事的人,幾乎沒有旅客,因此,包廂的等待室內空無一人。辛西爾將長髮盤起,藏在米爾克買來的寬邊黑帽下,帽緣斜斜往下拉,遮住大半白晰容貌,最重要的是,她紫色的眼眸。辛西爾環視四周,這個等待室雖小,但挺整潔,幾張黑皮沙發、矮桌,角落的櫃子供應茶水,朝東的大窗日照充足,天花板上一把吊扇,懶洋洋、有氣無力地迴轉著。唯有買包廂票的客人才能進等待室,辛西爾想,這不知是誰規定的,付較多錢,享受更多,是定則嗎?但她每回坐火車,就算等待室內有人,都是被車站人員趕出來,讓她和其他隨行人員休息;這又算什麼?

第一次進等待室的米爾克幾乎坐不住,東看看、西摸摸,一下驚異身下沙發的細緻跟柔軟,又不停倒水喝;雖然那只是普通的水,但在她喝來也是甘甜。她咕嚕嚕喝了三杯水,站在窗前,窗外正對著車站後方的一片樹林,光照燦爛,微風稀疏,偶而一陣風掃過樹梢,引來亮閃翻飛,如銀綠波紋拂過、又消褪。她的肚子發出很大的咕嚕聲,空蕩蕩的胃裡,剛喝下去的水在裡頭吵鬧著。她窘迫地紅了臉,回頭見辛西爾在看著她。「我……我只是……」

「車上有東西可以吃。」辛西爾僅是微笑。

外頭傳來有人敲打小鐘的清脆聲響,提醒乘客上車,同時艾薩辛將他的馬安置在牲畜欄裡,正好回來。三人走出等待室,匆匆穿過月台,直接上車,幾乎沒有跟其他人打照面。包廂的座位跟其他普通車廂是分開的,或許包廂客人心血來潮,可以至普通車廂看看,但普通車廂的客人是嚴禁擅自進入包廂。不過,包廂客人不會想過去的,艾薩辛坐在舒服的椅墊上,看著辛西爾將車窗的百葉窗拉上去,一片斜角的光流洩入暗紅色的地板。他懷疑辛西爾是否去看過普通車廂;濕黏的汗水,擁擠狹小的座位,小孩哭嚎,大人高叫,推食物的小販在窄窄的走道上叫賣,一邊嚴防有隻手從底下溜出,偷走一個肉餅、一塊麥芽糖,牲畜欄放不下的鵝、雞、鴨爪子綁起,堆在座位下、走道上,糞便和動物氣味濃烈,兩足動物擠在竹籠內,身體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狀,無法移動的長脖子挺直,挫敗的眼望著他;牠們還沒死,已經像盤中食物了。跟我比,你也沒好到哪裡去,白鵝眨眨眼,你跟我一樣,擠在又小又熱的籠子裡,任人擺佈。他感覺冷汗沿著背脊攀爬而下。

他面前擺著半隻雞,幸好沒有頭。棕色的雞皮有些緊縮,白色雞胸肉有點乾,切開的邊緣微微捲起,可見得這是昨天做的,今早再送進烤爐稍微烘烤一下,辛西爾想。米爾克十指齊下,抓起半隻烤雞,一下就把雞腿、雞翅撕下來,先大咬雞腿肉最多的地方,黃色的雞油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她津津有味地嚼著,來不及擦去嘴角的油漬,又咬下另一口,鼓漲著臉頰。她倒是有張漂亮的嘴;艾薩辛看著米爾克大啖烤雞的嘴,下唇豐滿,色澤健康紅潤,因抹著濃厚的雞油而閃閃發亮。她的嘴,他的嘴;母親摀住他的嘴。他知道他的聲音有力量,只要一開口,力量就會從中流洩,那是一串光凝結成的固體,有時如風,有時如箭,他把那當成遊戲,孩子眼中天真的玩具,但母親摀住他的嘴。別用,不要讓別人知道。他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的嘴也是,那因操勞過度、營養不良而乾裂的唇會吐出奇異的、從未聽聞的話語,讓祈願成真,但是她摀住他的嘴。不要讓別人知道。他的頭低垂,靠著柔軟座墊,一無遮掩的窗納進綠白、昏茫的光,搖搖晃晃、轟隆轟隆;搖搖晃晃、喀啦喀啦,他的小腿落在馬車外,晃蕩著。媽媽,我們為什麼要搬家?冬日,雨雪齊飛,自山峰吹落的風暴呼嘯,頭巾遮住她大半的臉,蠟黃、瘦削、憂傷,她搖搖頭。媽媽,我們為什麼要搬家?春天,車輪壓過泥濘的道路,黑枯的枝頭閃著綠色、粉色新芽,她尾端毛燥的黃髮飛揚,她搖搖頭。媽媽,我們為什麼要搬家?他逃,一直逃,閉口,閉上眼,逃離他的命運,逃離背後的追索。噹,噹,噹,啞巴,啞巴,小啞巴。喂,啞子,還不快把箱子搬過來?怎麼,原來你不是啞子?住手!然後他不逃了。他來了。那個男人的嘴,永遠扭曲著痛苦的嘲諷,彷彿人生是無用,每一呼吸都是提醒著身體衰敗的痛楚,只有耐受著。對,只有耐受著。一句話,束縛了他的力量,然後他不逃了。噹,噹,噹,啞巴,啞巴,小啞巴。噹,噹,噹。

噹,噹,噹。他猛然驚醒,抬起頭,陽光燦爛,微風拂面;不知是誰將窗開了一道小縫,揚著新綠的風,煤炭燃燒的煙塵,清新又燻然。噹,噹,噹,月台上有人在敲鐘,提醒該下車的客人趕緊下車。艾薩辛挺直上身,傾聽月台上車站人員喊些什麼,威拉吉,威拉吉,到威拉吉的客人請下車。還沒到,他落坐回椅墊上,仰首,亮白的光直接射入眼瞳。跟他同車廂的兩個女人都沒有動,米爾克倒在辛西爾旁邊,已經睡死,微張的嘴似乎還輕吐著方才吃下去烤雞的氣味;桌上的烤雞已經只剩灰色的骨架了。把骨頭剃乾淨,剪下那一根分岔的小骨,你看到了嗎?那根骨頭。對,那是幸運骨。拋進火裡,燒成灰,放進葡萄酒裡,讓他喝下。對,你會得到你想要的。骨頭在燃燒。他抬起一手遮住眼,從手指的細縫間偷覷坐在他對面的辛西爾,她直直坐著,動也不動,帽子遮住她臉的上半部,所以不知道她是睡是醒,幾乎無血色的粉唇平靜、放鬆。她從頭到腳都是黑的,再強烈的光都照不亮,彷彿那是永恆的,不變的,是死的。是死的;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發現,那隻擠在竹籠裡,透過交叉細縫瞪著他的白鵝,早已經死了。

火車滑入法克特利車站,滑行的車輪還未完全停頓,就聽到月台上傳來敲鐘聲,以及嘈雜的人畜吼聲;男人大喊著模糊不清的話語,伴隨低沉牛哞,高昂馬鳴,偶而突地冒出醫生婦人的尖嚷,手鐘拚了命似的敲打,卻仍難以掩蓋鬨鬧的聲響。辛西爾拉起睡得不省人事的米爾克,匆忙走出包廂,步上月台。分隔包廂座位與普通座位的月台幾乎是兩個世界,包廂座位這邊,一個穿著棕色連身服的老人閒散地掃著月台,少數人坐在外頭的位子上等待,一個黑色裝束整齊的中年男人,兩個嬉鬧的孩子在月台的階梯上下奔跑;他們匆匆走過車站的接待室,裡頭分隔成一個一個小房間,幾乎每一間都坐了人,穿著華麗、濃妝豔抹的婦人,衣著考究、大肚突出的男人,帶著家僕和行李的一大家子,單身男人窩在角落的座位上看報,幾個年輕女孩一同旅行,高亢、興奮的話音喋喋不休,與她們同室有個衣著樸素的婦人,不知是陌生人,抑或女孩們的伴護,不顧身邊嘰嘰喳喳的吵鬧談話,坐在椅子上打盹。月台的另一頭,同時擠著下車的人,以及趕著要上車的人;大多數的車站人員都在那裡維持秩序,敲鍾、吶喊,試圖擋住不顧一切要衝上車的人,好讓下車的客人先出站。但他們急得像趕赴行刑場一般,提著行李、拉著孩子、抓著鴨脖子,氣勢如虹、怒氣沖沖地搖擺肩膀,推開擋在前面的其他客人,和車站人員,彷如那扇車門,那必須踏個一、兩步台階向上,窄小得僅容兩人側身通過的門,是他們生命的目標,中及的歸宿。兩波人潮在月台上推擠、傾壓、交融,撞擊之後碎裂,又融會成一團漩渦,繞轉著、盤旋著、糾纏著,織成一張流動的什錦地毯。

他們沒有在車站多做停留,以包廂月台乘客較少的便利,匆匆走出車站。艾薩辛先護著兩位女士出站,才回頭去牽馬。法克特利車站有個挑高的廳堂,兩側立著八根巨大的方柱,直達拱形天花板,在最高處匯聚成一個圓頂。廊柱、牆壁、地板,全是以石頭製成,漆成雪白色調,飾以淡綠色線條,其餘沒有多餘裝飾,只有在柱子上雕飾著簡單的緹花;遠看典雅怡人,仔細看,已使用數年的白牆有些斑駁脫落。辛西爾和米爾克站在人群紛雜穿梭的出入口附近,牧場女孩睜大眼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群,以及外頭街上路經的馬車、行人,還有人騎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兩輪車;僅只一刻鐘,往來的行人和車輛多過她一輩子所見過的數量。米爾克驚奇地看著高大的馬車,大多數是黑色的,有些是無頂敞篷,坐在車上的紳士淑女雖暴露於眾人的目光下,但他們刻意的打扮或許也正是為了讓人觀看;拖著馬車的馬兒高大威猛,神氣活現地踢踏著舖著鵝卵石的地板,馬蹄喀喀,車輪骨轆的迴響不絕於耳。男人女人匆忙走過陽光普照的街頭,總是直直盯著前方,好似他們的目標就在可見的不遠處;很多男人都在唇上留著一撇小鬍子,而非她常在鄉間所見的大鬍子,女人喜歡斜戴帽子(果然跟芭德蘭的戴法一模一樣),裙子較短,幾乎跟米爾克身上這條因為長太快而不合身的裙子一樣短,露出底下尖頭的漂亮靴子。絢爛的陽光打在微微潮濕的石板地上,反射蒼白、暈然的光,路旁高層建築的玻璃窗卻是晶爍閃亮,宛如一個一個,鑲嵌在石板上的小太陽;他們走在陽光下,在陰影裡,抬頭挺胸,睥睨一切,彷彿擁有許多,卻又像什麼都沒有。

米爾克專注看著街景,同時也注意從車站內出入的人潮;她希望能看到考博伊,同時也希望自己醒目到能讓考博伊看到她。沒有人知道她到法克特利來哪,沒有人看到,爸爸也不知道,雖然她因眼前炫目的場景而興奮得心跳如鼓,但又有股小小的失望之情,牽扯著亂震的心弦,讓高高拋起的心情又逐漸往下沉落。漸漸地,她的目光不再擺在街頭行路匆匆的男女,轟隆隆交錯的馬車,搭起攤位販賣肉餅、炸蔬菜、扇子、女士用皮包的小販,或穿著七分褲、大頭皮鞋、叫著今日頭條新聞的報僮,而是看著進出車站的人們,扛著行李、貨物,攜家帶眷,形單影隻。她渴望看到考博伊高大、微駝背的身影,背著或拖著貨物,跟在他老闆身後;她渴望考博伊可以看到她躲在門前廊柱下的身影。但她不知道,搬運貨物跟牲畜的出入口不在這裡,她不知道留在這裡等待,永遠也見不到考博伊,但米爾克等著、期望著、懸著,直到艾薩辛再度現身。

艾薩辛以極快的速度從牲畜欄領了馬,又將馬賣掉,還租了台馬車;這些馬車多的是,全都停在車站外頭,坐在高椅子上的車伕每看見有人走出車站,就高聲喊著,客人,先生,小姐,夫人,要不要坐馬車?漂亮、舒適,一趟只要二十夸特。他把馬賣給其中一個車伕,不討價還價,隨即拍板定案,接著用賣馬得來的錢跟另一個人租車。艾薩辛租來的馬車並非大輪、高車身、敞篷的流行款式,那是黑色的,小小的,硬頂,門窗還蓋著厚重的簾幕,米爾克看了不禁有些失望;艾薩辛看出她的失望,一言不發,領著兩個女人上車。笨女人,都到了這裡,還招搖什麼?辛西爾的臉被帽子遮住了,他沒看清她的表情,不懂她有什麼情緒,只見公主殿下優雅地撩起有點骯髒的裙襬,踏上馬車。

車伕穿一身白襯衫、黑背心,頭戴黑帽,見兩個女人上車,帽沿下不算機靈的眼好奇觀望。「那就是你的女主人跟她的伴護?」那黑衣男人輕點頭。現在的女人身邊還有伴護呀,嘖嘖,大概是鄉下來的仕女才會保留這種習慣吧,城市裡的姑娘都是單槍匹馬闖天下,而且悍得要命,誰都搏不倒她們。女主人的臉被帽子遮了一半,看不清容貌,但他可仔仔細細把那伴護的女孩給看得清楚,圓臉蛋,漂亮但保養不佳的淡金髮,一雙眼溜溜地看著四周,頗像個第一次進城的鄉巴佬,也像他常看見的,來大城市闖蕩的鄉下女孩;若不是個伴護,他想,這女孩大概會去酒館當女侍吧,她也只能去那種地方了。他也希望下工後,去酒館喝兩杯時,可以有個這樣的女孩幫他倒酒,還順便讓他摸兩把,呵呵,他不禁笑了起來,引來黑衣男人的側目。他趕緊收起笑容,這個男人,倒是奇怪得緊,與其說是管家,不如說是護衛吧,他方才殺氣騰騰朝他走來時,還以為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呢;是昨晚跟人在酒館賭錢沒給嗎?還是他又違規了?明明前幾日才檢查過輪子的。總之,真是怪異的一群人,但他在這兒當車伕好幾年,幾乎是法克特利車站一落成,他就在這兒工作了,見過的怪人可不少,還有比他們更怪的呢。兩位女士上了車,黑衣男人也踏上台階,他問道:「客人,行李呢?」

「已經請人送去了。」

喔。「那麼,請問要去哪兒?」

「肇斯區。」

「肇斯區。」喔,是肇斯區。過了一會兒,他才會意過來那男人說了什麼。「肇斯區?等等,客人,你確定……」

「我知道。」艾薩辛不耐煩地撇嘴,「你送我們到外頭就好了。」

喔,是。客人怎麼說,他就怎麼做,雖然他心裡毫不覺得這三人組會是去肇斯區的人。他們該去伊斯特區呀,那兒有漂亮的紅磚房,窗框和門框都漆著白色的,整齊的街道旁還種植著行道樹,這才適合那位看不到臉的高貴小姐,而不是工廠的煙霧,垃圾與排泄物堆聚的陰暗角落,人渣、妓女群集的骯髒小酒館;不過,他自己也常在那種小酒館,和人渣一起喝酒、賭牌。但,客人怎麼說,他就怎麼做。駕,他喊著,一拉韁繩,車輪在鵝卵石地上匡隆匡隆地轉動起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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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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