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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諾堡 第三章(5)
2006/10/08 21:50:38瀏覽170|回應0|推薦0

米爾克的眼裡盛滿月光。一時之間,她什麼也看不清,只覺一片柔和的昏黃,如無數個圈圈,不斷在擴大、擴大,她宛如飛升上天,不斷接近那輪薄幕微光後的明月,輕飄飄的,又似某種沉淪,美妙、瘋狂、極致,卻又如此不安。接著,她眼裡的光亮漸漸褪去,四肢落下,感覺到她的頸子、背和大腿貼著刺刺的乾草,有個沉重的身體壓在她身上,然後,她發現自己在瞪著接近黝黯穀倉頂端的一個窗口,宛如一幅畫,正好鑲嵌半片賽肯月,絲般浮雲發著紫綠的光。

考博伊從她身上翻下來,一邊喘氣,喉頭發出深沉、滿足的咕噥聲,靴子上的馬刺叮噹響。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其間只有他們由急促轉為平靜的喘息,以及空蕩蕩的穀倉外,夜鳥啼鳴,春蟲呼喚,偶而有馬車輪骨轆轆轉過道路的聲音。沒有其餘人聲,米爾克猜想舞會已經結束了,他們不是都回家了,就是成雙成對地,跟他們一樣找個沒有人個穀倉或小屋,去進行其他的「活動」。米爾克盡量保持的原來的姿勢不動,回味著方才如飛天的感覺,也納悶著,為什麼這感覺總是這麼快就結束,以她所無法控制的退潮速度,從她的四肢流出。聽到身旁傳來穩定的呼吸,她想考博伊大概又睡著了;男人都是這樣,難道他們就不會說點話嗎?

米爾克用手肘撐起身子,拍了拍考博伊襯衫敞開的胸口。「考博伊,醒醒,你明天一早不是還有事?」

他張著嘴巴輕微打呼,不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發亮。年輕人的眼皮跳了跳,抬手揉揉。「……唔,什麼?你要回去了嗎?」

他懶洋洋地起身,把脫到膝蓋的褲子拉上來,引得身下乾草一陣窸窣。月光照著他蒼白的喉節,他吞口水時動了幾下,頭髮都亂了,落在前額、臉頰旁,眼皮腫脹沉重,底下的眼瞳是一種縱欲後的朦朧。米爾克看著他,循思著自己是否只是在酒精助興下,才願意跟他來這裡的。

「考博伊,你明天真的要去法克特利?」

「當然,」他嘀咕著口上襯衫:「我不是講過了嗎?」接著突然轉臉看著米爾克。「米爾克,你都沒說,你那件披風到底是哪裡來的?」

「有那麼重要嗎?」

考博伊俯身靠過來,嘴角笑著。「你老爸已經答應把牧場賣了嗎?拿了多少錢?應該不少吧,你們家牧場也不算小,不然,怎麼買得起那種披風?」

「沒有,沒有多少錢。」她轉過臉。村長涎著笑臉,議員不動如山,開出價錢。是呀,那是一大筆錢,米爾克長這麼大都沒親眼看過的數目,但那一筆錢要負擔她和爸爸未來的人生;那垂頭喪氣,已經失去一切的人生。

「沒有多少錢,卻不買棟房子只買披風,你們還真闊。」考博伊冷笑,一手在乾草堆裡摸索,尋找他不知丟在哪裡的外套。「到底多少錢?米爾克。你們什麼時候要結束牧場?」

「我……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不簽字?那份同意書就擺在雜亂的廚房大桌上,半浸在麵粉堆裡。爸爸為什麼看不到?

他沒找到外套,反倒摸到了米爾克的披風,便將柔軟的布料抓起,下意識地在他長著短鬚的下巴搓一搓。「你什麼時候去買披風的?他們都說,這種天鵝絨只有在城裡才有得賣。」

「還、還我。」她緊張地起身,伸手將披風搶過來,那一片溫暖的質料覆在她下半身。

考博伊先是一愣,接著露出玩世不恭的笑,但他的眼卻凝滿不悅。「幹嘛呀,緊張什麼,我又沒有要偷你的東西。」

米爾克也覺得自己慌張過了頭,只好結結巴巴地解釋。「這……這披風其實不是我的,我、我家牧場也還沒決定要賣……」

「不是你的,是誰的?」他瞇起眼,那縫隙如深幽的海溝。

「是、是威琪絲的。」

「威琪絲?」考博伊大笑。他仰起下顎,米爾克才發現那裡長了一顆黑痣。「一個酒館女侍可以買到這麼好的東西?你別騙人了。」

「是、是真的,是有客人送給她的。」她小聲地辯解,覺得身體越發僵硬。威琪絲有時會回來一趟,身上穿戴著廉價的衣物跟珠寶,向她們幾個堂姊妹炫耀。雖然她們也知道那很便宜,是城市裡勞工婦女跟酒館女侍才會用的,但她們就是羨慕。威琪絲有一次說過,有些客人會送她東西,但也都是一些在城裡隨處可見的小玩意兒,木雕的玫瑰、玻璃珠的手環、紗巾手帕、黃銅戒指;即使如此,米爾克也知道,酒館的客人絕對不會送這麼上好材質的披風。

「要是真的話,那威琪絲可釣到大魚了。」考博伊揉揉亂髮,斜睨米爾克一眼,手在乾草堆中一探,終於找到自己的外衣。他起身,穿上。

「你要走了?」

「對,明天還要趕早去車站。」

「那、那我……」

考博伊抖抖外套領子,沒有回頭。「米爾克,老闆要我找的是可以搬東西的男人,帶你去,擺明了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想留給他這種壞印象。要去法克特利就自己去,米爾克,等你存夠錢,或等你老爸賣了牧場再說吧。」他回頭,給她一個陽光男孩的笑容,但在飲酒縱欲的深夜,額頭上卻出現一道如犁田的深溝,嘴裡一顆顆小牙發著青白燐火。「米爾克,我們遲早會去的,好不好?」

米爾克坐著不動,沒有回話,見他走下乾草堆,靴子踩在泥地上,馬刺叮噹響,如遠方深霧外傳來的牛鈴。他的身形圈在黑暗裡,近乎融合,只有淺色的髮若隱浮現,似飄忽的雲朵。考博伊開門,帶著深紫暗綠的月光成斜角傾入,照著他的靴子,褲腳,那一切布著月的光暈,閃爍發亮,宛如一塊洗淨、在太陽底下曬乾的白布。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門關上,又是一室靜黯;月光只是假象。即使身上蓋著披風,米爾克仍覺得冷,她兩手緊抓著披風的絨布,但它太軟太滑,幾度溜下她的指間,米爾克一再捉走,溜走後,又捉住。她聽著考博伊的腳步聲走向馬廄,接著傳來微微的馬的嘶鳴,馬蹄踏步、匡啷一聲上馬,輕細吆喝,四蹄負載著重量,衝出道路。然後,她才慢慢地拉好散亂的衣物,將襯衫釦子扣上、底褲穿好,走出穀倉時,深紫色披風依然在肩上。米爾克緊抓著披風垂墜的邊緣,包裹住身子;她現在只剩下它了,只有它了。

不,還有波妮。那老馬站在馬廄的圍柵內等她,嘴裡嚼著乾草,黑幽的深瞳望著她,平靜而睿智,米爾克靠過去,伸手撫摸馬兒兩眼之間。好女孩,好女孩。她說,嚐到嘴角有鹹味。波妮用嘴拱拱她的手心,發出輕微嘶聲,好似在嘆氣。米爾克將波妮牽出馬廄,在牠頸上套著車軛,自己緩慢地爬上車。寒風吹來,酒醒了,經過一夜的狂歡縱欲,積累在體內的疲累突然散發出來,米爾克強打起精神,揮舞鞭子,催促波妮踏步。呵,走吧,波妮,回家吧。

車輪喀啦喀啦轉過塵土地上的石塊,轉出惠特家敞開的大門,街上門戶緊閉,唯有幾扇窗口隱隱透出倦怠的燈光。波妮慢慢走著,米爾克也不催促,半夢半醒似地隨著馬車搖晃過靜謐詭譎的街道。市街是深藍色的,黯淡的月光漾著波紋,有如看透深海底下埋藏的城市,可以看到泛著銀光的屋瓦、棕灰色的窗框、教堂的鐘樓、掛在陽台外,主婦忘了收的白色床單隨風翻飛,以下則浸著油脂般的黑,讓人覺得,這城市底下還深埋著什麼,穿越土石、礦脈、水流,如植物般深深往下紮根,讓樹木、建築、人,都能穩當地站在地面上。唯有米爾克覺得自己左搖又晃,一會兒輕飄得像要飛,一會兒又重重摔落地;因為她沒有根,她的根被剷除了。

米爾克驅策著馬車轉出城鎮,走上通往樹林的道路。完全沒有燈光,米爾克瞇著眼,靠已經逐漸傾斜的賽肯月辨識道路,樹林糊成辨不清外型的團狀物,密密壓在地表,穿越樹叢的道路如一條挖入山谷的溝渠,狹長蔓延,映著月光閃爍的小石子如蛇皮上的燐光。波妮年紀雖大,但夜間視力比她還要好上許多,因此米爾克只是握著韁繩,任牠慢慢走,自己則半瞇眼,在夢河的岸邊流淌。卡鐸不回來,牧場要毀了,爸爸,始終背對著她,媽媽,陽光下燦爛的髮如飛揚的火,她要去法克特利,去找威琪絲,不管怎麼樣,她得離開這裡,肚子很餓,考博伊帶著她飛,也讓她重重摔落,他不帶她去法克特利,明天就去,波妮為什麼停下來?

老馬停在路中央,甩著尾巴,轉動耳朵,鼻嘴吐氣。米爾克回過神,拉拉韁繩,見牠還是不動,便大動肝火,用力抽馬鞭,「走呀,你這老賤……」她還未罵完,波妮突然抬頭發出淒厲的嘶吼,劃破樹林間靜謐的蟲鳴,米爾克嚇了一跳,下一瞬間,卻感覺一股巨大的壓力從她背後襲來,她眼前一陣天翻地轉,整個人從馬車座椅上摔落,米爾克不知自己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只覺得頭昏眼花,四肢撞到路上的石塊,身子橫跨過路徑,跌向路旁的樹幹,她覺得身體右邊重重地撞了一下,接著感覺到臉頰壓上塵土味厚重的青草地。她試圖睜開眼,但眼前視野卻如被烏鴉展翅的黑色羽翼遮掩,米爾克昏沉沉地一手撐著地面,想起身,突然一隻手抓住她的脖子,把她壓倒在地上。

嗚……誰……救命……她張口喘氣,兩手亂抓,但壓在她脖子上的手不動如山,而且逐漸收緊。完了,完了,她一定是遇上強盜了,但她身上沒什麼錢,除了披風……米爾克反射性地抬起兩腳膝蓋,襲向對方的肚子,那人吃痛,稍微鬆開手,米爾克趁機大口喘氣,雙手用力推開壓在她上方的人。逃,快點逃,她踉蹌地爬起身,但那人卻一手抓住她的披風,向後用力扯,她感覺到綁在脖子上的線條陷入皮膚裡,米爾克發出如嘔吐般的悶咳,兩手拚命抓著脖子,想要找到解開的繩結,但身後的人又用力抓住她批散的長髮,她被扯得整個人往後倒,一瞬間,那人的手又回到她的頸子上,再度施壓。完蛋了;她雙手彎曲如雞爪,無力地扯著那人手臂的袖子,濕潤的眼只看見一個人形的輪廓,背著月光,無五官的黑一片渾沌。銀綠月色微弱但清晰,篩落在高高的枝頭上,葉片表面粼粼閃爍。那是最後一道光,她不禁嗚咽,賽肯月就要消失了。

剎那,黑暗降臨。

壓在她身上的人發出一陣悶叫,接著突然從她身上滾開;大口清涼、新鮮的空氣灌入米爾克的喉頭頭,她貪婪地呼吸,不敢相信自己重獲了自由。她撐著虛軟、顫抖的四肢起身,手腳並用地爬離跳開她身上的黯影,背靠著樹幹,用披風包裹住身體。稍微鎮定以後,米爾克才發現,那裡不只有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個子較高大,肩膀寬闊,像男人,另一人纖細如單薄剪影,唯一可清楚看見的,是那一頭銀亮的長髮……銀髮?她腦筋還沒轉過來,就看見高個子的男人突然衝向銀髮女人,他貓著腰身,拱起背,宛如一隻豹子,動作迅捷,輕巧俐落,一手劃向女人,手掌心握著某種閃閃發亮的東西,米爾克想提醒女人,但疼痛的喉嚨只發出沙啞的風聲。女人卻一抬手,彷彿是一個指令、一個標誌、一個咒語,她的指尖輕輕碰觸男人的額頭,卻像是關閉了體內的某種機制,他的動作停下,弓背、屈膝、跨步、抬手,卻靜止不動,宛如一座雕像,宛如時間靜止在那一瞬。米爾克看著那一幕,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然後,男人突然倒地,她發出粗嘎的尖叫,樹林頂端衝出數隻夜行鳥兒,嘎嘎吼著,飛向無雲無影的夜空。

站著的女人緩慢回頭,那張漂浮在黝黯中的白晰臉蛋,讓米爾克終於得以確認,她就是今早自己好心讓她搭便車的銀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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